“請誅徐青。”程光的話,令首輔神色微變,冷厲道:“君欲學公叔座嗎?”
戰國時代,公叔痤知道商鞅年少有才幹,但還未來得及向魏惠王推薦,公叔痤便病重。
魏惠王親自前去探望公叔痤,說:“您的病如有不測,江山社稷將怎麼辦呢?”公叔痤回答說:“中庶子公孫鞅,雖然年輕,但有奇特的才能,希望大王將全部國事交給他,聽任他去治理。”
魏惠王默不作聲。魏惠王剛要離去,公叔痤屏退左右說:“大王如果不任用公孫鞅,那就一定要殺死他,不能讓他離開魏國。”
魏惠王沒有答應,出來後對左右大臣說,“難道不可悲嗎!憑公叔痤的賢能,卻對我說在國事上一定要聽從公孫鞅,難道不是很荒謬嗎?”
魏惠王走後,公叔痤召來公孫鞅向他道歉說:“今天大王詢問可以做相國的人,我推薦你,看大王的表情是沒有答應我。我應當先盡忠君之禮,後盡人臣之責,對大王說如果不任用公孫鞅,就應當殺死他。大王同意我的建議。你可趕快離開,不然將被捉拿。”
公孫鞅說:“魏王不能聽您的話任用我,又怎能聽您的話殺死我呢?”公孫鞅始終不願離開。
不久,公叔痤去世。當時公孫鞅得知秦孝公求賢,於是在埋葬完公叔痤後,向西投奔秦國,並得到秦孝公的重用,實施了著名的商鞅變法。
而商鞅雖然最終下場不妙,但他的變法乃是自古以來,罕有的變法成功的例子。
程光仿古人之舉,顯然對徐青的看重,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
他直面首輔的怒意,說道:“元輔是否以爲,我過於高看徐青。”
首輔道:“徐公明雖有才,卻年少,如何能與商君相比。”
自古以來,商鞅褒貶不一,但首輔這種變法者眼中,商鞅無疑是成功的。因爲人亡而政不息,可以說是自古以來變法者最大的追求。
至於個人的生死榮辱,反而不很重要。
畢竟法存,則他們雖死猶生,政治生命仍舊在延續。
程光直言道:“在我看來,論對變法的理解,元輔不如徐青。”
陳覆在旁邊聽著,不由嘴角一抽。
他覺得程光是不是老糊塗了。
雖然陳復瞭解過徐青之後,認爲此人確實對得起天下士的評價,卻認爲徐青還需要大量的磨練,才能成爲真正的國之幹才。如今的徐青,做事手段太粗糙,太激烈。
還好只是在江寧府一地大鬧,若是波及南直隸或者數省全國之地,哪怕首輔也保不住他。
首輔聽見程光貶低自己的話後,反而沒有怒意,淡淡開口:“我對變法的理解,如何不如徐青。”
程光侃侃而言:“在這方面,元輔有三不如。其一,徐青生長於衙役之家,對於底層縣衙的事,遠比元輔清楚明瞭,不易遭遇胥吏的矇蔽。自古以來,變法最難的一點,那就是將自身的意志貫徹到底層,將皇權下放到鄉里。在江寧府一府之地,徐青已經做到了。
其二,徐青懂底層讀書人的心。自中古以來,造紙術、印刷術流行。經學能被普通讀書人所接觸,由此瓦解了士族對經學的話語壟斷權。徐青起於底層,得普通讀書人的心,由此他做事不必依賴於科舉世家,有此廣大基礎,憑其經營的復社,等其上位之後,手下立時能有一大批深入底層的讀書人,所言所行,都能比首輔影響力更深入鄉里,如此一來,百姓對變法的瞭解加深,政令推行起來的難度,也會降低。
其三,徐青做事能直指本質。他這次做事,鬧得雖然大,卻很清楚,清丈田畝不是元輔的目標。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事情鬧大了,對他有利。事情鬧小了,壓力都在他身上。”
首輔平靜道:“第三點,我不認可。若無我替他頂住壓力,他還能如此輕鬆嗎?”
程光嘆息:“敢問元輔,你能不替他頂住壓力嗎。”
首輔聞言一笑:“程先生所言,確然句句有理。”
陳覆在旁邊摸不準首輔的心思了。
怎麼程光說話這麼不中聽,首輔居然還挺高興的。
程光見狀,拱手道:“看來光是貽笑大方,這些事元輔比我清楚。”
首輔:“程先生其實還有話沒說完,徐青此人文武雙全,且還沒滿十六歲。這樣的人,一個衙役是養不出來的。他要麼得了驚世的隱秘傳承,要麼便是鬼仙轉世,生有宿慧。留在地方,會使其做大,養出蛟龍氣象。不如使其進入京城,與我輩同化。”
程光再次拱手。
他確然是這個意思。
徐青進入京城,固然能接近天下權柄,卻也等於鳳凰進入金籠之中,能得其才,而不受其害。
放任在地方,便是令這等人如蛟龍入海,得其所哉。
而且有此人物,培養下去,將來是有希望繼續變法的。
須知,變法都是先易後難,越到後面,越觸及深水區,不是蛟龍一般的人物,絕對無法繼續變法下去,從而挽天傾。
在程光看來,即使首輔變法成功,也不過是裱糊一番,讓大虞朝看著光鮮,自來王朝末年的弊病,不是眼下這些政令能祛除的。
至於該如何做?
程光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知曉,只有那種天縱之才,方可有一絲機會做到。
他讀過徐青鄉試的四書題答卷,堂堂正正,慨然有古聖賢之風。而且其人尚未滿十六歲,這種人,大概是生而知之者,光是得到隱秘傳承,只怕是養不出這等氣象。
首輔:“此事不必再議,我自有計較。”
程光聞言,便不再多說。
倒是陳復心裡生出一些想法來。
他的志向沒有程光那麼純粹,亦沒有首輔那樣深不可測的智謀。主打一個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
…
朝堂中關於“清丈田畝,施行一條鞭法”的拉鋸戰還在繼續。樑閣老先到了金陽府,準備走海路。
蓋因金陽府和江寧府皆有海港,可以坐海船直達。此外,首輔再三叮囑,此次直往江寧府,審問當地縉紳,不可再節外生枝。
其實根本原因是,樑閣老清楚,要是走運河和官道,一路上風聲漏出去太多,麻煩也就上門不斷了。
走海路,一路無事。
他出京城是躲避麻煩的,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的。
以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的身份,出京辦公,規格待遇自然不用說。
金陽府現任知府吳大人,正是徐青的老恩師。
此刻早早得了同鄉吏部張侍郎的消息,前來迎接。
見得樑閣老的儀仗,帶著本地大小官員士紳迎上。
樑閣老心裡清楚,他要從金陽府出海,勢必避不開吳知府一干人,所以沒有刻意迴避。
何況吳知府不止是徐青縣試的座師,亦是吏部的少冢宰張侍郎的人。
張侍郎這位置,再往前動,至少也是禮部尚書、戶部尚書這個級別,或者直接入閣。
這用徐青前世的說法就是半步閣老巔峰大圓滿。
如此人物,連首輔平日裡都要讓他三分。
樑閣老知曉人家背景,自也沒拿大。
畢竟禮部雖然清貴,實際上權力卻不大,油水也不多。當然,他熬工齡,要是熬得下去,混個次輔是沒問題的。
若是首輔變法不成,指不定還得他這等左右逢源的人物來平衡朝局,做一任首輔。
這也是樑閣老不願意參與朝堂鬥爭的原因。
只要順順利利致仕,將來死後諡“文正”不敢想,“文忠”總歸是有機會的。
接風洗塵,酒酣耳熱之後。
吳大人悄聲道:“閣老此去江左,不可不知江左風土人情。下官爲閣老準備了兩個江左風物,爲閣老解悶,瞭解江左風俗。”
樑閣老嘴角一抽,他就是南直隸人,能不瞭解?
不過小吳也是一番好意。
而且離別家鄉,歲月頗久,如今確實對江左不熟悉了。
樑閣老沒有推辭,歇息時,就看到兩個可人,還是雙胞胎,乃是淮南的上等瘦馬,一個叫弄影,一個叫弄月。
早早脫光了身子,在給樑閣老暖被窩。
一番服侍之後,又是用身子給樑閣老暖腳暖手。
“哎,這都什麼事啊。”
樑閣老禁不住嘆息,然後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日,吳知府親自趕來相送,說給樑閣老送兩箱土特產,還請樑閣老給自己弟子捎一封信。
到了海船,樑閣老先看了土特產,確實都是黃白翠綠的土貨。
然後私下裡打開吳知府請他捎帶的信,看了下,裡面居然內容空白。
樑閣老看到之後,不由一笑,“倒是個妙人。”
捎信其實要的是樑閣老的態度,信的內容也不重要。
甚至也是爲了樑閣老好。
如果樑閣老想請徐青辦事,直接在空白信紙加內容便是,反正上面有吳知府私人印章,足夠當做信物。
樑閣老對這番招待很滿意,對左右誇讚吳知府道:“金陽府的吳大人,將來起碼能做個六部侍郎啊。”
他又覺得如此誇讚還不夠誠心,繼續道:“若是有機遇,尚書閣臣也未可知。”
本朝三甲進士不是沒有做到尚書閣臣的。那還是百年前的一位神童,十六歲就考中了進士。
是以,除非徐青明年參加恩科會試,不然的話,本朝最年輕進士的記錄是破不了的。
…
…
樑閣老奉旨出京,消息很快擴散出去,到了應天府。
徐青這時候已經請總督李文定出面保媒,提了親。後面就是準備成親的事。他暫時留在應天府,沒有回去。
而李文定保媒之後,便即離任回京。
顯然知曉南直隸近來動靜不小,正好藉機抽身。
徐青和李文定接觸之後,發覺李文定的武道深不可測,至少也是練髒的層次,甚至更高。
當真是公門之中好修行。
他細細打聽之後,方纔摸清楚李文定的真實底細,據說是武當龍門派的傳人。這龍門派的源流是全真道龍門派,祖師是長春真人。
其實真罡門也是全真道的支派,若非古無極所練的天罡無極功有所殘缺,當日未必會敗在衍空老和尚手裡。
若論底蘊,全真道鼎盛時期,號稱玄門正宗,天下第一大教。
不說祖師重陽真人,便是其座下七子,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人物。長春真人更是金、蒙兩國的座上賓。
但自長春真人坐化之後,全真道便很快衰落了。
其實在之前就有預兆。
因爲全真七子早早就分家了,各有各的道脈。
大禪寺的厲害就在於,傳承久遠,且一直以來沒有大的分裂,絕學保留完整。
一直以來,都是江湖中的泰山北斗,而且刻意降低自己在宗教界的地位。
畢竟宗教的鬥爭,太過殘酷激烈,而且更惹朝廷忌憚。
全真道便是在這方面過於深入,反而出了大紕漏。
徐青在這段時間裡,貫通了蒼龍七宿第三條隱脈“氐脈”,這代表蒼龍前足,象徵穩固和力量。
一共有十三個星官穴位。
徐青貫通之後,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玄天觀想法更進一步,神魂力量有所提升。
不過越到後面,神魂和武道提升越難。
徐青現在還能持續進步,乃是他處於身體發育的黃金時期。
其實這和鬼仙轉世,順利勘破胎中之迷的效果差不多。
前朝厲害的鬼仙轉世,甚至有十幾歲就修成武聖的。
但也因此,放棄了神魂的修行,直接完全地靈肉合一。
至於徐青,現在連武道宗師的門檻都摸不著,更遑論還在武道宗師之上的武聖。
他一路修煉下來,總結武道修行,大約有五個大層次。
練筋、練皮、練骨、練髒、洗髓。
洗髓之上,便是武聖。
屬於江湖神話。
而練筋和練皮、練骨,三個層次,並不是獨立的。只是練筋容易過練皮,練皮容易過練骨。
到了練骨這一步,練筋和練皮的功夫火候必然不淺。
但天賦異稟者,天生筋骨強橫,不刻意練也十分厲害,再練一點硬氣功,自然而然就筋骨皮遠勝普通武者。
故而武學是實實在在最吃天賦的。
只有到了練髒之後,先天根骨不行的武者才能在同層次逐漸追趕上那些天賦異稟的武者。
但區別也就是你努力之後,終於考到八十分,而人家從八十分考到九十分或者九十五分。
“無論如何,經歷過練髒洗髓之後,纔是真正的脫胎換骨,我現在虎豹雷音還沒修煉到上層,洗髓自是無從談起。”
徐青很清楚,尋常武者,能明白“練骨”的妙諦,已經能稱之爲不俗的武者了。
但這個層次,往往差距也極大。
強橫者如林天王,哪怕沒練髒,也能和一般練髒武者鬥一鬥。
弱的人,甚至不一定能打過有天賦的練筋、練皮武者。
練髒纔是武道真正開始超凡入聖的起始點。
到了這一步,武道才能稱得上登堂入室。
“要在塵世苦海中,安身立命,神魂和武道一樣都不能缺少。我雖然靠著梧桐老樹,進入‘陰陽協調’的境界,暫時能在練髒和顯形的層次,神魂武道雙修,但武道上的精進,是比不上同層次靈肉合一武者的。說到底,還是我的‘陰陽協調’是誤打誤撞出來的,過於粗糙。”
徐青得到全真道重陽真人的畫像之後,趁著在應天府的閒暇,詳細研究了全真道的脈絡。
其中全真道南祖紫陽真人有一部“紫府元宗”,對陰陽之道,有高深無比的見解。可惜,這部功法,早已失傳。
但根據徐青的推算,這部“紫府元宗”最後可能是被玄天道人得到。問題是,徐青在棲霞山的山洞裡,並未發現此物。
“或許玄天道人另有秘藏。”徐青暗自心想。
他現在也顧不得修煉上的事,而是來到巡按御史衙門,與老岳父見面。
“我剛得到消息,朝廷已經下旨派禮部尚書樑閣老出京,審查這次你在江寧府和縉紳之間的事。”
“看來規格挺高的。”
馮西風緩緩開口:“我在京城時,素知樑閣老爲人,屬於中間派,不會輕易得罪人。這次他來,怕是有和稀泥的意思。不過我也得到消息,首輔的意思是江寧府縉紳要麼欺君,要麼就是真心請願清丈土地,看來你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他不是首輔的核心門人,而且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稱“元輔”,表達尊敬,並顯得自己和首輔親近。
其實這也是馮西風的宗旨,他跟隨變法派,不是趨炎附勢,而是想做事,不存在人身依附的關係。
主打一個對事不對人,只認可理念。
如果其他人變法,濟世救民,他同樣也支持。
不過,要是不給他官做,那他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
徐青:“先生的意思是,首輔是高高舉起,但樑閣老一來,說不定會輕輕放下。”
馮西風:“你能搞出這麼大的事,能不能輕輕放下,看來更多在你吧。”
徐青:“先生高看我了,不過後面怎麼做,還是得看他們怎麼做。”
“此是何意?”
徐青笑了笑,“小婿家裡快來客人了,先回去了。”
“走吧,一會沒大一會沒小的樣子。”
馮西風見徐青一會“先生”,一會“小婿自詡”,真的是無語。
不過徐青越是沒大沒小,說明他和馮家關係越是融洽。他也是個不拘俗禮的,倒是喜歡這種相處方式。
在外面做官要裝一下,所以在家裡總得做“人”,放鬆自己。
徐青徑自離開巡按御史衙門,然後叫來蘇憐卿。
“這些日子,府衙、縣衙的胥吏,哪些人頗有怨言,可都記錄下來了?”
“全都記錄在案,但不確定有沒有腹誹的。”蘇憐卿笑了笑。
徐青:“這些就不用管。這些人吃咱們的飯,一旦喂不飽,就想砸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正好借這個機會,換上更貼心的自己人。”
他面露冷厲。
先前看來是對這些人太溫和了,都以爲他的飯想吃就吃。
蘇憐卿頗感興奮。
她早覺得公子行事還不夠激烈,那些狡猾的胥吏,都是風吹茅草兩邊倒,根本不可信。
正好趁著這次機會換一次血。
…
…
消息很快也傳到了江寧府。
江寧府,以胡舉人爲首的縉紳,驟然聽到首輔請下的旨意之後,如喪考妣。
“怎麼辦……”丁員外一時間,六神無主。
胡舉人恨恨道:“都怪你們當時軟弱,給徐公明留下把柄,這回怕是大事不妙了。”
“朝堂上的人,怎麼沒爲咱們說話。”
“我得到消息,現在首輔打算‘清丈天下的田地’,朝廷上的人做事喜歡妥協,怕是願意犧牲咱們,換來首輔的妥協。”
“他們怎麼這個樣子。”
一羣鄉紳豪強,都深諳朝廷的遊戲規則,徐青這一招的殺傷力出現之後,個個都明白,哪怕派來的是樑閣老這種中間派,以他們對徐青的瞭解,只怕有了首輔請下的旨意之後,徐青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因爲徐青已經和他們撕破臉。
換做他們,會給餘地嗎?
肯定往死裡打。
“這次都給我去道歉,配合清丈土地。”胡舉人清楚利害,打算投降了。
清丈土地不過是交稅而已,真要是被按死了欺君之罪,整個家族都完了。天下士紳的力量固然強大,但江寧府的士紳全加起來,在朝廷眼裡也就算個屁。
“額,這就降了?”其他鄉紳雖然也慫了,沒想到你老胡這次慫得也太快了吧。
他們還想著,老胡頂一頂,才能在徐青那裡顯示出他們投降的價值。
算了,大家都投降也是好結果。
這樣虧都是一起吃。
胡舉人也是沒辦法,不把事情先說開,鬼知道這羣豬隊友能幹出什麼事。暫且忍半年。
等徐公明去參加會試,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樣的人物,總不可能在江寧府這口淺池子一直廝混下去的。
“哼,你徐公明到了京城,我不信你還能呼風喚雨。”胡舉人心想,徐青這性子,遲早碰壁。
且看他起高樓,且看他宴賓客,且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