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高懸,繁星密佈,日間蒼茫廣闊的草原,夜晚也是浩渺無垠。
草原的夜晚,氣溫與白間相差頗多,冉晴暖裹着毛氅,跟隨在遂寧之後,進行着一場晚膳後的行走。
其實,她曉得遂寧定然因爲有話要說,纔會要特地避開又鬧成一團的南連王與皇長子,走到這羣星之下,曠野之中。
“歇歇罷,在那兩個孩子消停下來之前,我們就在這裡消磨一下時間。”遂寧將披風卸下擲於草地,先自矮身坐下,拍了拍那處空位,“一定要坐在披風上,不然回頭病了,那位天生懼內的南連王又要找我麻煩。”
冉晴暖嫣然落座:“屆時寧姐把他一腳踢飛就好。”
遂寧嗤聲:“那個臭小子的翅膀已經硬了,不會再乖乖任我踢任我打了。”
“但是,寧姐仍然是他最敬愛的長姐,這點永遠不會改變。”冉晴暖擡起頭,仰眺那個無邊無際浩瀚如海的星空,嫣然道,“阿岸是夜空之中最亮的星辰,而寧姐則是繁星簇擁下的明月。”
遂寧囅然:“不管我和阿岸誰是星辰誰是月亮,這個天空很漂亮是不是?這樣的夜晚,是我最喜歡的時候。征戰沙場的那時,每個夜晚都會站在這樣的星空下面,看着那些星星,想着哪一顆是經由自己的手結束的生命所化成,哪一些是我的親人、朋友所化成,不知不覺間還會落下淚水。而後自己又會爲此大感滑稽,明明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武者,卻還有那等軟弱的時刻。”
她靜默片刻,徐徐道:“我一直崇拜寧姐,既有保護所愛之人的力量,也有爲所愛之人而戰的勇氣。遂氏家族、嘉巖城、南域,都在寧姐的保護之下。就連當年在東則王府的我,倘使沒有寧姐的庇廕,還不知會落到如何境地。”
遂寧笑出聲來:“晴晴真是上蒼送給我和阿岸的救星呢。”
“嗯?”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爲何會嫁給律殊罷?”
冉晴暖點頭。
“那時,他已經平定了北疆,南域也幾乎處於遂氏的掌控之下,他跨過烏木脫河觀察情勢,若是能將遂氏拉入麾下自是最好,若是不肯歸其所統,即聯合猶在抵抗的剩餘部落夾攻遂氏。而這個計劃,安插在律氏間的臥底早已報了過來。我決定同理還之:若他是個足以擔負大任的明主,受其統領也無防,倘若相反,便將之誅殺,趁機將北疆納入版圖之內。這便是我和他產生交集的開始。”
居然一點也不意外,或許,兩個強者的相識就該始於這種方式罷。她忖道。
“我和他經過數輪的談判,明暗相濟地博弈,始終不能取得雙方滿意的妥協。記不清是第幾日的夜晚,我走出大帳,坐在如同今夜的星空之下,而後聽到了他的聲音,問我是想到了什麼開心或者傷心的事,居然流下淚來……”
遂寧停頓下來,低低嘆息:“現在想來,那個時候他已然決定對身爲女子身份的我改用其它方式攻陷。但那個時候,我卻認爲是命中註定,因爲我曾暗自想過自己的丈夫一定是看見我眼淚的那個人。”
夜風微冷,冉晴暖抱膝而坐,無聲泛笑:強大如寧姐,也有那等小女兒情懷的一刻。
“有許多事,是離開之後纔想得透徹明白的。我與律殊的最初,就不是一對兩情相悅的男女應有的開始。十年內後宮惟我一人,來自於盟約及誓言的約束,而非情感上的惟一。所以,當一段柔情似水的情感出現時,他無法放棄。”
並非全然如此罷?在自己與他們相識的最初,國君夫婦間的那一份無需言語即可心靈相通的契合,決計不止來自於盟約。但,縱是那般,
事到如今,也已覆水難收。冉晴暖心發籲息。
“現在,無論是律殊還是素問,我心中沒有一點恨怨,與律殊的這場開戰,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場遲來的勝負,說不定我和他十幾年前就該有這麼一場直面對決,而非各懷目的的成爲夫妻。”
可是,就算曾經各懷目的,也是曾經將彼此視作世上至愛之人的罷?
“不過,如今的我,雖然不懼怕戰爭,卻也不再熱衷於廝殺。倘若你和己兒那般希望能夠和平解決,我不會反對你們的方式。但當努力無效時,也不要對我的做法失望。如我先前承諾給你的,我們各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解決阻擋在我們面前的難題,如何?”
冉晴暖莞爾:“果然,無論何時,寧姐都是最值得晴晴崇拜的人。”
如此光明磊落,如此泱泱大氣,如此風範無二。
“是麼?”遂寧懶懶嘆息,“我只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太想將刀砍向曾經視我爲國母的將士罷了。三日後,就帶着己兒一起到戰場罷。”
她不解:“爲何是三日?”
“因爲國君對大多事都只有三日的耐心。三日後,不見己兒自動送上門去,定然打上門來。所以,三日一早,本王率先出兵,在半路上等着國君的大駕光臨。”
十餘年的夫妻,寧姐對國君的行事風格瞭解至深,若是戰爭成了惟一解決眼前問題的途徑,他們將是彼此最大的敵人罷?隨着他們的兩敗俱傷,整個大氏國也必定與之俱損。何況,姑且不去說爲國爲民,一旦有那一日,隨着雙方將士的陣亡、彼此疆土的淪陷,新的仇恨必將在昔日的帝后之間衍生,屆時必將陷入無休止的戰爭循環。
所以,己兒,就算只是爲了你的雙親,請全力一戰罷。
“舅母,己兒出發了。”
天色未明,晨曦未透,律己與舅舅同乘一騎,向站在大營門前的冉晴暖揮手。
冉晴暖亦揮手相應,而後,目送小小的皇長子踏上人生第一次征程。
“我的兒子,作爲孃親,我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你當真捨得離開你美麗的舅母麼?”遂寧一手持繮,一手扛刀在肩,“現在後悔得話還來得及,爲娘立刻就把你送回舅母身邊,安心做你那個可以在舅母懷內盡情撒嬌的小豆丁。”
遂岸濃眉怫然蹙起:“這是你的兒子又不是冉冉的兒子,幹嘛拿冉冉說事?你到底想把你兒子教成什麼樣子,南域王閣下?”
遂寧完全將這些雜音當作空氣處理,問:“回答呢,我的兒子?”
“己兒在離開嚴兒時,已經選好了。”律己道。
“好罷。”遂寧濃眉舒展,“你五歲的生日還沒有過,爲娘多少是有點捨不得,可也不想阻攔兒子自己選下的路,走罷,這就去見你的父皇。”
半個時辰後,皇長子終於見到了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父皇。
當東方光芒驟盛天光大明之際,前方塵土飛揚,千軍萬馬奔沓而來,最前方,頭頂金盔、身着金甲、手仗三尖兩刃長刀者,正是國君律殊。那一身的威儀震懾,令人難以錯認。
當然,律己也是第一眼就斷定是他。
兩方兵馬遭逢,各在距離彼此百丈之地停下前進的步伐。
“國君陛下,這是要去哪裡?”遂岸長戟拄地,明知故問。
“你的記性不好,朕無意提醒。”律殊橫刀立馬,冷冷回聲。
遂岸抖繮向前:“在下的記性不好,國君的眼力可好?”
“什麼意……”思?律殊的雙眸被對方胸前那張小臉引去,凝瞳觀察多時,淡淡道,“你的眼睛很像
你的母親。”
律己呲牙壞笑:“舅舅,你惹父皇討厭了。”
“何以見得?”遂岸不解其意。
“舅舅和娘長着一樣的眼睛,己兒又離舅舅最近,可父皇卻說己兒的眼睛像娘,一定很討厭舅舅。”
律岸嗤之以鼻:“說你是棵小豆丁還不承認?你是你娘生下的孩子,你的父皇看你的長相,當然先會聯想你的娘,這是人之常情,不懂不要緊,不要裝懂,明白麼?”
“舅舅纔是,惹人討厭就是惹人討厭,辯解太多就是心虛,明白麼?”律己利落反擊。
“你這個不可愛的小豆丁,是誰教你和長輩頂嘴的規矩?”
“舅舅是個不可愛的大人,最會欺負小孩子。”
“這會兒知道承認自己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承不承認都是小孩子,舅舅不懂,舅舅是笨蛋!”
律殊凝視着那個除了一雙眼睛外,和自己幾無二致的娃兒,看上去比家中的二皇子大不了多少,但面對自己,面對自己背後的千軍萬馬,面色未變,眼睛不眨,實實納罕。更令人稱奇得是,一個小小的娃兒與遂岸鬥嘴竟能不落下風,可謂咄咄怪事。
“舅舅,你沒有聽過不要與小孩子計較這句話麼?”
“小豆丁沒有聽先生講過你莫與長輩頂嘴的教誨麼?”
“舅舅真是幼稚啊,與小孩子這麼認真。”
“正因爲舅舅是成熟的大人,纔會認真對待每一個對手。”
兩方兵馬對峙,那一大一小卻駐馬當央做無謂的脣舌之爭,對面人等因爲新奇一時未做反應,這邊的遂寧卻漸失耐心。
“把弓給我。”她向身後的儼翠伸出右臂。
後者小心翼翼:“您不會是想……”
“就是。”
儼翠咧了咧嘴,把斜跨身上的鐵弓遞進主子掌心。
遂寧右手握弓,左手從挎在馬鞍上的箭囊內抽箭搭上弓弦,拉如滿月,箭矢飛出——
標的之物,正是南連王的後腦。
後者身勢未動,右臂揮戟,將來自後方的暗箭擊落塵埃。
“什麼意思,南域王閣下?”他目朝前方,揚聲問。
“廢話太多。”遂寧道。
“明白。”他高嗓響應,“來罷,皇長子大人,鑑於你的母親的特別提醒,來向你的父皇打聲招呼罷。”
律己小臉爬滿怪笑:“父皇,兒臣見過父皇,請父皇原諒兒臣身在馬上,不能大禮參拜。”
“……”律殊無法回憶自己五歲時的模樣,但他敢斷定,眼前這個孩子無論是語言還是思想,決計超過了一個四五歲娃兒的成長。
遂岸脣角勾起壞笑:“皇長子閣下,你的父皇討厭你。”
“何以見得?”皇長子閣下現學現用。
爲人舅舅的一徑幸災樂禍:“人家沒有理會你方纔的拜見,顯然是你不討人喜歡。也難怪,從小沒在身邊長大的孩子,誰會理……”
“住口!”律殊疾聲喝斥,眉目間慍意逼人,“休要挑撥我們父子!”
“就是。”律己得意洋洋,“父皇是己兒的父皇,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
律殊鎖眉:“朕沒有不喜歡你。”
律己兩隻大眸亮亮閃閃:“父皇萬歲!”
這棵狡猾透頂的小豆丁。遂岸心中不屑一嗤。
如此嘴甜舌滑的孩子,果然體內有遂氏一半的血液流淌。律殊眉皺更緊:“但朕不想你將來與你的舅舅一般瘋瘋癲癲言語無狀,朕要把你接回身邊親自教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