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偏殿外。
李信站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脫下鞋履,小心的走進殿中。
秦王政正坐在上位,一隻手拄在銅案上撐着側臉,另一隻手則握着簡牘,斜眼閱覽。
旁邊,中車府令趙高和幾個宦者默不作聲的侍立着。
大王。
李信心中激盪,但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的立在殿中,只悄悄的打量着秦王政。
良久,秦王政看完手中的簡牘,放到案上。
他側首對旁邊的趙高說道:“韓地送來的這份名錄很不錯。爲寡人擬詔,讓楚、燕、魏、趙等地的郡守儘快將當地的故諸侯公族勳貴,以及豪強富者的名錄送來。”
“唯。”
趙高恭敬應諾,到一旁小案上,開始下筆揮墨。
李信注視着這一幕,心中微動。
大王竟然要各地郡守統計故諸侯的公族勳貴,以及豪強富者,這工程量可不小啊。
統計公族勳貴,還可以說是怕這些故諸侯貴族有復辟之心,掌握名單後好進行防範。但那些豪強富者統計上報作甚?
李信略有疑惑,但很快就將這疑問拋之腦後,因爲大王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李信,你可有再爲寡人征戰之心?”
秦王政話語平靜,直接開門見山。
李信雖早有準備,聽到這話,依舊激動的全身發顫。
大王,真的有再啓用他李信之心。
這樣的場景,在李信的夢中早已上演過無數遍。
夢境化爲現實。
李信沒有遲疑,立刻昂首道:“李信願爲大王效命!”
秦王政看着眼前三十餘歲,兩鬢卻已經生出白髮的將軍,心中有些感嘆。
李信,是趙佗之前,他秦王政最爲寵信的將軍。
他曾給予了李信所有的信任,甚至無視尉繚和王翦等老臣的建議,一意孤行讓李信帶兵二十萬伐楚。只希望這個年輕人能一舉建立絕世大功,來證明他秦王政沒有看錯人,證明沒有王翦,他一樣能夠滅掉楚國。
可惜,殘酷的現實卻給了秦王政狠狠一擊。
李信讓他失望了,第一次伐楚之戰,是秦國數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敗仗,讓他秦王政顏面掃地,甚至爲了向熊啓和楚人復仇,秦王政親自前往頻陽,用道歉加威脅的方式請動王翦再次出山。
何其丟臉!
雖然李信伐楚之敗,和熊啓在淮陽的叛變有很大的關係,沒有熊啓的暗中傳遞軍情,項燕不一定能堵住李信的孤軍深入,更不會引起秦軍的全線大崩潰。但李信無視蒙武等老將的建議,強行拋棄穩妥戰法,選擇激進的掏心戰術,也是伐楚之戰中一個無可推卸的敗因。
所以戰後,除了對李信削爵貶斥之外,秦王政也自心中將李信的身影驅逐了出去。
伐楚之敗,是李信的恥辱,也是他秦王政的黑歷史。
李信被閒置了兩年。
直到趙佗推舉了他,認爲他是征伐遼東的一個好人選。
趙佗的話,喚醒了秦王政心中曾經對於李信的欣賞與寵信。
兩年的時間,氣也消的差不多了。
特別是當秦王政被趙佗提醒後,注意到李信在朝堂上那消沉模樣,佝僂的身軀時,心裡不由生出惋惜,他的腦海裡時而想起當年李信意氣風發,號稱二十萬滅楚時的場景。
秦王政也想起了,他對李信撫掌而讚的那句“李將軍果勢壯勇。”
當年的事,也不只是李信一個人的錯。
舊日情感在心中翻涌。
秦王政看着李信,沉聲道:“李信,我欲讓你領兵前往北方,爲寡人驅逐胡寇,收復遼東之土。你若用兵,當需多少人?”
收復遼東,果然如此!
李信雙眼發亮,他很想開口,當場說只需一萬人便可爲大王征伐遼東。
但他忍住了,經歷過慘敗之後,李信變了。
我要穩重!
李信心中低語着。
他拱手道:“稟大王,據臣所知,遼東廣大,如今被東胡、濊貊之蠻夷佔據,用兵若少,則難以攻敵而守境。用兵若多,則因偏遠苦寒,後勤難以支撐。故臣認爲此番征伐遼東,當需兩萬人。”
“兩萬人。”
秦王政微微頷首,這個數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收復一個被蠻夷佔據的遼東應無問題。
“很好,既如此,寡人便給你兩萬人。你自關中率一萬士卒出征,另有一萬人,則去燕地徵召,寡人會讓燕地諸郡的守、尉配合你此番徵遼之舉。”
“李信必爲大王驅逐胡寇,收復遼東!”
李信立刻稽首受命。
當他起身後,又重重再次拜下,對着秦王政叩首道:“李信,多謝大王信任之恩。”
秦王政淡淡道:“你該謝謝趙佗。”
剛剛放下筆墨的趙高,打量了李信一眼,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謝謝趙佗?”
李信擡頭看着大王平靜的面容,愣住了。
他很快明白過來,眼睛再度溼潤。
“趙佗。”
“原來是趙佗。”
到了第二日。
秦王政便在朝會上,正式下達了秦國征伐遼東的詔書。
大王命令一下,整個秦國便如同機器一般,快速運轉起來,輸送糧秣,徵發士卒的命令快速下達至各個郡縣。
這一次,秦國要徵兵二十萬!
……
南郡,夷道。
南郡的一把手,郡守騰親自從治所江陵趕到此處。
“李郡尉啊李郡尉,你可真是乾的一番好事!”
郡守騰年過四旬,國字臉,濃眉如墨,光是站在那裡,就有一番威嚴氣概。
他此刻盯着站在自己面前,顯得侷促不安的南郡郡尉李由,聲音裡壓抑着怒火,以及一絲無奈。
秦國郡縣制度中,一郡分置守、尉、監。
雖然常有人按字面理解,認爲郡守掌民政,郡尉掌軍事,雙方互不統屬。
但實則郡尉只是郡守的佐官,其職責是“掌佐守典武職甲卒”,也就是輔佐郡守主掌軍事。
這也是史書上爲什麼常有郡守帶兵出征的緣故。且郡守秩祿爲二千石,郡尉是秩比二千石,在秩祿上要低郡守一級。
郡守,纔是真正掌握一郡軍政大權,全郡生殺予奪權力的一把手。
再加上這郡守騰又是滅國老將,深受當今大王信任,此刻對着李由吹鬍子瞪眼,嚇得李郡尉連連告罪。
李由低聲下氣道:“郡守息怒,此番征伐夷人之事,雖出了些意外,但如今已經有好幾個夷人部落向我投降,此番伐夷戰事即將勝利……”
郡守騰無奈的搖了搖頭,伸手指向前方那片死寂荒蕪的山嶺,低吼道:“你奉王命征伐夷人,自是應當。但爲何要放火燒山?”
“李郡尉啊,你這一把火都燒到臨近縣邑去了!若真是將我秦國的城池山林燒了,這事情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聽到這話,李由滿臉委屈道:“郡守,我也沒料到會突然風向大變啊。本地人皆言,秋日常刮西北風,正是吹向那些夷人山林之地,我觀察了數日,也確實是常刮西北風。一番火下來,正是要將那些夷人盡數燒死,縱使他們不死,也定然會畏懼我的火攻之法,投降納貢。哪知道後來就變成南風了……”
李由很委屈。
夷道本就是夷人聚集之處,本地的秦民並不多,山林也都是夷人佔據,所以他就算燒山,對秦國來說也沒啥損失。
但問題就在於大火燒起來後,就不受李由控制,且最關鍵的是風向變了。
直接將大火給燒到隔壁縣去了,這事情將郡守騰驚動,連夜趕赴夷道,對其進行阻止。
眼見李由的模樣,再想到廷尉李斯專門寫信給他請求照料的話語。
郡守騰無奈道:“幸好這一次沒有造成什麼損失,我也就不多說了,只是李郡尉,你日後可不準再玩火。”
李由點頭道:“郡守放心,那些夷人已經被我這一番火攻嚇怕了,正要投降呢,大功已成,我無需再放火燒山。”
說着,李由嘴角勾起一條弧線。
雖然中途出了岔子,差點火燒隔壁縣邑。
但那些夷人也果真如李由所料,被他放火燒山的舉動給嚇到了,深怕這位秦國郡尉真的發起瘋來把山全給燒了,故而派出使者前來投降。
夷人投降,那他李由奉秦王政之命,南下征伐的事情也算是完成了,可以向大王覆命了!
“大王,父親,我李由沒有讓你們失望!”
李由臉上露出一抹笑。
郡守騰頷首道:“夷人這時候投降也是好事,大王已經下令調集各郡兵力。我南郡也在其列,正好集中精力來完成此事。”
李由想到他之前收到的消息,問道:“大王此番下令讓李信將軍征伐遼東,但打個遼東,需要讓我南郡也出兵馬嗎?而且數量還如此之衆?”
郡守騰看了李由一眼,笑道:“遼東?征伐遼東,自然用不到如此龐大的軍力,所以這一次,大王應是要一口氣拿下齊國了。只是還未到時間,怕走漏消息,故而沒有公佈罷了。”
“看大王的佈置,大概是要以趙佗將軍爲伐齊主帥。那位小將軍,我可是久聞其名啊,年不過二十,便已有這般功績。我膝下尚有一女……”
李由呆住了。
“趙佗要當主帥滅齊了?”
他已經聽不清郡守騰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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