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寡言少語的白鶴終於開口,音色凝重:“陛下若有三長兩短,玉衡必如傾巢之卵不復存焉,還請殿下容下官僭越了。”
甄偵也收起了那永遠好似隨性的笑容,“殿下之情感天徹地,也希望殿下諒解下官拳拳之心。”
他知道,他們都知道永寧王是用怎麼樣一種視若珍寶的眼神凝望着他們的陛下,但是,事關重大,一絲一毫的差錯他們都出不得!
阜遠舟看着他們莊重的神態,忽然覺得從未那麼深刻地意識到阜懷堯對於玉衡的意義。
玉衡國土一家獨大,土地肥沃物產豐富,開國之初,幾代盛世威震大陸人人噤聲,但是近百年來,繼任君王較爲平庸,安國有餘強勢不足,連年戰爭一再削減玉衡國土,消耗國庫,先帝撒手二十年朝政,阜懷堯年幼又如何力攬狂瀾?
自豐景之治開始,雖然一派國泰民安其樂融融的氛圍,但是千瘡百孔並不是說補就能補的,月兒灣防線建不起,百萬兵馬能打國庫耗不起,宿天門和各國爪牙滲透人才用不起,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火還要一把一把燒起,這種事豈能一日千里好高騖遠?
一直以來,他知道阜懷堯心懷天下,普濟衆生是阜懷堯的願望,萬里河山是阜懷堯的責任,太平盛世是阜懷堯的理想,所以他幫他剷平仇敵,爲他披荊斬棘,助他一臂之力,因爲這是阜懷堯想要的——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但是他這一刻才真正明白,阜懷堯也許不是神,但他對於玉衡來說也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是阜家最後的正統血脈,式微近百年來最賢明強勢的君王——他已經是玉衡最後的支柱。
玉衡唯有直系血脈才能繼承皇位,阜遠舟聲望勢力遠遠不夠,身份撲所迷離名不正言不順,阜博琅遠在雲南山長水遠,魄力太少心有餘而力不足,王侯貴族有名聲沒實權,掌兵權者寥寥無幾,玉衡軍隊一旦羣龍無首,鄰國瞬間如狼似虎瓜分地界……
如果阜懷堯倒了,玉衡就真的倒了。
至少在現在,千古基業踏出第一步的現在,阜懷堯無論如何都不能有半分差池——所有敵人都在等他這半分差池!
阜遠舟甚至有種預感,阜懷堯下旨讓他帶着兵馬去宿州坐鎮,就是爲了賭這第一步。
這一步,他輸了,他與玉衡同生死共存亡,阜遠舟就在宿州劃地爲王,他贏了,他就召阜遠舟回京共創盛世輝煌。
……他沒有把希望寄託在阜遠舟身上,也許是因爲他明白沒有阜懷堯,阜家江山與他何干?
阜遠舟也前所未有地看懂了阜懷堯在下的這盤棋後面的險峻形勢。
如今玉衡看似坐大,卻是最容易傾覆的國家之一,阜家祖訓,只允許嫡系子孫繼任,後裔取精不取多,旁系王侯非將帥者不能掌以兵權,影衛僅供帝王驅使,這雖然高度集中了皇權,防止四方諸侯起義的局面,嚴苛的教育和殘酷的帝位之爭也保證了每一任君王幾乎都是這一代中最優秀的存在,但是與此同時這樣的制度也有一個極爲致命的弱點,就是一旦皇帝出事,下一任繼承人沒有着落,玉衡就會亂起來。
所以要攻打玉衡,就要趁天儀帝的大施拳腳還沒真正讓玉衡恢復元氣的時候,不然,即使諸國合而爲一,都必須付出極爲慘烈的代價。
那麼無論從哪個方面入手,宿天門以合縱之術,第一個目標都應該是資源最爲肥美的玉衡——合衆弱以攻一強,在諸國戰後內訌之時取而代之,再以連橫之術,利用諸國心難齊的弱點,合弱以攻一弱,這纔是目前還沒有正式軍隊和盤踞地的宿天門最好的選擇,繼承聞人先祖遺志的宿天門門主不是傻子就不會舍近而求遠。
阜懷堯也不是傻子,坐以待斃傻乎乎等宿天門真的玩起合縱連橫的把戲,既然對方敢玩,玉衡這邊就陪着他玩!
泱泱大國,豈能沒有這樣的氣度!?
阜遠舟看向巨門之首,“申屠謖雪在哪裡?”
甄偵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微微一笑道:“申屠國師好奇玉衡武林盛況,便隨了陛下一同前來,入了禮部的聞人大人作爲接待使也來了。”
寧殺錯不放過嗎?果然是兄長的風格……阜遠舟也笑了,素來仁德君子如玉如壁風華無兩的淺笑,烏髮垂墜修飾下的輪廓棱角卻是愈發尖銳,幾乎變成刀刺進人心臟去,“將皇兄種種謀劃透露於本王,三位大人就不怕本王有不臣之心?”
蒼鷺麪皮不動,飛燕睜大眼睛,似乎驚異於他說出這樣的話。
甄偵輕笑一聲,音若箜篌婉轉動人,眼眸彎彎蠱惑人心,“與其說相信殿下的能力,不如說下官們更相信殿下的真心。”
他的真心?真心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值錢?
連阜懷堯不敢輕易拿他來涉險,四大影衛之首倒是膽大包天。
阜遠舟掃視他們一圈,“阜家的人都知道,對玉衡最忠心的人不是文武百官天下黎民,而是永遠見不得光的影衛……此話,看來不假。”
甄偵和飛燕、蒼鷺紛紛緘默了片刻,最後都沒有說話。
也許,正是因爲永遠見不得光,才能更堅定地追隨着能夠看到的這束光,願它恆久不滅吧。
青山處處埋忠骨,玉衡不滅,忠魂永在,他們沒有什麼要當英雄的念頭,只是他們爲玉衡而生便註定願爲玉衡而死,就像曾經的何烏,生前爲這個國家效忠,死後還在望城山上守着這片土地。
有人像阜遠舟這般舍大義而奉一人爲心中天下,自然也需要有人用小家成全大家了。
永寧王和天儀帝本就是這樣相反的兩面,走到這一步,也不是算不算造化弄人。
阜遠舟的目光在甄偵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起身,轉身朝外走去,藍色衣襬旋出凌厲弧度,劍光一般的冷冽,卻又帶着說不出的溫情,絞殺人心。
“你說得對,他想要盛世太平,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談笑江山陰謀,逐鹿邊疆烽火,指點蒼生浮沉,成就千古霸業……
“既然如此,他之所願,又豈能不是我揮劍相向之處?”
……
“遠舟怎麼了?”午睡剛準備起來的阜懷堯哭笑不得地看着一進門就把自己撲倒的自家三弟,頗有回到剛登基那時啼笑皆非的日子的感覺。
阜遠舟也不怕這天氣炎熱,抱着他蹭了一會兒,蹭到一向見了就叫人覺得涼快的兄長都說有些熱了,才悶悶道:“影衛們等下就會過來。”
阜遠舟更是忍不住彎了彎脣角,“那麼阜大教主是不是怪朕的影衛侵佔貴教地盤了?”
阜遠舟有些無奈地吻了一吻他脣邊幾乎察覺不出的笑弧,“皇兄什麼時候也像聞離似的愛擠兌我了?”
阜懷堯沒說話,很自然地撫摸着他的發頂,眉眼帶着巋然不變的清冽,悠悠望着牀邊帷帳上的花紋不知在想什麼,但是手上的動作溫柔得能叫人落淚。
但是這個人明明這麼安穩地待在自己身邊,阜遠舟不知爲什麼自己還是有種極爲不安的預感,害怕眼前的人只是曇花一現,眨眼成空。
“遠舟?”阜懷堯奇怪地喚了一聲又將自己纏緊了的人。
“皇兄,”阜遠舟喃喃,“阜徵和慕容桀一生錯過,父皇和柳叔相思而死,生生死死都不曾好好在一起,皇兄,我們不會重蹈覆轍的,對不對?”
阜懷堯怔愣許久,才低聲道:“不,朕從不做重蹈覆轍的事。”
……
甄偵是在望宵園的屋頂上找到蘇日暮的。
素來張狂的男子坐在十數個酒罈子中間,白色的袍子隨着微卷的長髮簌簌鋪在瓦片之上,黃昏的殘陽落在他摩挲着的血紅長劍上,折射在落拓的眉目間,渲染出一層鋒利的不羈來。
他仰頭灌酒,濃烈的酒香隨風散開,他坐在那裡,神態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周圍卻有一種肅殺的劍意在遊蕩,彷彿靠近就能被撕裂出無數道口子。
甄偵這纔敢真正確定,這個人就是十四年前一劍傲殺三月花、疏狂敢與天公試比高的素劍門素望蒼。
那時候,這個人不過還是幼童……
甄偵並沒有靠近,只是站在離蘇日暮幾步遠的地方,順着他一直注視的方向看去。
目光遙遙能及之處,是一個一池一屋古樹參天的院子,古樸寧靜的氛圍,池中夏荷翠綠掩映粉白,池邊隻影成雙,白衣人伏案而作,藍衣人弄簫而立,夏風捲來的簫音已經細微難聞,仍可聽出無盡纏綿之意,好像置身戰場狼煙胡楊沙地,偷得浮生半日閒,二人偶爾擡眸對視,珍惜纏綿,旁人猶覺。
他們不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卻有着世人豔羨的情比金真。
都說相愛容易相守難,其實相愛這個前提,本就是求之不得爲之奈何的事情。
蘇日暮實在看的專注,甄偵忍不住輕聲問他:“羨慕嗎?”
那種羣敵環伺仍然有一人執劍同在一人負手頂天的攜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