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懷裡的人眉目低垂傷感的模樣,鐘磬書的眸色就沉了下來。
長孫輕言只覺得對方的手猛地一收緊,勒得他骨頭都開始發疼,但是他沒有出聲。
鐘磬書的語氣裡隱隱有些發狠,“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肯留在我身邊?!”
長孫輕言的脣動了動,“何必執着在我這麼一個廢人身上呢?”
聞言,鐘磬書卻是笑了起來,溫柔的弧度裡藏着淡淡的陰冷,“師兄,你的手腳是我親手廢掉的,你說我何必呢?”
要是他想逃,他何須做得如此絕情?
長孫輕言的眼神起了一絲細微的波瀾,旋即又恢復了麻木的模樣。
阜遠舟皺了皺眉。
他覺得自己能明白鐘磬書對長孫輕言是什麼樣的感情,卻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如果必須要傷害才能相愛,這樣的感情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阜徵和慕容桀,不正是這樣的一個悲劇嗎?
眼前的情景讓阜遠舟不知爲什麼回想起年初宮變時,阜懷堯等他和阜崇臨兩敗俱傷的坐收漁利,還有宗親府地牢裡看着服毒的他好似無動於衷卻顯得有些哀傷的眼神。
有時候傷害可能並不意味着沒有感情,恰恰相反,就像有愛才能生恨一樣,舍下這個人就等於生生剜走半顆心,待得這個傷疤好了不流血了,就再也不會有弱點了。
然而鐘磬書卻不是能有魄力舍下這個弱點的人,他寧可讓彼此遍體鱗傷,也要絞碎了兩個人混糅在一起。
阜遠舟有些高興也有些難過,因爲他忽然意識到也許阜懷堯喜歡他的時間要比他想象中長得很多,因爲從一開始阜懷堯就沒想過要殺他,若不是阜崇臨的那杯毒酒橫插一腳,他被關進宗親府等帝位之爭結束後會被流放到邊疆——阜懷堯布了一個局,從很久很久以前,爲的是保全攙和進帝位之爭裡的他的性命。
能狠下來去挖心的前提是,有個人住在了自己的心裡。
阜懷堯心裡有個阜遠舟,他要江山社稷安穩,就要割掉心中私情,但是他還是心軟了。
阜遠舟本以爲自己陪在兄長身邊就能讓他過得好,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傷了阜懷堯。
離別前太和殿裡的一切歷歷在目,阜懷堯站在陰影裡說“只希望在死之前,還能聽到你平安的消息”時心力交瘁的身形絞殺了他的喉嚨。
阜遠舟嘴邊漫開苦澀笑意。
比之起來,其實他和鐘磬書也差不了多少。
其實他還是不太明白阜懷堯爲什麼從來一人扛着一切不願和他並肩在一起,但他明白是他讓這個天之驕子從神臺一瞬間跌落塵世嚐遍人間八苦。
沒有他阜遠舟,阜懷堯將會是玉衡最完美的神祗。
衣櫃外。
“師兄,我以爲你早就明白,梓嚴離不開你。”鐘磬書輕吻着他的發,依賴的模樣就像是眷戀、母獸的幼崽,可憐又詭異。
長孫輕言緩緩眨眼,“我也一直覺得你是我弟弟,我們永遠不分開。”
鐘磬書的臉色微微僵住,“我說過,我從來不想做你的弟弟。”
長孫輕言苦笑,“是我沒有教好你。”
“我已經不是那個跟在你身後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鐘磬書陳述道。
“你若是懂,怎麼會做這等糊塗事?”
“糊塗事?”鐘磬書聽得笑了起來,笑裡滿滿的冷意,“這麼多年了,我將一顆心捧在你面前,任你踐踏,你可有真正看上一眼?”
長孫輕言死水般的眼底終於流露出了刻骨痛楚。
鐘磬書不可自抑地笑得更厲害了,冷意裡摻雜上了絕望的味道。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揭開兩人之間的醜陋傷疤,也不是第一次這般彼此傷害。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遍體鱗傷面目全非都不肯放過對方。
他好累,長孫輕言也好累,可是鐘磬書還是愛他如一生信仰,長孫輕言卻無法接受這份畸形的愛戀。
“師兄,你以爲我會放過你嗎?”鐘磬書慢慢停止了聞者悲慼的笑聲,湊近他的耳側,呢喃,“師兄若不親手殺了梓嚴,這世間就無人能夠分開你我。”
他會把他帶在身邊,綁在身上,片刻不分離,哪怕是就這樣彼此糾纏,彼此拖着對方下地獄。
鐘磬書用力將他擁緊,“如果宿天門不能讓你百年平安,也許你殺了我也是一個好的選擇吧。”
長孫輕言渾身一顫,“梓嚴,你已經讓我一無所有。”殺了鐘磬書,就意味着他將真正孓然一身,再無生念,只能陪着鐘磬書一起死。
“可是我毀了你的一切,你眼裡仍然沒有我。”鐘磬書的眼底漫出一縷血絲。
長孫輕言閉上了眼,“你我之間,本無可能,何必折磨彼此一世不得安寧?”
鐘磬書卻沒有生氣,只是道:“那師兄可以選擇殺了梓嚴,”他的聲音並不大,甚至還很平靜,慢悠悠迴盪在不算大的石室裡,嘴角挽出的弧度很漂亮,眼睛裡卻看不到一絲光,“我這些年來活得很痛苦,能死在師兄手裡,倒也是種解脫了。”
……
蘇日暮一行人在找屍體。
在拋屍坑成百上千的屍體裡。
看外宮的僕人熟視無睹的樣子,他們猜測也許吃人的不止那麼兩個人,受害的也不止一個女子,所以乾脆就趁着還有時間的時候把當天還沒掩埋的屍體翻一翻。
沒想到還真的被他們翻出了另外三具屍體來!
兩具具是和那個女子一樣,手臂內側有剎魂魔教死士的記號,另一個雖然沒有,不過也應該不會出乎意料。
他們身上還有虐打的痕跡,似乎是被俘虜了一段時間了。
甄偵他們在對着屍體深思,蘇日暮看着手上沾着的帶着細微紫色血絲的血跡,眸色沉沉。
這些血不止是在剎魂魔教的人身上,連停仙宮的“失敗品”上也有一些是有的。
阜遠舟告訴他,宿天門和剎魂魔教有宿仇,因爲剎魂魔教創教人就是叛逃出來的,百年來兩方一直在明爭暗鬥,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大型衝突裡魔教敗退,不得不大隱隱於市,陸陸續續被追殺斬盡殺絕,直到阜遠舟繼任之後隱藏得更深才得了機會休養生息,而宿天門更和蘇日暮有血海之仇,所以阜遠舟一再申明他們需要積蓄力量爭取一戰定生死。
但是望着眼前詭異的屍體,蘇日暮忽然發覺,阜遠舟其實瞞了他很多東西,不是因爲他不問的原因,而是阜遠舟從沒打算告訴他。
爲什麼?
蘇日暮喃喃着問,聲音還沒發出就消失在喉嚨裡。
……
石室。
鐘磬書離開之後,這裡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阜遠舟在衣櫃裡胡亂想了很多東西,直到長孫輕言出聲叫他:
“公子出來吧,梓嚴兩個時辰內不會回來的了。”很顯然,鐘磬書照顧他的時間很有規律。
阜遠舟聞言,大大方方地推開衣櫃門走了出去,倒沒什麼尷尬的意思。
長孫輕言明顯已經萬念俱灰,所以也不介意他在旁聽,他也沒必要覺得心虛什麼的。
“長孫前輩,冒昧打擾了。”
靠坐在牀上的鐘磬書面前擺了一本用架子撐起來的書,勉強可以用殘廢的手翻動書頁,聽到阜遠舟的話,他擡起頭,有些詫異,“你認識我?”
阜遠舟也沒打算虛以委蛇,坦然道:“穿山月之名,如雷貫耳。”
長孫輕言的眼神並沒什麼波動,“你就是梓嚴剛纔提起的剎魂魔教右使謝步御謝右使?”
阜遠舟已經知道他被鐘磬書幽禁在這裡不問世事,也沒揭破這個陰差陽錯的誤會,倒是有些好奇,“長孫前輩不怕我有歹心?”
尤其是他現在四肢已廢的情況下。
長孫輕言從容道:“要殺我的話,尊駕何必多做糾纏?”再不濟,就是一條命罷了。
阜遠舟挑眉——果然是一代大俠,氣度不凡。
倒是長孫輕言多打量了他幾眼,“尊駕似乎……有事尋我?”
剛進來的時候這個俊美極致的男子還是帶着殺氣的,現在倒是完全平和了下來,溫文爾雅的氣質叫人不敢相信這是惡名昭彰的魔教中人。
阜遠舟確實有事找他,應該說他這一次深入榆次山脈的其中一件事就是爲了這個,於是他道:“我是受令師弟歐陽佑之託,前來探聽木石聖人門下諸位弟子的安危的。”
長孫輕言聽罷,心神大震,平靜如死水的語氣一下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石塊,泛起無盡漣漪,“你……你再說一遍?!”
阜遠舟也沒有不耐煩,頷首道:“木石前輩和歐陽小侄曾於我有救命之恩,走這一趟,便是爲了報恩罷了。”
長孫輕言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臉上交織着狂喜、傷感等等不同的情緒,“佑兒還活着,佑兒還活着,是真的嗎?!”
阜遠舟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歐陽佑的信物——白色的一枚墜子——走前幾步放在書頁上,讓他看得清楚,“長孫大俠現在相信了嗎?”
“……佑兒……”長孫輕言猛地睜大了眼,然後吐出一口氣,像是什麼掛念了許久懸在心上的東西轟然落地,他整個人都萎靡了下去,只有臉上欣喜猶然殘留,低聲呢喃着:“還活着就好,還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