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之時,見自家兄長甚是熟練地拿過常安帶來的藥喝下,問及便含糊過去,他終是按捺不住,尋了個理由出去找到常安問個究竟。
提起這個,常安禁不住臉色複雜地道:“這個原因,常安以爲寧王殿下最清楚。”
阜遠舟沉默了片刻,盛夏的晨光透過窗戶雕花的縫隙折射進來,他的臉被隱在逆光裡,顯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應該很清楚嗎?”
常安不知道這一刻眼前這個似多情又似無情的俊美王侯在想什麼,但是他開口的語氣卻是壓抑着憤怒,“常安以爲殿下留在陛下身邊,是爲了守着陛下,保護陛下。”
阜遠舟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我沒有做到,是嗎?”
“您覺得您做到了嗎?”常安反問,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在殿下眼裡,逼迫陛下承認喜歡您,讓他日夜相思輾轉反側,害他提心吊膽願你平安,這就是您守着一個人的方式?”
阜遠舟一時沒有回答,平穩的氣息有一瞬那的變化,旋即又恢復如初,“你覺得我做錯了?”
“您覺得您做對了?”
“本王不知道,但是……”他微微頓了一下,眼角眉梢甚至是語氣裡帶着異樣的陰鬱,若是熟人相見,恐怕都不敢相信這就是仁德君子永寧王,“……但是我想知道皇兄是怎麼想的,他喜歡我,他寵信他,他信任我,這些我都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又有什麼用,他有他的文武百官,他有他的心腹親信,他有他黎明百姓他有他的江山大業!於他而言,我在哪裡?我在他心裡的什麼地方?在他眼裡,江山永遠是最重要的。”
他曾經直白地問過阜懷堯,江山是不是他心中最重,當時阜懷堯斬釘截鐵的回答——幾乎能叫他絞得心臟變成渣滓。
他知道這天下是阜懷堯的責任,但是他不甘心……那種不甘心足以毀了他的理智。
“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於我而言,他是無可取代的,”阜遠舟繼續道,他的語速並不快,卻是生生泄露出暗藏無數的激烈情緒,說不出是壓抑還是悲怒,烏雲一樣蠶食了他眼中的溫柔,“他會無視我,利用我,放逐我,他寧願傷人傷己,他寧願孤寡一生,就是不肯和我在一起,我能怎麼做?”他脣角微彎,露出即使看不清也生出絲絲縷縷不寒而慄的表情,“我只能這麼愛他,逼他,告訴他,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寵着他,教他再也離不開我,我只想和我愛的人長相廝守,什麼大局什麼天下?我要的人只有他……如若我不這麼做,今時今日,明日後日,我都再也見不到他。”
阜懷堯就是這樣的人,一旦做了決定,就少有回頭的餘地。
“其實甚至事到如今我都在想,他是不是因爲太寂寞纔會軟下心腸任我得寸進尺……”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火山爆發前的沉寂,又像是烈火熊熊下飄飛的灰燼,“明明皇兄恩澤天下人,爲什麼偏偏漏了我?!”
見他這樣,不知爲什麼,常安也有了一種不吐不快的疲倦感,他不是棒打鴛鴦有心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這兩兄弟的相處方式都令他覺得疲憊不堪。
“殿下赴任宿州兵馬大總督之前,陛下整整兩天兩夜沒睡,掌印太監在御書房裡侯了一夜,因爲素來雷厲風行的陛下擬一份奏摺,便是擬了一夜,”常安緩緩直起躬着的腰,擡頭看着他,“殿下出京的時候,第一回早早下了朝,趕到城門上躲在角落裡看着您離開,回宮下馬車的時候,他站都站不穩……哪怕是在登基前那場宮變裡披甲上陣,陛下都不曾試過沒站穩。”
他永遠都是筆直筆直地站在所有人面前,頂着這片天穩着這塊地,他倒了,這玉衡就亂了。
可是他爲了一個男人的離別,竟然傷心到如此地步。
常安的話打斷了溢出的陰暗情緒,阜遠舟聽得微微一怔。
當日離開京城的時候,他以爲阜懷堯不曾來送他……
“陛下從來不信神不信佛,但是在殿下走後,他就常常一個人出宮去白馬寺,每一回都爲您徒步走到寺廟裡,在菩薩面前跪上一個時辰,念上一本厚厚的《地藏王菩薩本願功德經》,他不求功德,求得不過是一個爲了比他而將自己置身險地的人的平安,”常安直勾勾地看着他,“甚至爲了一個老道士的隨手測字得出的壞結果噩夢連連,擔心您在榆次山脈遇到什麼不測,飯吃不下精神集中不了,夜裡睡都睡得不安穩,他說他不知道怎麼才能用那萬民功德換您一生平安喜樂……常安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陛下說這句話的時候的模樣。”
那種無力那種無助那種無措,不是這個神一樣的男子該有的表情!
這些都是阜遠舟離開之後不曾知道的事情,此刻聽來,他忽然有種鼻腔酸澀的迷茫感。
他的大皇兄從來都是冰冷的,內斂的,連笑都只是勾出一個小小的弧度的,他從未多麼激烈地表達過自己的情緒,面對任何事,都是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好像能夠素手托住這山似的……他甚至自暴自棄地以爲,自己這次離開,阜懷堯都會按部就班好似一切正常一樣,即使思念即使傷感,也不過是政事告一段落時的一時走神。
“然後陛下就病了,說不上是大病還是小病,就是一直咳嗽,咳起來的時候幾乎能把肺從喉嚨裡扯出來,他咳得辛苦,旁邊看得人比他還揪心,可是好長一段時間裡陛下也不肯叫太醫,就這麼硬生生頂着,”常安回憶起那人在劇烈地咳嗽時琥珀雙目露出的迷惘和錯亂,語氣慢慢暗淡下去,“他還讓人把奏摺都送到了溯陽亭,在那裡批閱政事,一擡眼,便能看到殿下過去練劍的地方。”
好像這樣,這個人就從未離開過一樣。
常安動了動脣角,似乎想勾出一個笑,但是最後只能完成半個,剩下半個不僵不軟地卡在了那裡,“您說在陛下心裡,您永遠比不上這萬里江山重要,其實殿下說的沒錯,這天下這麼重,您一個人,拿什麼來和‘它’比分量?”
阜遠舟一下子皺緊了眉頭,“你是想告訴我,我對於皇兄來說一文不值?”
“有的時候,也許是……常安以爲,殿下應該比誰都清楚,玉衡對於陛下來說,意味着什麼,”常安那半個笑容更像是譏諷一樣掛在那裡,“就算是死,陛下也要死在這皇位上,在死之前,他都不能不爲天下百姓謀後路,他要讓玉衡興盛發達,他要讓百姓安居樂業,他要撐着腦袋上的天不讓它塌下來……這不僅僅是皇家的祖訓,更是一個爲君之人的責任,陛下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百姓的心血,邊疆安穩是戰士們在拋頭顱灑熱血,他能坐到這個位置上都是因爲手下的人的嘔心瀝血,他自己更是犧牲一切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所以陛下得到了無上的榮耀就要揹負起榮耀背後無上的責任,他做不到,便是失職,史書口誅筆伐算的了什麼,千古罪人算的了什麼,陛下怕的,是他身在其位,揹負無上期望,卻對不起天下衆生,更對不起自己畢生追求的東西。”
那是他自願承擔下來的責任,如果他放棄江山選擇和所愛之人雙宿雙棲抑或是因爲所愛非人而導致時局動盪,那阜懷堯的所作所爲就全部毀於一旦,就像是答應修建堤壩的官員捲款而跑導致洪水卷殺無數人命一樣,他還有何顏面坐到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接受百官臣服萬民膜拜,讓他們相信他會讓他們過得比今天好?
不是他太理智太冷血,而是他連自己心心念唸的事情都無法完成,又何必要拉着阜遠舟陪他一起受苦?
何況,成爲百世流芳的帝王是每一個站在皇位上的人的願望,如果阜遠舟真的毀了這一切,阜懷堯現在釋然了,又有誰能保證鬱鬱寡歡的他會不會在多年之後對阜遠舟恨之入骨?
優秀如阜遠舟,又怎會喜歡一個連自己的責任都承擔不起的君王?他的不甘,不過是不甘於他的愛得不到回報。
可是,這一切真的沒有回報嗎?
“殿下,陛下也沒有對不起您,他是玉衡萬人之上的君王,站在這個位置上就註定了他不能多情的結局,可是……他卻喜歡您,一個最不該喜歡的人,”常安回想着六年前那個冷漠的白衣少年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後一瞬間崩潰的霜冷神色,“讓您死,或者讓您離開,本纔是最好的選擇,不過直到最後,他還是順着您的意來了鼎州。”
阜遠舟深深地合上了眼,“我從未希望過他放棄他的責任他的夢想,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但是您在懷疑陛下,是不是因爲寂寞纔會任您得寸進尺。”常安道,字裡句間藏着難以言喻的情緒。
阜遠舟想要開口解釋些什麼,但是張開嘴巴,一股無力的感覺就像是潮汐一樣鼓漲着衝上來,堵得他不能言語。
“常安不敢說有多瞭解陛下,但是,”常安望着他,眼神裡甚至有一種憐憫在裡面,也不知是不是浮光在窗縫之間遊走產生的幻覺,“常安知道,不管陛下站得多高還是跌得多慘,不管陛下身兼萬民之責還是摔在泥濘裡,不管寧王殿下您是不是一直陪在他身邊……陛下都能夠一個人咬牙朝着這條帝王之道走下去。”
阜懷堯是高處不勝寒,是覺得孤單是覺得寂寞,是想要有一個人能夠陪伴在他身側,是想要有一個人庇佑在他身邊給他一片喘息的天地。
但是有沒有,於他而言,其實沒有區別,一點回憶便可渡過餘生,沒有阜遠舟,不過是難熬不難熬的事情罷了,並非,非君不可釋。
而且憑他的能力,這麼孤獨的、堅強地一個人走下去,其實有多難呢?如無意外,他會成爲玉衡史上的千古一帝,他會造福黎民兼愛衆生,他會站在至高位,接受萬民膜拜……
他不是沒有感情也不是不愛阜遠舟,但是除卻阜遠舟的深情,他要揹負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多到可以重過所愛之人。
例如,百官的信任,例如,江山的責任。
世上也許在什麼時候就會有那麼一些事那麼一些人值得他放棄這些,但絕對不是愛情,一如愛情永遠不會是人的一生中唯一的感情。
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他順着這條路往下走。
“可是,陛下願意爲了您,走更多的彎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