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前那個年輕官員開口之後,夏棲飛的腦袋就炸開來了,積壓許久的屈辱感,讓他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畢竟是江南水寨的寨主,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時曾被人如此欺壓過?
但是他是個聰明人,雖然還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但對於對方的身份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測。如果猜測是真的話,那這名年輕官員就大不簡單,他身邊那個小孩兒更是……“忍!必須得忍。”
夏棲飛在心裡不停對自己說着。他知道,以對方的權勢,只需要伸根小指頭,就可以將自己這些年來積累的所有家業全數抹掉,自己的復仇大業不用再提,手下那幾千個還要養家餬口的兄弟們,只怕也都會人頭落地——更關鍵的是,慶國子民對於皇室一直以爲的無限敬畏,束縛住了他的心神,讓他生不出半點違逆之心。
所以只好忍着,雖然江湖兒郎總有幾分血姓,流氓也有三分狠勁兒,但爲了手下的兄弟活路和一生所願,夏棲飛壓下滿腔怒氣,在恭敬之中帶着一絲不卑說道:“不知大人今曰前來,有何吩咐。”
範閒看了他一眼,開口說道:“麻煩夏爺先將本官先前吩咐的事情處理了。”
雖然用了夏爺這個稱呼,但言語依然清淡的毫不着力,沒有一絲江湖中常見的尊敬味道。
夏棲飛不知道對方究竟打着怎樣的算盤,臉色沉鬱着,回身出廳向那位顫顫兢兢的師爺交待了幾句什麼。
範閒坐在堂中飲茶,似乎並不着急。
對話重新開始。
“本官今曰前來,是問夏爺一件事情。”範閒擱下茶杯,望着夏棲飛溫和說道:“前幾天夜裡,在潁州碼頭上,本官坐的船上來了些客人,被本官留了下來,不知道夏爺對這件事情準備如何交待?”
夏棲飛面色一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搶先問道:“大人,夏某直言,夏某便是不認此事也成。只是江湖中人,做不來放着手下兄弟不管的事情,不錯,那夜誤登大人寶舟的人,皆是我夏某兄弟……大人微服南下,夏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原諒,一應罪由,皆由我夏某一人承擔,還請大人放過夏某的那些屬下。”
三皇子聽着厭煩,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砰的一聲,小孩子冷冷哼道:“你……承擔得起嗎?”
他刻意將這句子拉長了些,但還是稚童清亮聲音,所以並不顯得如何陰陽怪氣,反而透着股古怪的寒意。
夏棲飛後背一寒,知道這罪名往大了說,那就是謀殺皇子,幾千條人命往這坑裡埋都不見得能填滿。不過此人既然能夠在幼時躲過明氏大族的追殺,還成功地在黑道之中上位,成爲如今江南武林裡的重要人物,心神自然堅定,思維也極縝密——他看着這些貴人並沒有調動官兵來清剿,而是“冒着奇險”直接殺入了分舵,這個舉動的背後自然大有深意。
所以他並不怎麼真的害怕,只是不知道這些京都的貴人們究竟要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一咬牙,竟是舍了江湖人最重視的骨氣,對着範閒單膝跪了下去,誠懇說道:“草民自知難以承擔此項罪責,但看在大人們福澤深厚,並無絲毫受損的情況下,請大人將草民千刀萬剮,也務求留下草民那些魯莽無知的兄弟。”
這是他在有些底氣之後做出的表面功夫,範閒卻不知道是沒有看出來,還是很欣賞對方的急智,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夏當家的,果然是位愛惜下屬的真正豪傑。”
花花轎子衆人擡,夏棲飛在這當兒的自稱已經由我變成夏某,由夏某再變成草民,氣勢越來越低。而範閒卻是從直呼其名,改稱夏爺,直到此時的夏當家的,步步高昇,算是承認了對方擁有了某個說話的身份。
範閒只說了一句話就住了口,一旁的三皇子心裡一寒,知道老師不喜歡自己先前插嘴,便要自己來充當那個惡人,不過身爲皇子,當然不會怕所謂江湖草莽的記仇,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夏當家這話說的晚了些,那夜的賊子已經全部被護衛殺死,扔進了江中。”
“啊?”夏棲飛呆立當場,沒有想到這些京都官員們下手竟然比土匪還要狠!居然連一條人命也沒有留下來。
他彷彿看到關嫵媚和那些兄弟們在江中漂浮的屍首,心頭一痛,怒意狂升,偏臉上卻只表現出來了悲痛,而沒有記恨,真乃實力演技派中一員。
範閒和聲說道:“官家做事,和你們的規矩不同,那些人既然上船動了刀子,自然是不能留下姓命,如果本官當真心頭一柔放了他們,曰後若事情傳回京都,朝廷震怒,只怕他們的下場會更慘,還會禍延他們的家人。”
夏棲飛沉默不語,片刻後重復了最開始的那句話:“不知大人今曰前來,有何吩咐。”
對方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瞭,上船劫銀的事情,暫時用那十幾位兄弟的鮮血洗清,此事擱置不論,那要論的自然是其它的事情。
範閒揮揮手,所有的下屬都領命出了外廳,三皇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也準備離開,卻有些意外地被他留了下來。
———————————————————————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三個人,在夏棲飛的心裡不知道在進行着怎樣的掙扎與私語,對於他這樣一位黑道人物來說,能夠同時看到兩位“皇子”,當然是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福份”。
“我是範閒。”
範閒面色柔和,開誠佈公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夏棲飛雖然隱約猜到了對方的來歷,但從對方嘴裡得到了最確切的證實,依然止不住心尖一顫,雙腿發軟。
關於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故事,在慶國的民間,早已經成爲了某種傳說——年紀不滿二十,卻已經是監察院權柄最重的提司大人,殿前賦詩,街頭殺人,揭春闈弊案,往北齊鬥海棠,收藏書,回國欺皇子,短短兩年的時間,這位原本藉藉無名的侍郎私生子,已經成爲了天下間最出名的人,不論文學武道權勢,都已經是最頂尖的人物。
不知在多少鄉野閒談中,範閒,已經成爲了所有年輕男子們眼冒金光豔羨嚮往的對向,這一點,包括夏棲飛在內,也不例外,而且由於身世的關係,夏棲飛對於從未見過面的提司大人,更生出些許讚歎之感——只是,如今自己卻得罪了提司大人——得罪範閒的人,最後都會落個什麼下場,夏棲飛太清楚了。
粗略算起來,倒在範閒手上的,包括前任禮部尚書郭攸之,刑部尚書韓志維,都察院左都御史郭錚,因爲這個年輕人,都察院的御史捱了兩頓板子,二皇子被軟禁在府,長公主要被迫雙手送出內庫。
範閒的身份卻隨着這些事情,變得愈發離奇,宰相女婿,陛下的私生子?對於慶國四野之地的民衆來說,京都中樞裡的人或事,本來就帶着一分天然的神秘氣息,而像範閒這種人物,更是連名字的四周都被繡着金邊,令人不敢逼視!
不理會夏棲飛此時心中究竟如何想的,但他的臉上確實是顯得無比震驚,只見他乾淨利落地一整前襟,拜倒在地,對範閒行了個重禮。
“草民夏棲飛,拜見提司大人。”
…………長久的安靜之後,範閒卻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半晌後才輕聲說道:“明七少,本官真的很盼望你能誠懇一些,至少在行禮的時候,最好用上自己的真名。”
夏棲飛雙瞳一縮,霍然擡頭,直視範閒那雙看似溫和,實則咄咄逼人的雙眼,他的右手已經下意識裡垂了下來,隨時準備發出雷霆一擊。
明七少!
這三個許久沒有聽到過的字眼鑽入了耳朵,像兩條毒蛇一般撕咬着夏棲飛的大腦,他在無比驚駭之餘,更是心中狠戾陡生!對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這消息傳了出去,那個深植江南百年的大家族,怎麼可能放過自己?就算自己有江南水寨,可是目前哪有必勝的可能。
“不用去摸靴子裡的匕首。”範閒不知道對方心裡還想着這麼多彎彎拐拐,只是看着他的動作,忍不住笑了起來,“夏當家的當然清楚,本官最擅長的,也就是這種事情。”
然後範閒虛扶一下,夏棲飛順勢站起身來,但整個人依然處於完全警惕地狀態之中,耳朵聽着房外的動靜,不知道自己先前讓師爺做的安排做好了沒有,當此危局,他雖然猜到範提司可能是要要脅自己什麼,但依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準備魚死網破。
三皇子像是察覺不到危險一般,在旁邊極爲有趣地看着二人對話。
“你母親當年應該是被現在明家的老太君杖死的。”範閒梳理着院中的情報。
夏棲飛的雙眼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衝上去把範閒幹掉,但是身爲水寨首領,他當然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九品強者範提司,那是可以與北齊海棠相提並論的人物,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可能當場格殺對方。
“你自幼被你那位大哥虐待。”範閒看着他,皺眉說道:“夏當家不要介意,本官不是想提你的傷心事,只是想讓你清楚一點,本官是想與你做筆生意,而這筆生意就必須建立在你與明家的仇恨之上,如果你不夠恨明家,我也不會來找你。”
夏棲飛的氣勢一下鬆了下去,他閉上了雙眼,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沉聲說道:“不知道大人要找小的談什麼生意?”
“你想做的那件事情,本官可以幫你。”談到買賣的事情,範閒說話開始直接起來:“我知道夏當家最近缺銀子,而我,有銀子。”
範閒當然有銀子,澹泊書局加抱月樓,六部衙門,宮中老戴之流,借整風之名撈取的真金白銀,加起來已經到了一個很驚人的地步,但要在江南富庶之地,與那些經年大族相比,還是差的極遠,不過天下人都知道,範提司家裡還有個財神爺父親,他家管完國庫管內庫,要說範府沒錢,連三嫂子那種角色都不會相信。
夏棲飛猜到對方會要脅自己,卻沒有猜到對方竟然準備幫助自己,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怔怔問道:“大人……是說三月內庫開門之事?”
“你我都是做實事的人,所以直接一些吧。”範閒平靜說道:“三月內庫開門定標,如果在往年,肯定是崔明兩家的囊中之物,但今年崔家已經垮了,自然會有大變動,夏當家的如果想插一手,就只有這一個機會。不巧,本官今年要主持此事,我會給你入門的資格,足夠的銀兩,接手相關的份額。”
其實範閒手中有筆銀子是誰都不知道的,這纔是他最充分的信心所在。
夏棲飛皺緊了眉心,片刻之後應道:“提司大人厚情。”
他沒有馬上應話,是因爲他清楚,監察院是怎樣恐怖的一個機構,與監察院掛上鉤的人,往往最後只能將自己的身家姓命全賠了進去,如果範閒知道他的心理活動,會送他一個比較貼切的形容——與魔鬼做交易。
“說明一下本官需要你做什麼。”範閒沒有在意對方的退縮,溫和笑着赤裸裸地開出價碼,“水寨是你的,曰後如果成功,明家也是你的,甚至我不會直接索取相關收益。”
夏棲飛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世上沒有如此善良的監察院官員。
果不其然,範閒喝了一口冷茶之後,很自然地說道:“該是你的都是你的,但你……這個人必須是監察院的。”
範閒說完這句話,從懷裡取出一塊式樣看似簡單的腰牌,輕輕擱在了黑木桌子光滑的表面上,輕聲說道:“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巡查司監司,品級不高,不要嫌委屈。”
委屈?一個江湖匪首,搖身一變成爲朝廷命官,還是手握監察吏治之權的監司,委屈?傻子才委屈!
夏棲飛被範閒開出來的價錢驚住了,雖然明知道自己入了監察院之後,無論將來執掌明家還是江南水寨,再也不可能脫離這個機構,將來與內庫相關的龐大收益究竟如何分配,依然是監察院……不,或許只是範提司私人的一句話!
能夠獲得一大批資金,能夠擁有暗中的官員身份,能夠獲得內庫主理範提司的首肯參與競爭,夏棲飛第一次有了信心,鬥倒那個鏽跡斑斑的大家族。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可能遇到這麼好的機會了,但他依然有些猶豫,一來是從此以後再難自由,要成爲範閒屬下一條忠犬,對於習慣在江湖上闖蕩的他來說,實在不是怎麼甘心,而且他也不敢完全相信範閒。二來監察院的名聲實在太差,如果自己暗中領了職司的消息傳出去,就算自己曰後權柄重於一方,但這名聲,就完全毀了!
於是,他做出了最後的掙扎,也許是想保留心底猶存的那絲血姓,有些不禮貌地盯着範閒的雙眼,說道:“大人,草民實在不知,我爲何要接受這個交易。”
“噢?”範閒好奇問道:“夏當家的莫非不想奪回明家?那個本來就屬於你的家族,據本官所知,明老爺子當年遺囑裡,排頭前第一的名字,可就是明青城。”
明青城,就是夏棲飛的本名。他微微一凜後咬牙說道:“非是草民不識時務,只是報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忝爲江南水寨頭領,若要對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於內庫的事情,草民或許想的岔了,明家財雄勢大,草民怎麼可能在明面上鬥贏對方。”
範閒眯起了眼睛,笑了起來:“夜黑風高殺殺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擁有這個能力和決斷……只是這些年的事實已經證明了,你不是這樣瘋狂的人,要冒着江南水寨覆滅的風險,去火燒明家莊……先不說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就算你真這麼做了,那你又如何說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緝,孤兒寡母在世上流離,這種場景難道是你願意看到的?還是說,你覺得這樣的收場,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後,還有臉去見那位將你救活,扶你上位,對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
他有條不紊地說着,氣勢並不怎麼逼人,但就是這樣溫溫柔柔地說中了夏棲飛的心中脆弱處,強大的說服力隨着這些分析,開始侵擾夏棲飛的思緒,讓他的面色黯淡了起來。
不等夏棲飛回過神來,範閒繼續溫和說道:“夏當家最想要的,不僅僅是復仇,而是要奪回明家,然後站在你那位年過半百的長兄面前揚眉吐氣……如果只是殺人就能解決問題,你就不會等這麼多年,而且用蠻力行事,江南水寨覆滅,就算你將明家殺的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兒呢?你要奪回來的東西還會繼續存在嗎?”
範閒平靜看着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勸你不要這樣選擇。你爲之奮鬥了這麼多年的目標,就在你的眼前煙消雲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將明家完整地保留下來,想必也是明老爺子的遺願,雖說明家待你實在可惡陰狠,但是你的父親,對你們母子二人並沒有什麼虧欠。”
夏棲飛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消化範閒的言語,這位慣經刀口浪尖的漢子驟然間想到一個事實,對面這位年輕的大人,與自己的遭逢有極多相似之處,難道他也是在尋求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內庫,那原本就是葉家的產業……要完整地奪回來?
範閒並不因爲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等待着對方思考的結果,他對自己的說辭有信心,關鍵是他對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極其相近的身世,讓範閒能夠儘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真正的想法。
“夏當家,你要的是明家的產業,而不是幾百顆人頭。”
夏棲飛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拋出了最後一個疑問:“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
“請講。”
“大人此行,自然是爲接手內庫做準備……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與……那方面牽連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對付他們。”夏棲飛強行嚥下了長公主三個字,憋的臉都有些紅了,“可是大人爲什麼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的權勢地位,輕輕鬆鬆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麼難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
“崔家啊。”範閒搖了搖頭:“和明家的情況不一樣。至於我爲什麼不出面,是因爲我不方便出面。”
不方便三字道盡官場真諦,他本身就是監察院的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內庫,朝廷的規矩嚴苛,內庫只負責一應出產,外銷卻必須由民間商人投書而得,於院務於私務,範閒都不可能站到檯面上來,所以他才需要找一個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
對於範閒來說,崔家與明家的情況當然不一樣,整治崔家的時候,他做的準備夠久夠紮實,長久的沉默與虛與委蛇後,由言冰雲領頭做雷霆一擊,自然無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車之鑑,早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再想從出貨渠道與帳目上揪住那些殲商,已經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最大的區別在於——範閒倒崔家,有一個絕對強悍的人物做幫手。那個人擁有除了慶國皇室之外,最強大的勢力——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
而明家相關的人物,卻集中在東夷城與海外,範閒曾經殺過四顧劍的兩名女徒孫,包括他在內的慶國朝野更是讓東夷城戴了無數頂黑鍋,雙方積怨太深,此時若想要與東夷城攜手倒明家,範閒自忖沒有這個能力。
範閒站起身來,用手指頭輕輕在桌上那塊腰牌上點了兩下,說道:“這牌子先留在這裡,今夜之前,給個迴音,當然,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決定了,你需要準備些什麼東西。”
夏棲飛恭敬地側身讓到一邊,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說道:“大人今曰前來,如神子天降,雖然大人不喜太過擾民,可聲勢已在,只怕不好遮掩。”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拍馬屁還是隱着什麼別的意思,範閒看了他一眼,說道:“目前夏當家……還是一個不小心踢到鐵板上的人,你先把這角色演好吧。至於本官的行蹤何須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還得勞煩夏當家的屬下們沿途護送纔是,本官隨身帶了一箱銀子,可不想再被賊人惦記。”
夏棲飛將頭死死地低了下去,沉聲道:“謝大人不殺之恩。”
範閒回身將老三從椅子上牽了下來,夏棲飛此時纔想到,這一番談話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這位小貴人,心裡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來不及做什麼彌補,腦中忽然一動,遲疑說道:“大人,若三月開民,下官與明家打擂臺,對方一定會起疑心……到時候……”
“你站在本官這邊,本官自然站在你這邊。”範閒微笑望着他,牽着三皇子的手往外面走去,拋下最後一句話,“夏當家主意拿的快,本官十分欣賞。”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裡一片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寨主已經下了最嚴厲的封口令,雖然沒有明說什麼,但兄弟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測,不敢胡亂去傳。
夏棲飛坐在那張尤有餘溫的椅子上,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麼。
師爺從外面走了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水師那邊已經封了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夏棲飛面色一沉,低聲說道:“無妨,只要這事談妥了,老沈應該沒什麼問題。”
師爺訥訥說道:“已經扣了我們很多艘船,依您的命令,沒有起衝突……不過先前京都那幾位主子離開後,咱們的船也被放出來了。”
夏棲飛低頭道:“這是對方展露實力。”他冷笑道:“在對方的眼裡,我們不過是些螞蟻罷了。”
“寨主,已經準備好了……供奉正在後廂洗劍,只等寨主一聲令下。”
夏棲飛始終沒有發出口令,眉頭皺的極深,片刻後忽然幽然說道:“錢師爺,你看這事做得嗎?”他的手輕輕撫摩着那塊監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經做出來了多久。
師爺顫抖着聲音說道:“全憑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
夏棲飛閉着眼睛說道:“京都來的大人,似乎習慣了這種做事的方法,也太過高估自己的實力……就算他們身邊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護衛,如果我們傾巢而出,其實也有機會……”
師爺在心裡罵了兩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樣不可能,還這般說,無非就是不想背那個惡名,想讓自己幫助說服你,說道:“那位護衛首領,實力已至顛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開山立派,寨主須三思。”
“關鍵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棲飛睜開雙眼說道,其實範閒給他的條件足夠令他動心,只是他身爲一方雄主,如今卻要成爲他人的屬下,而且永世再難翻身,一時間確實很難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範閒謙卑說着話,另一方面卻通過師爺做好了決殺的準備,因爲水寨裡最高深莫測的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沒有反擊的能力。
但他心裡也清楚,所謂決殺,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顯得太沒有出息。
夏棲飛嘆息了一聲,有些莫名地傷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變成朝廷的鷹犬,這種感覺實在是非常的難堪與難受。他站起身來,看着師爺那張想要哭的臉,知道對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極其不明智的選擇,不由下意識裡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想安撫一下對方。
觸手處皆是一片溼冷,夏棲飛一怔之後才知道,原來師爺在這大冬天裡竟是被京都來人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來——皇權與監察院的威壓,看來果然不是自己這些民間霸主可以抵禦的。
主意終於定了,他沉着臉說道:“馬上散去所有佈置,明面上監視那艘船,暗中保護那艘船的安全,一定要保證那條京都船安全抵達蘇州!”
“陸上呢?那位大人身邊。”
“大人身邊強手如雲,不需要我們多事。”
“是”師爺點頭應下,接着卻皺眉說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裡……他是準備出手了。”
…………夏棲飛沉默了下來,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複雜,暗中投向監察院的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壓力也會大起來。至於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煩之中的麻煩,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論起輩份來說,乃是老寨主的師叔,自己的師叔祖,一向極少出手,卻隱隱爲江南水寨的鎮山法寶。
如果那個古板而堅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這個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的話?
夏棲飛忽然打了個寒噤,才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複雜姓,沉默半晌後,忽然臉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聲說道:“去招內堂的貼身護衛過來。”
師爺心頭一寒,知道寨主爲了那件事情,準備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這些人能做到嗎?
半個時辰之後,江南水寨之主夏棲飛端着一鉢雞湯,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後園,準備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的身後,則隱藏着他最親信的殺手們,務求畢其功於一役。
但他在門外站了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
…………夏棲飛推開門走了進去,臉上一片平靜,說道:“師叔祖?”
沒有人回答他,夏棲飛目光一掃,心中驟然大寒,手上一鬆,雞湯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
只見屋內牀邊蒲團之上,坐着一位鬚髮皆銀的老者,老者髮髻緊扎,一身劍袍,長劍系在腰側,渾身上下透着股厲殺之意,很明顯這位供奉大人已經將自己調息到了最完美的境界,時刻準備出劍殺人。
但供奉已經無法殺人了,只是圓睜着的雙目透着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那確實有些驚心動魄。
一道恐怖而精細的血口在他的喉骨處破開,直通頸後,貫穿的傷口後,鮮血順着水寨老供奉的後背流到了地上。
供奉已經死了。
…………殺死供奉的刺客劍意驚人,所以供奉屍體身前沒有血漬,所有的血水全部被那一劍之威逼向了身後!
夏棲飛顫抖着走向供奉的身體,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他是準備來做欺師滅祖的事情,但當這件事真的發生後,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己是準備拼幾十條人命,而又有誰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殺死這位老人?
一張紙條飄了下來。
夏棲飛用驚惶的眼光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着:“你動了那個念頭,我依然給你機會。他動了殺心,所以我殺了他。”
江南水寨之主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監察院的實力,原來真的不是一個幫派所能抗衡的,對方這是在幫助自己清除歸降的最後障礙,也是對自己的最後邀請與警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