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雙修長蒼白的手撫上他冰冷的面容時,阜遠舟整個人忽然就崩潰了,渾身的刺都在瞬間塌下。
阜懷堯心裡一痛。
阜遠舟一下子握緊兄長的手,狠狠攥在手心裡,緊緊不肯鬆開,“皇兄,皇兄,皇兄……”
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不安又執拗,像是唯恐失去了什麼不可失去的東西。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是阜徵的兒子這件事暴露出來,叔嫂亂/倫,出身不潔,他面對的不是賜死就是被貶爲庶民逐出京城,但是聽着阜懷堯這般信誓旦旦地說他永遠會是他三弟,阜遠舟心裡只有一片荒涼。
爲什麼?
爲什麼即使他們不是兄弟,也不能在一起?!
皇位不是他的,三皇子的身份不是他的,父皇不是他的,連皇兄都不是他的,究竟還有什麼是屬於他的?!?
阜懷堯說他沒有錯,但是他平生所求,爲什麼都求不得!?!?
阜遠舟慢慢滑坐在地上,拉扯着尊貴的帝王也彎下腰來用力拽着他,他卻只是仰頭望着對方霜美的顏容,臉上全無血色,眼眸黑幽幽深沉一片,沒有任何神采,“皇兄,我到底是誰……”
他是誰?
還有什麼是他可以抓住的?
拉不動人的阜懷堯也蹲下身來,眼神複雜,猶如平地驟起波瀾,顛覆了那雙寒星雙眸裡的平靜無紋,“你是阜遠舟,和父皇抑或是七叔柳左相都沒有關係,你是阜遠舟,朕眼中最好的弟弟。”
無論他是不是阜徵的兒子是不是他的表弟,這個人就是他阜懷堯的,是他最好最愛的弟弟,沒有人可以改變。
阜遠舟怔怔地看着他,“不管我是誰,你都不會不要我的,是嗎皇兄?”
阜懷堯囁嚅了一下脣,卻沒有發出聲音。
阜遠舟忽然不想聽他說出來什麼有可能讓他心死的話語,側過頭吻了過去。
……
夜深,風涼,雲淡,人靜。
處理好巨門的繁重事務後已覺得睏倦的甄偵躺在牀上,準備閉目休息。
半掩的窗子有春末初夏的風透了進來,然後在某一剎那,風流的速度和方向微不可聞地一變。
也不過是一彈指的時間,對於自小浸淫暗殺術的子規來說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了異樣,危機的意識一霎佔據頭腦,他猛然睜開眼,枕邊的飛刀依然在同一時間甩了出去。
“篤——!!”入木,三分!
沒有扎中目標,甄偵也頗爲意外,等他看清楚潛到自己牀邊的人是誰時,饒是冷靜如子規也忍不住暗罵了一聲“見鬼”!
面貌桀驁的書生保持着閒適的躲閃姿勢蹲在牀邊,白衣飄飄面若白紙捲髮披散,在昏暗的夜色裡猛地一看上去還以爲是十八層地獄偷跑上來的豔鬼!
某“豔鬼”爬起來,打了個呵欠,慢吞吞道:“隨身都攜帶危險武器,你丫的真變態~~~~”
某“變態”坐起身來,在再拿飛刀扎他一窟窿和拔軟劍扎他十個八個窟窿之間掙扎,皮笑肉不笑道:“夜深人靜,孤男寡男,莫非你耐不住寂寞來自薦枕蓆?”
蘇日暮很奇怪地瞥他一眼,像是在看着一個沒常識的可憐孩子,“這種無概率事件你是用什麼道理來衡量它會發生的?”
甄偵青筋一蹦,和蘇酒才比嘴皮子利索是拍馬都趕不上的,他咬牙擠出一行字:“所以,你深夜大駕光臨,是又有什麼事?!”
不用說他也隱約能猜到一點,蘇日暮主動來他房間的次數屈指可數——屈起一隻手指就能數——能讓他親自跑來的除了正在麻煩中阜遠舟還能有什麼事?!?!——by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在吃醋的某影衛頭子。
蘇日暮托住下巴用一種思想者的深沉語氣道:“小爺有一件事怎麼也想不明白,所以來問問你。”
甄偵沒好氣道:“你就不能用個正常點的方式在一個正常點的時間找一個正常點的地點出現?”
蘇日暮也不點燈,仗着良好的視力把整個房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然後微微瞪大眼睛一臉無辜狀,“這個方式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有什麼不正常的?”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有些秘密自然是要找個合適的氛圍合適的時間來說的~~~~
甄偵嘴角微抽。
他錯了,他不該和一個本來就不正常神經線常年在搭錯和搭錯得很厲害的瘋才子討論這種問題的!
“你到底有什麼事想問?”甄偵終是無奈了,起牀把燭燈點起來,烏漆墨黑地摸黑說話真是詭異,跟偷/情似的,他可沒有這方面的不良嗜好……囧。
蘇日暮存心和他過不去,挑眉道:“這麼沒有耐心可不像你,莫非是因爲你有起牀氣?咦,不對啊,你明明就還沒睡~~~”
“篤!”又一記飛刀擦過某酒才的臉頰,狠狠扎進了柱子裡。
蘇日暮看看柱子又捏捏自己的臉皮,確定自己的臉皮絕對沒有那柱子的厚度那麼誇張以及不夠睡的情人很暴躁殺傷力很大之後,總算肯安分了下來,清清嗓子咳了兩聲,道:“我見過阜崇臨和阜博琅。”
毫無預兆的打開話題讓一時沒反應過來的額甄偵都沒注意到他大逆不道的直呼姓名,他放下火石,回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所以呢?”
蘇日暮在左邊袖子裡掏啊掏,掏出三張畫來,刷拉一一展開,鋪在桌子上。
甄偵只掃了一眼,眉頭便皺了皺。
畫上的人不過是個頭像,但是已經刻畫得入骨三分,眉眼神容自然真實,一眼望去便不會認錯是誰。
阜遠舟,阜崇臨,阜博琅。
天儀帝的三個弟弟,如今一個居身朝廷深受寵信,一個謀逆造反炸死宮中,一個遠走他鄉封地雲南。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世間諸事本就是比戲劇更戲劇化。
“你想幹什麼?”把三張畫確認了一遍人物的正確性,對比了一次蘇日暮的筆跡真實性,甄偵忍不住狐疑地看着他。
蘇日暮的眼睛盯着畫上的人,若有所思道:“我潛心研究了一晚上,對比他們三個的五官輪廓甚至是眼神氣質,發覺他們三兄弟的相似度在十分之六以上,不過因爲後天養成的氣質不同,所以看上去差距比較大。”
“他們是兄弟,長得像那是自然的。”甄偵道,並沒覺察其中的不對。
蘇日暮又在右邊的袖子裡掏啊掏,掏出另一卷畫,展開擺在三張畫中間,“那現在你覺得怎麼樣?”
甄偵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好順着他的話低頭細細端詳了一下,然後表情慢慢變得古怪起來。
不同……
阜懷堯長得和其他三兄弟都不同。
阜遠舟三人的五官都偏向俊朗型,連身體羸弱的阜博琅也不例外,但阜懷堯的眉目卻是華美型的,被一身的霜冷冰凍成血腥帶殺的霸氣,阜遠舟三人的眼睛是比較大的,阜懷堯的眼睛卻是狹長的,阜遠舟三人的瞳仁是黑色的,只有阜懷堯是琥珀色的……
甄偵回想着先帝年輕時的模樣,在偶爾瞥見畫像的隱約的記憶裡,他記得阜懷堯的樣子不是像他的異族母親,而是有些貌似先帝。
但是阜遠舟阜崇臨阜博琅三個人……
蘇日暮的眸色有些詭異,“四兄弟,結果長出了兩個模子,你說,老皇帝戴的是一個綠帽子還是三個綠帽子?”
聞言,正沉浸在深思中的甄偵恨不得拿起桌上的燭臺敲暈他,“你就不能說點好話?!”
蘇日暮從善如流,“你說老皇帝那麼好心地替別人養了幾個兒子?”
甄偵:“……”喜歡上這麼個傢伙,他能不能退貨?!
……
就在他吻上來的時候,阜懷堯卻恰巧站了起來,正好無意地避開了阜遠舟的吻,他用力將人攙扶起來,道:“朕幫你拿點藥膏塗一下。”
說完,便轉身去翻殿內的藥箱了。
阜遠舟垂下了眼睫,一時說不清是應該後怕自己的衝動還是失落於又一次沒有得到向兄長坦白心意的機會。
阜懷堯正翻着翻着東西,正出神之際,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阜遠舟剛纔的動作,才猛然反應過來他那樣子是什麼意思,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過去死死守住阜遠舟的身份是因爲阜懷堯心知以阜遠舟的驕傲剛強,知道這個事實定會毫不猶豫卸去一身榮耀鼎盛名聲,離開阜家離開這個皇子的名號帶來的光環,因爲他不屑,但是阜懷堯在乎,他不介意這個人是不是他的親弟弟,但是他喜歡他,不願他離開自己的視線——哪怕是作爲朝中一個勁敵的存在,血緣是他們之間斬不斷的羈絆。
但是現在他竭力承認,就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理由。
阜遠舟永遠是他的三弟……也僅僅只是他的三弟而已!
“爲什麼不躲?朕的手再快,你也不該躲不開。”把清涼的藥膏抹在對方腫起來的臉頰上時,阜懷堯低聲問,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奈從心底深處瀰漫上來。
他無意傷他,真的。
阜遠舟垂下眼睫,久久的,嘆了一口氣,眼裡終於慢慢將理智沉澱下來,“今天是遠舟魯莽了,皇兄教訓的應該。”
阜懷堯頓了頓,“朕不是存心瞞着你。”
阜遠舟淡淡彎了一下嘴角,“你只是一輩子都沒打算說。”
“沒有什麼可說的,”阜懷堯淡淡道,混亂總不會持續太久,越是不理智只會錯的越多,現在冷靜下來他依舊是那個無欲則剛的天儀帝,將一切運籌帷幄在手裡,“對朕來說,不會有什麼改變。”
阜遠舟忍不住脫口而出:“如果我不是你弟弟……”
“沒有如果。”阜懷堯冷然地打斷他的話,堅定地重複:“沒有如果。”
他給不了他愛情,但他還能保住他的地位聲譽,給他來自兄長的獨一無二的關心重視。
這是……他所能給的僅有的補償。
阜遠舟看着他的眼神,緘默了良久,直到阜懷堯收起藥膏之後纔開口:“皇兄,當年……當年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阜懷堯深深看他一眼,“……如果可以,朕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