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緩緩閉上眼睛,說道:“你高估了朕的耐心,我低估了你在宮裡的能量……”
長公主望着皇帝喘息說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給我機會,其實我也一直在給你機會,只要你不想殺我,我根本……鼓不起勇氣去害你……因爲這一世,我已經習慣了在你的身後,想要完全站在你的對面,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想害你……所以我一直沒有出手。”
“然而你讓我絕望了。”李雲睿喘息着,旋即溫柔地微笑道:“所以殺了我吧,如果我活着,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你。”
“沒有誰能殺死朕。”皇帝平靜說道,然後他的手緩緩用力,而此時廣信宮外的叩門聲卻極怪異地停了下來,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你是我妹妹。”皇帝忽然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頰,喃喃說道:“就算很不乖,可你還是我的妹妹。”
這是皇帝與長公主在這個世界上所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然後廣信宮的宮門被幾柄雪一般的刀光橫生生破開,嘶嘶脆響之後,宮門轟然倒塌,一臉平靜然而眸子裡異常急惶的皇太后,在洪老太監的陪伴下,在數名虎衛的拱衛下,走進了廣信宮。
“皇兒!”
太后看着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尖叫了起來。
長公主用有些失神的目光看了與自己近在咫尺的皇帝一眼,發現皇帝聽到這聲尖叫後,脣角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卻不知道這笑容是在嘲弄誰。
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漸漸從長公主發紅的脖子上鬆開,就像是附在樹枝上致命的毒藤漸漸無力。
皇帝閉着雙眼。用了很長地時間,平伏下自己的呼吸,然後緩緩收回手掌,轉回了身體,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長公主揪『亂』了的龍袍,面無表情地迎住了自己的母親,牽着她的手,輕聲說道:“母后。我們回去。”
皇太后的眼光停留在癱倒在宮牆下,撫摩着自己發燙發紅的脖頸,不停喘息着的長公主身上,渾身發抖。
皇帝牽着皇太后地手微微緊了一下,輕柔說道:“母后,我們走吧。”
話語雖然溫柔,雖然表示了一種妥協,卻也充滿着不可抵擋的威嚴。皇太后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顫聲說道:“回宮,趕緊回宮。”
皇帝忽然在廣信宮門口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眉頭卻略微皺了一下,說道:“朕以爲。這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
先前破宮而入那幾名虎衛神情一凝。
幾道風聲響起,幾名跟隨太后的虎衛慘哼數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帝恭謹地扶着太后的手出了廣信宮。
洪老太監袖着手跟在身後。
廣信宮地宮門,再次關閉了起來。也將長公主的喘息聲關在了裡面。
今天的朝會推遲了半個時辰,京都十三城門開門的時間,也推遲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裡足夠皇宮裡發生很多事情,也足夠朝中的文武百官們大致知曉了陛下做了些什麼。
所以沒有人敢真地在半個時辰之後再赴皇城,所有的上朝大臣們,都依照原定的時間,老老實實地守候在了皇宮的城門外。
只是今天場間地氣氛很怪異。沒有人會聚在一起討論閒聊,便是連寒喧似乎也成了一種罪功。那股畸形的沉默,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壓力。
就在凌晨前,長公主在朝中京中的大部分勢力已經被一掃而光,而有些勢力甚至是以往這些官員們根本不清楚的。這次行動來的如此迅疾,下手如此決斷狠辣,收網如此乾淨利落,讓這些官員們都感到了一絲寒冷。
據說坐鎮京都指揮的。是監察院的那條老黑狗。
官員們當然就知道此次事件地層級有多高。然而站在皇城前各自揣摩着心思,卻想明白了。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天下,不是皇子們的天下,更不是長公主的玩物,只要陛下哪天想動一下,自然會輕鬆無比地將這些人清掃乾淨。
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羣臣們纔回復了往常對於那位高坐龍椅之上男子的無上敬畏,纔想起,自己這些人似乎在這些年裡都已經習慣了陛下的沉默,而忘卻了他當年的無上榮光與豐功偉績。
只是官員們也不可能就此沉默接受,因爲他們不知道朝會上緊接着會發生什麼,如果說陛下要藉此事對朝堂再進行一次大的清洗,門下中書地那些老大人們,很是擔心慶國地官僚機構還能不能承擔起這樣一次風雨。
範提司已經抓了太多的官員。
如果再抓一批,誰來替朝廷辦事?
而更多地人則是在猜想着,長公主殿下究竟是因何事得罪了陛下,竟然落得個如此下場,無論如何,這些官員們也是猜不到事件真正的原因,自然也不可能聯想到皇宮裡那些血腥陰慘的畫面。
皇宮裡沒有什麼消息傳出來,看似很平靜。
鞭響玉鳴,衆大臣依次排列上殿,其中就包括門下中書最前的舒胡兩位大學士,還有諸部尚書,戶部尚書範建也在其列,只是龍椅之下的位列中,已然少了數人。
這數人此時只怕正在大理寺或監察院中。
羣臣低頭而入,片刻平靜後卻愕然發現,龍椅上並沒有人。
舒蕪憂心忡忡地看了胡大學士一眼,雖沒有說什麼,但眼神裡已經傳遞了足夠的信息。這位老學士隨侍陛下多年,當然知道陛下的心志手段,既然說推遲半個時辰。那便是陛下一定有把握在半個時辰之內了結所有事情。
以陛下的氣度,沒有把握的事情,他不會做,他也不會說。
只是此時半個時辰已過,他卻依然沒有上朝,難道說宮裡的事情已經麻煩到了此等地步?
此時京都的雨早已停了,天邊泛着紅紅地朝霞雲彩,雖無熱度卻足以讓睹者生起幾絲溫暖之意。只是太極殿上的這些慶國大臣們,心頭卻是寒冷緊張不安。
隨着一聲太監的唱禮,那位穿着龍袍的男子終於珊珊來遲。
山呼萬歲之後,依序說話,遞上奏章,發下批閱,所有朝會的程序顯得是那樣流暢自然,在這樣一個早晨。沒有任何人敢讓皇帝陛下稍動怒氣。
舒蕪擡頭偷看了一眼,發現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上面『色』平靜,只是略現疲憊之『色』。
任何觸黴頭的事情總是要有人做的,畢竟朝廷的規矩在這裡,文臣們地職責所在。堂堂兩部尚書忽然被逮入獄,都察院御史十去其三,京都驟現兩宗大血案,此等大事。一味裝聾作啞,也躲不過去。
舒蕪嘆息一聲,在心中對自己暗道一聲抱歉後,出列緩緩將昨夜之事道出,然後恭請聖諭。
皇帝撐頜於椅,沉默許久後,緩緩說道:“監察院之事,皆得朕之旨意。這些人都在獄中。”
舒蕪平素裡也敢與陛下正面衝突,嚴辭進諫,但他知道,這只是陛下需要自己這樣一位略顯滑稽的諍臣,可今日之事甚大,怎麼也不能貿然相詢。他吞了一口唾沫,潤潤自己因爲緊張而有些乾澀的嗓子,恭敬稟道:“未知顏尚書諸人所犯何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閉上了雙眼。揮了揮手。
姚太監早已自龍椅身旁的黃絹匣子裡取出數份奏摺與卷宗,小跑下了御臺。分發給了站在最前列的幾位老大臣。
奏摺與卷宗上寫的什麼東西,像舒蕪、範建這些老傢伙當然心知肚明,早已猜到,但是當他們自己傳閱時,依然要表現出震驚、憤怒、愧疚的表情。
卷宗上當然是監察院的調查所得,針對昨夜被索入獄地那些大臣的罪名,一椿一椿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口供俱在,人證物證已入大理寺,完全將那些大臣們咬的死死的,根本不可能給他們任何翻身地機會。
而朝堂上這些大臣表演的那三種表情,自然是要向陛下表示,自己這些人對於吏部尚書顏行書諸人的罪行一無所知,故而震驚。身爲朝中同僚,對於這些食君祿,卻欺君枉上,欺壓良民的罪臣無比憤怒……至於愧疚,自然是因爲同朝若干年,居然沒有能夠提前發現這些罪臣們地狼子野心,未能提前告知陛下,揭穿這些人的醜陋面目,難逃識人不明之罪,辛苦陛下聖心御裁……不免有些愧對陛下,愧對朝廷,愧對慶國百姓。
這三種表情做的很充分,而皇帝的表情卻依舊是淡淡的,脣角『露』着自嘲與嘲弄,他今日上朝之所以晚了半個時辰,自然是因爲要在含光殿裡安撫母親,還要將皇宮裡的一切料理妥當。
很明顯,他沒有向皇太后說明自己動怒的原因,但很怪異的是,沒有能夠將長公主暗中抹去,這位皇帝陛下並不如何失望。
羣臣之中除了三種表情之外,還有一種表情,那便是惶恐驚懼。
卷宗在朝堂上傳了一圈,已經有四位官員跪到了地上,這幾位官員也是往日裡與長公主有些關聯地角『色』,與卷宗上所涉之事脫不了干係,一見這卷宗,便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這四位大臣跪在太極殿中拼命磕頭,卻不敢高呼聖上饒命,因爲他們清楚,自己的皇帝陛下,最討厭的便是那些無恥求饒之輩。
皇帝冷漠地看了這四位大臣一眼,說道:“罪不及衆。”
四位大臣身子一震,似乎沒有想到陛下居然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饒過自己,大驚之後的大喜,讓其中一人忍不住癱坐於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皇帝皺着眉頭看了那人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
朝會之後的御書房,此時剩下的纔是慶國真正的權力中心,門下中書包括六部三寺地老大人們依然如往日般坐在繡墩之上,只是今日這些大人物們卻像是覺得坐在了針尖之上,十分難過。
今日沒有太子皇子聽講,大臣們地心中在猜測,面上卻不敢流『露』絲毫。
皇帝看了這些人一眼,緩緩說道:“有些事情。朕可以放在朝堂上講,有些事情,便只能在這裡講,因爲諸位大人乃我慶國棟樑,天子家事,亦是國事一屬,你們總要知曉。”
衆人心中一緊,知道這是要說長公主的事情。趕緊往前躬了躬身子。
“顏行書等人,只是爪牙,朕不會輕殺。”皇帝半倚在矮榻上,說道:“朝堂上,朕也不會大動。罷了,你們先看吧。”
此時衆大臣手中拿着地卷宗,可不是朝堂上傳閱的那幾份卷宗,而是真正的一些機密。所以大臣們也不用再僞裝那三種表情,因爲這三種表情乃是他們自內心深處發出的。
長公主李雲睿出賣慶國監察院駐北齊密諜首領言冰雲!
勾結明家,暗組海盜,搶劫內庫商貨!
暗使膠州水師屠島!
指使刺客當街刺殺朝廷命官!
舒大學士拿着卷宗的手指在顫抖,這些官員們雖然知道長公主勢大心野,但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到了這種程度,尤其是這四條罪名太令人驚恐了。當年南慶與北齊談判時,北齊人忽然拋出來地籌碼。打的慶國措手不及,震動朝堂的北齊密諜首領被擒事件……居然是長公主一手『操』作!
當年那件事情的震動太大,許多大臣還記憶猶新,尤其是後來京都又飄了一場言紙雪花,紙上字字句句直指長公主,還『逼』得長公主無奈離京……言冰雲如今是監察院四處頭領,是御書房這些大臣們都清楚的事情,諸大臣本以爲。那只是言語上的攻擊。沒有料到,竟然是真的!
“這……這……”舒蕪心中一片憤怒。卻又根本斥不出什麼話來。
卷宗上的調查條文太細緻,脈絡太清楚,以至於這些大臣們即便是不信,也很困難,尤其是後三項罪名地人證,如今還被關在獄中。
“有個叫君山會的小玩意。”皇帝閉着眼睛說道:“是雲睿弄出來的東西,帳房先生雖然跑了,但終究還是讓黑騎抓了不少人。至於當街刺殺之事……那兩名刺客如今還在獄中。”
胡大學士稍沉穩一些,雖然不清楚陛下爲什麼要將皇族的事情攤到桌面上來說,還是誠懇問道:“會不會……有所差池?畢竟盡是監察院一院調查所得。”
這話說的很明白,衆人也聽地明白。若是這些大罪真的指向長公主,今後的慶國,再也沒有那位長公主殿下東山再起的可能,只是衆人皆知,自從範閒執掌監察院以來,便和長公主明裡暗裡,在京都在江南,鬥地死去活來,不亦樂乎。
如果長公主失勢,那範閒那一派,將成爲朝廷裡最有份量的一方。
所以胡大學士纔會有些提醒。
皇帝緩緩說道:“事情確實都是範閒查的,不過這個年輕人不會做栽贓這等小手段……刺客的口供與膠州水師將領的畫押俱在,帳冊也在,明家人的口供都出來了,不需要再猜疑。”
胡大學士見陛下沒有聽進去自己暗中的進言,知道陛下心中一定另有打算,便回覆了沉默。
“好在言冰雲沒有死。”皇帝忽然睜開眼睛,冷漠說道:“不然朕何以面對慶國子民,不論是軍中兒郎還是監察院的密探,皆是爲我大慶出生入死地好兒郎,卻被權貴爲了一己之私盡數賣了,賣了!”
他的聲音提高了起來,厭惡說道:“噁心……”
御書房內一片安靜,許久之後,皇帝疲憊說道:“但云睿畢竟是朕親妹妹,諸位大人若有怨意,儘可對朕發作。”
此言一出,御書房內所有的大臣齊齊地跪到了地上,連稱不敢,心裡均覺着古怪至極,長公主何等身份,難道有誰還敢『逼』着皇帝用慶律治她死罪?只是……這些事情宮裡處治豈不是更好,爲何陛下卻非要如此坦『露』地告訴自己這些人……發作?天啦,陛下這是從哪裡來的詞語?
“爲免民間議論,長公主李雲睿封號不除,封地不除。”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任少安!”
跪在最後面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趕緊往前挪了幾步,他的腿在發抖,心裡也在打鼓,本來御書房會議沒自己什麼事兒,先前一直在猜疑害怕,此時才明白,原來陛下是要自己應旨。
太常寺管理皇族成員的起居住行,一應宮廷禮御。
“臣在。”
“長公主偶感風寒,着入西城皇家別院靜養,非有旨意者,不得相擾,違令者斬。”
“由監察院看管。”皇帝頓了頓,又緩緩閉上了眼睛,疲憊說道:“什麼時候大江的江堤全部修好了,什麼時候就讓她出來。”
“臣……領旨。”任少安嚇地快哭了,心想大江萬里長,就算楊萬里再能修,只怕也得幾百年,那時候地長公主只怕早成骷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