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二年,仲夏,咸陽城。
天亮的很早,武功侯府外,趙佗正與自己的妻兒做着告別。
百越天高路遠,一去便是數千裡,又兼環境惡劣,連折秦國兩員大將,近乎成爲關中秦人眼中的絕域之地。
這一次趙佗遠征,作爲妻子的嬴陰嫚自然是擔憂與不捨充斥心頭。
昨夜兩人聊了許多,但到了臨別關頭,她還是放心不下。
“良人此去,要記得在這咸陽城中還有我和孩子等待着良人歸來,切記要以自身安危爲重。”
嬴陰嫚眼眶微紅,一邊低聲說着,一邊爲趙佗整理着身上的甲衣。
趙佗握着她的手,寬慰道:“放心好了,百越之地對我來說,並非什麼絕地,只需耗上一些時日便可歸來。只是這段時間,辛苦你照顧兩個孩子了。”
“父親,我捨不得你。”
到了此時,小趙徹捨不得陪伴了自己許久的父親離去,他伸出小手拉着趙佗的甲衣。
旁邊的小趙芸尚不懂事,跟着含含糊糊的叫道:“父親,父親,捨不得。”
趙佗笑了笑。
他低下身子抱了抱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又對趙徹說道:“你可要帶好妹妹,等我回來,給伱帶些禮物。”
趙徹畢竟是個孩童,一聽禮物便雙眼亮了,笑嘻嘻的應了下來。
與家人告別後,趙佗翻身上馬,會同等候的韓信和酈食其等人,徑直向城外行去。
他的身後,傳來女子不捨的聲音。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趙佗身子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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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伯兮》之音,開篇讚美丈夫是邦國英雄,爲王出征的英勇事蹟。但其後數句,卻盡是女子極度思念的心聲,正合此時的場景。
特別是再加上兩個孩子叫嚷着“父親”的聲音,更增添一種離別之悽美。
他長吐了一口氣,默默道:“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出征。”
馬蹄飛馳。
趙佗帶着隨行衆人,直奔咸陽城外。
因爲這一次事態很緊急,趙佗是要去接掌徵越的秦軍,以應對危險的局勢。
時間緊迫下,來不及徵召軍隊隨行。秦國最早的援軍都要到下半月才能聚集起來,故而這一次趙佗南下,並沒有舉行規模浩大的誓師大典。
但始皇帝在咸陽城外,帶着一衆公卿百官相送趙佗。
自從秦王政登基爲皇帝后,君主的神聖和權力格外膨脹,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送將領出徵以及迎接了,這些事項基本都是由太子和丞相等人代勞。
這一次,始皇帝親自率百官於此爲趙佗送行。是統一後的第一次,足見他對趙佗和這一次徵越之戰的重視。
城外是全副武裝的中尉軍分列四周,中間部分更有一個個勇武雄壯的郎衛軍拱衛。漫天黑旗飄揚,矛戟林立,顯得威武而肅穆。
而在衆郎衛之間,身穿袀玄黑衣,頭戴通天冠的始皇帝負手而立,面色平靜。
趙佗走到始皇帝身前,下拜行禮。
“臣趙佗奉陛下詔令,南下徵越,定將凱旋奏捷,以揚我大秦之威!”
在這種場合下,趙佗自然是要說一些慷慨激昂的話語。
始皇帝眼神動了動。
他看着身前這個身穿精緻甲衣,頭上戴着威武鶡冠的年輕將軍。
趙佗的頜下已蓄了鬍鬚,神態日益穩重。
但在始皇帝的腦海裡,還是忍不住想起十二年前,那個在秦宮殿中說出“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的少年。
那曾經的一幕,讓他最爲記憶深刻。
“朕在咸陽,等候趙卿凱旋。彼時得勝歸來,趙卿當爲我大秦列侯,爲朕宰執天下。”
始皇帝開口,說出了一句讓人驚訝的話。
趙佗眉頭猛跳。
皇帝身後的羣臣更是面色各有變化。
列侯。
這個是應有之意。
趙佗本來就是第十九級倫侯,如果這一次打下百越,那以他的功勞晉升爲列侯肯定是穩穩當當的,並不值得驚訝。
真正讓衆臣訝然的,還是始皇帝那句“宰執天下”。
宰這個字,乃是自周以來,對官吏的通稱。
周朝的官職裡有冢宰、大宰、小宰、內宰、里宰等等。
諸侯卿大夫的家臣和采邑長官也都以“宰”命名。
所以始皇帝這句宰執天下,就是指的宰相之意啊。宰相是百官之首,也就相當於是如今秦國的左右丞相官職。
始皇帝是在向武功侯許諾,只要他得勝歸來,不僅能爵封列侯,更將官封丞相,爲始皇帝主掌朝政。
這個許諾,那可就遠遠比一個列侯之封要有衝擊力的多。
列侯是爵,代表着地位。
丞相是官,代表着權力。
兩個最頂級的東西加在一起,那可就真是皇帝之下第一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哪怕是趙佗心神沉穩,此刻聽到這話也不由怦然心動。
他想改革秦國的制度,自然是要擁有相應的權力才行。之前的少府只能插手百工之事,對於其他的政事就顯得有心無力。
趙佗之前還想着他以後改革,恐怕要去拉攏王綰等人的支持。
但如果他自己成爲丞相呢?
那可就真的是能大展手腳,再無顧忌了。
不過趙佗很快就鎮定下來。
皇帝的招數!
十二年的接觸下來,他對這位君王的手段已經瞭解頗深。
始皇帝喜歡在讓你做事之前,先漏一些好處出來。
提前將好處在你面前晃一晃,引得你心神激盪後,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氣來給他辦好事情。
當年趙佗滅代、齊之前,他不就以公主來誘惑了一通麼。
不過知道歸知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還是很少有人能穩得住。
趙佗深吸口氣,向皇帝拱手道:“臣定盡心竭力,必不讓陛下失望。”
於此同時,站在始皇帝身後的右丞相王綰和左丞相李斯更驚得相互對視。
始皇帝許諾趙佗得勝歸來能做丞相,那就是要頂替他們兩人中的一個。
會是誰呢?
“武功侯想要徵平百越,最快也要好幾年的時間,我當好好表現,讓皇帝知道我的能力纔是。”
王綰和李斯兩人驚訝之後,紛紛在暗地裡給自己鼓勁,必不讓自己被淘汰。
許諾完畢後。
始皇帝又讓太子扶蘇親自端來酒水。
“君侯此去百越,爲國征戰,扶蘇祝君侯能旗開得勝,早日凱旋。”
扶蘇向趙佗送上祝福,眼中充滿了關心。
“多謝太子。”
皇帝當前,趙佗自然不敢多語,對扶蘇感謝之後,便舉杯而飲。
待到酒水下肚,趙佗看着面前的君王。
他依舊高大威武,在黑色的袀玄下,盡顯上位者的氣度。
但若仔細看,就能發現皇帝的身軀微微佝僂,眼角多了許多皺紋,露在通天冠外的黑髮中夾雜着少許的白色。
皇帝老了。
趙佗深吸口氣,再度向皇帝相拜,說道:“臣將南下,還請陛下保重身軀,萬壽無疆。”
始皇帝一怔,接着嘴角有笑容瀰漫,眼中更有柔和溢出。
“朕知道了,你去吧。”
“臣,去矣。”
趙佗擡頭,再次深深的看了皇帝一眼。
他起身向衆公卿告別,在一聲聲祝福中,轉身離去。
上千精銳騎兵早已等候在這裡,他們全副武裝,將要護衛和跟隨武功侯南下。
“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僕伕,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威武雄壯的樂聲在城外響起,這是送將軍出征以及凱旋的頌歌,飽含着君王對勝利的期待。
戰馬奔馳中,趙佗回頭。
他看着咸陽城漸漸縮小,送他出行的皇帝以及百官公卿都在慢慢的變成一個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始皇帝的身影,漸漸淡去。
趙佗心頭悵然,喃喃低語。
“陛下,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