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俱成風,想來已悔南城顏,磬書難成也!”
溫凌臉色鐵青,拿着禾木所寫的關於張老的語錄,對坐在他面前繞玩着手指頭的青年道:“你別說去了張老那這麼久,就摳到這麼兩句話?而且······”他將那張紙左瞧右瞧了一遍,“怎麼看也不像張老的風格。倒是想你小子的風格!”
禾木笑道:“哎呦!這都給你瞧出來,親愛的,看來你對我用情至深吶!”
溫凌瞟了他一眼,心想道:“ 玩世不恭的表情真不合適你這張臉。”禾木嘿嘿地笑道:“雖然是我寫的,但卻是張老的遺憾。不過也的確不是說的,而是張老的家人告訴我的。其實你若真想知道他所處的時代和關於你這間小破書店的故事,你直接去問他,他肯定會告訴你的。”
溫凌擺擺手,拿下眼鏡,揉揉鼻樑說:“我知道。可是大哥那邊一直催我去相親又盯得緊,實在拿不出時間。”溫家赫這幾天一直安排他相親的事,很是讓他吃不消。
禾木看他疲憊的模樣,不禁有些擔憂。他能明白溫家赫的用心良苦,溫凌這傢伙從來不懂照顧自己,好奇心強俠義心也強,愛挖別人躲避的故事。當年也是因爲他的俠義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才辭學。
禾木摸了摸他的頭頂道:“過兩天我跟你一起去吧!溫大哥那邊我去跟他說說,相親推遲幾天。”溫凌拍掉他的手,瞪眼不說話。他也知道他大哥比較信服禾木的話。他看了眼桌上放着的那本落署“一九三六,襲磬銘”的書,與其說是書,倒不如說是筆錄詩。像是襲磬銘寫給某個曼妙女子的心情,最後一頁只有一句“磬書難成”。禾木也是看過這本記錄才把一句“磬書難成”寫上,箇中多少有點嘲諷的意思。
他打開最後一頁,指着這句話,對禾木道:“古有罄竹難書,現有這磬書難成。前者出自《舊唐書.李密傳》中李密數說隋煬帝的十大罪狀有‘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後者更像男女之名。”
禾木瞄了眼,興趣缺缺的道:“磬,不就說明了是那襲磬銘嘛!至於那個書,說不定就是他的夢中情人。兩人苦苦相戀,最終各分天涯。張老不也正好是你父親生前好友嘛!說不定他知道這書店的人和事啊!”
書店外面傳來兩聲咳嗽之聲,聲剛下便聽見一個少年聲音響起,“最近一直下雨,也挺讓人心煩的。”然後另一個少年聲音輕輕和着那埋怨聲“嗯”了一聲。接着門外探進一顆腦袋,來人正是張子雨。張子雨見屋裡的兩人四隻望着他,不好意思笑道:“凌哥,我們來看你來咯!”
溫凌呶呶嘴說道:“哼,直接說來看我店裡的書,會讓我感到更真誠一些。”
張子雨嘻嘻笑着,將雨傘放在門邊,拉着路子走進來。禾木見後面的路子一張臉蒼白無血,問道:“路子,怎麼了?”張子雨方纔只顧和溫凌講話,並未注意到路子。此時聽到禾木的問話,回頭一看,路子的臉色讓他嚇了一跳。他連忙撫摸上路子的臉,擔憂道:“路子,路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路子閉了閉眼,搖搖頭,勉強笑說:“沒,沒事。”
下雨天,他原不想出門,只因一看到這雨難免會想到那場滂沱大雨連接想到六叔的死。雖說六叔是惡有惡報,但他從沒想要他死,也沒想要自己揹負一條性命。
張子雨靠近他們好奇地瞟了眼桌上的書,心想道:“這筆跡倒是跟婆婆的挺像的哦。”溫凌看他一直瞧着那本襲磬銘留下的記錄,便扔給他道:“想看就看,但只許在這看。”張子雨拿起來翻看,卻是越翻眉頭越皺。他靠近路子小聲道:“路子,你看看,這筆跡像不像婆婆的?”說着遞給他看。溫凌聽到了他們兩人的話,忍不住詢問怎麼回事。
原來張子雨和路子沒有進過婆婆住的房間,偶然一次假期婆婆要去見一個老朋友,讓子雨、路子兩人看家。子雨、路子二人百無聊賴中,發現婆婆匆忙離開時倒也忘了把房門鎖上。兩人擋不住好奇心,走了進去。婆婆房裡裝置很簡潔,桌面檯燈旁擺放幾本子雨二人看不懂的外文書兼一本筆記,二人都詫異婆婆竟然還會看外文,筆記裡寫滿了詩篇,詩篇的結尾落署是一個英文名“JUlie”。後來詢問婆婆,才知道是她寫的,而Julie這個名字也是她的名字。當時那本筆記上的字跡與此刻放在溫凌的這本書的筆跡很像。可能時間過得比較久,張子雨兩人也只能覺得字跡相似,卻不能肯定是否是同一人所寫。
溫凌、禾木兩人會意相視,都覺得張子雨的突然發現是老天給的驚喜。這樣一來就說明,張子雨的婆婆很有可能是襲磬銘。禾木問道:“你們婆婆是叫襲磬銘嗎?或者她名字是不是有個書字?”
張子雨兩人對望一眼,同時搖頭,道:“婆婆名叫唐敏。”溫凌兩人一聽大失所望,隨後又想:“說不定她用的是筆名呢!”又問道:“那你們婆婆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她的事和她所用的筆名?”張子雨二人皆是搖頭作答,道:“婆婆說過她只有這個英文名。”
溫凌不死心地追問道:“那你們外公呢?”
張子雨和路子怪異地道:“凌哥,你這是要對我們刨根問底啊!我們也不知道!從來沒聽婆婆提起過外公,而且媽媽也從沒說過。”
禾木拍拍溫凌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着急。下次我們一起去見見這位婆婆。”張子雨、路子聽得這兩人的話雲裡霧裡的,不明白禾木爲何說要去見他們婆婆。
秋天的雨飄飄渺渺,寥寥幾人行走的街道看起來蕭殺又落魄。路子是真不喜這雨水,從溫凌書店出來後,臉孔又是蒼白無色。張子雨心知他對雨有了些陰影,不知該如何去安慰路子,只希望一直陪着他直到他走出這段心魔。張子雨收了傘鑽進路子的傘下,伸手繞過他的腋下與他十指緊握。路子錯愕的大眼睛瞧着他,似是在責問這宛如親密戀人的姿勢是爲何。張子雨但笑不語,右手拍了拍他握傘的左手,接過傘,道:“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雨的錯。雨天很美,你不應該恐懼它的?”路子扭頭望向張子雨,他微笑地示意他看前面。
前面是一排的紫荊花樹,現在正值紫荊盛開的季節。紫粉色的花瓣在隨着雨風搖搖曳曳,扭着腰姿落在石青路面。路子感到張子雨的手握得更緊了,就像他們三年前初識到現在相依爲命一樣。
原本溫凌想這一週內去拜訪張老的,奈何一直被溫家赫施壓一定要去相親。眼看溫凌年近三十歲了,仍是孤家寡人一個,溫家赫便忍不住開始替他着急了。溫家赫雖然是他的哥哥,但是他整整大了溫凌三十多歲,又因在溫凌兩歲時,溫家老爺子就得病去世。都說長兄爲父,溫凌又是溫家赫一手帶大,如此一來,兩人平日裡的相處更像一對父子。多年來,溫家赫一直都是安分守己、墨守成規的生活;無奈這弟弟做事老出乎他意料,總是叛離人生軌道。他也不奢侈溫凌能娶到多好的媳婦,只盼他年老時不要孤苦伶仃就好。溫凌表面上看着挺謙謙君子一個,實際上性格過於古怪,導致他的朋友來來去去就禾木一個。溫家赫從沒見過溫凌其他的朋友,也就認定他的這個弟弟的朋友少得可憐,再者禾木比溫凌成熟很多,所以這也是他也一直比較放心禾木的原因。
剛被迫與一個姑娘相親完的溫凌,回到書店就疲憊的趴在桌子上。屁股都還沒坐熱凳子,就聽見一陣拉門聲。溫凌頭也不擡,悶悶地道:“回去吧!今天書店不開業!”
“哦,不開也沒關係。我是過來找店主的。”
溫凌聽到這調侃的語氣,便知曉來者。他撐着頭,懨懨地答:“有事?”
禾木微微一笑,答:“嗯,壞事和好事,聽一個?”
溫凌不假思索,答:“好事。”禾木點點頭,說道:“今天張老的女兒找我,說張老想見見你。”
“真的!!”聽到這事,溫凌一掃陰霾,欣喜若狂,“那壞事呢?”
禾木眼瞼閃了閃,沉默半秒開口說:“張老最近犯病,日子沒幾天了。要見他就這兩天,他在市醫院裡。”溫凌的情緒像過山車般歡喜完了到難過。他咬了咬脣,“那明天陪我去一趟吧!”禾木點點頭。
因從小鎮到市裡要四個小時,中途還要換車,第二天天空剛矇矇亮,禾木兩人就起牀出發市醫院。溫凌實在是不喜歡車上漂浮的各種雜味,喉嚨鼻子都難受得不想講話。禾木倒還好,途中還故意說了許多笑話轉移溫凌的知覺,讓他不要再去注意車上的那種怪味。中途轉了車之後,溫凌臉色很難看,病懨懨的。禾木對如此模樣的溫凌無計可施,只得將他昏昏沉沉的腦袋往自己的頸脖上擱,讓他靠着。溫凌只聞到一陣男性香水的味道,他忍不住嫌棄,一個大男人擦什麼香水,很想埋怨這香水味很重,轉念一想:“至少比這雜味好聞。”也就算了。
兩人下車後,禾木一邊甩着麻痹的胳膊一邊幽怨地說道:“你當初都是怎麼從北京回來的?”溫凌想了想道:“坐火車然後坐朋友的小汽車,就是沒有坐過這種班車。”
“呵呵,那您老真是有福氣!”
“那是!”
“哼······”
兩人嘻嘻鬧鬧的拿着花和水果來到市醫院,看到張老頭子口罩着呼吸器,想到這生老病死的無常,心中甚是難過。張老有兩兒一女,今日看守老人的是女兒張曼。張曼看到禾木兩人來了,便輕聲呼醒父親。張老緩緩睜開眼,指了指呼吸器,張曼連忙拿開呼吸機。張老的聲音很微弱,“你們來了?”接着不等兩人回答又對張曼使了個眼神,看着張曼走出病房,他才道:“阿凌,你一直都很想知道關於書店的事情,或許也是這間書店跟你因緣較深。我跟你父親、還有書店的前主是當年抗戰的戰友。書店以前的名字叫磬書難成。很奇怪的名字吧!我跟你父親說過這名字一點都不像書店名。這個名字有淵源的,是自從襲磬銘死後,才起的。”
溫凌吃驚道:“張老認識襲磬銘!”
張老微笑道:“何止認識。還是一起打過仗的戰友。看着真是謙謙公子一枚。你應該不知道吧!書店的店主叫唐逸書。說來襲磬銘和唐逸書也挺有緣分的,年少時一起同窗苦讀十年,後來打仗時也是共患難的戰友。就連這家百年書店也是唐逸書購置後送給襲磬銘的。書店在襲磬銘手上的時候就只是叫書齋。抗日前的唐家名盛非常,唐家大公子聰明無常,風度翩翩頗有潘安之姿,唐家三小姐美貌得體,知書達理。亂世之分也是引得世公子權威者爭先恐後踏破唐家大門。唐三小姐留學歸來後不滿族人安排的婚姻,倒是與襲磬銘這個無名小子互生情愫,一心想要共度餘生。唐逸書本是最該最支持襲唐兩人的,但是······他沒有,反而是反對最強烈的。不過我和你父親都知道,他爲何最反對······最不該有的感情在他身上所體現了,而且襲磬銘早已在金陵家中有一位姓程的太太。這位太太也是位烈士,在日本軍入侵南京城時,愣是殺了幾個鬼子後壯烈犧牲了。後來唐三小姐在新婚那天逃婚與襲磬銘私奔了。那以後書齋一直由唐逸書打理。1947年時,阿書他爲報復當年兩人的背叛,編造了一些不實的罪名加在襲磬銘身上。
到了1948年,我記得很清晰。唐逸書約了襲磬銘到書店裡,可是不知爲何起了爭執,唐逸書用槍打死了襲磬銘。等我趕到書店時,只看到滿地的血,唐逸書面如死灰站着。你父親當時也在場。唉,其實······其實我們三個都罪孽深重,我和你父親當場就將兇殺的現場清洗乾淨了,將襲磬銘的屍身尋了處深山荒野掩埋了。唐三小姐找上門時我們就說他已經回去了,她也因爲襲磬銘的無故失蹤鬧得與唐家恩斷義絕。直到唐逸書死時也沒有來送喪。估計她一直到現在也不知道襲磬銘早已死了。
磬書難成,其實是阿書從‘罄竹難書’那演變而來的,他希望能贖罪。 後來他一直守着那家書店到死,直到你接手了。這書店說到底是阿書跟襲磬銘的定約之始。”
溫凌努力想起張老口中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唐家大少,取而代之的是年暮垂死、滿臉憂鬱的白髮老者。印象中的老者雖被診斷是病亡,但他的後半輩子一直都是鬱鬱寡歡。
溫凌擡頭疑望向張老,問道:“時至今日又如何將秘密說出來呢。”
張老搖搖頭,嘆氣道:“我是將死之人。可是、可是······”他望向病房的窗外,只見外面一道秋風蕭瑟模樣,又想起他們四人年少相識情景,心中只道一寒,喃喃:“唐三小姐至今不知道襲磬銘身在何處。我們曾是年少相識,共患難十年,一想起他這般身死異處還是我們幾個造成的,便是到了陰間我也無臉面去見他。只盼在有生之年,能得到唐三小姐的寬恕。只道······只道她莫要傷心罷。”
溫、禾二人離開醫院時已是七點多,兩人趕到車站買票時,也只買到了明晨八點的票。兩人望着票上的時間,幽怨長嘆一聲,今晚只得留在市裡睡賓館了。又因明天需要趕車,兩人也沒敢離車站太遠,就住宿在附近的賓館裡。
待睡時,溫凌見禾木站在窗邊叼着煙支,窗外時不時閃進汽車的光線。這裡的環境不算好,車站的長途車進進出出,人們陸續地下車又上車,依稀還可以聽見附近夜市傳來賣力工作的吆喝聲。禾木靜靜聽着那些若隱若現的喧鬧,禁不住一陣心酸,幽幽嘆氣一聲。
溫凌道:“今日張老爺子的故事,你有什麼感想?”
禾木扭頭一本正色向他說道:“我還是覺得少挖掘別人的舊傷痕比較好。”溫凌皺眉,慍道:“這次是老爺子自己想說的,不能怪我。不過,我想老爺子終其一生最後悔的不是襲磬銘的死。”
禾木一呆,想到張老口中的唐三小姐,又想到自己苦追多年未果的笑笑小姐,心口上堵了一股氣,自覺喉嚨苦澀,失神呢喃:“唐三小姐,是張老每每道起的遺憾。當年的張家不比盛名的唐家差,張老與唐三小姐是青梅竹馬······”自古以來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最初的人又怎麼能是最後的那人。
兩人回到小鎮後又過了幾天,兩人沒再聽說過張老的事,他的鄰居都在傳張老已死了。張老離開的消息伴着張曼的到來得到了證實。
溫凌翻着張曼帶來的張老的遺物——本子,裡面夾着幾張泛黃的黑白照,照片裡的人,溫凌只認得他的父親。
張曼開口說:“我爸走時叫我將這個給你。他說這個也許能幫到你一點。”溫凌點點頭,又想到張老說過在有生之年想得到唐三小姐的原諒。他問道:“那個唐三小姐可有來?”
張曼道:“喪禮那天沒來,但是爸爸去的那天,她來了。不過······”她遲疑了一下,疑惑地望向溫凌,說:“她那天問了襲磬銘先生去了哪裡。我爸······似乎沒告訴她。她後來又問我,可我什麼都不知道。”溫凌心中不禁有些訝異,問道:“那你媽媽知道嗎?”
張曼搖搖頭。原來張老在妻子兒女面前從不提那些前塵舊事。溫凌猜想張老不願告訴兒女,妻子總會一知半解,可惜的是這張老連陪他一生的妻子都未曾告知隻字。
溫凌嘆息想道:“張老啊張老!你扮演着幫兇,到死想懇求受害者原諒,卻又恨唐三小姐當年逃婚之事,可憐那唐三小姐竟仍不知丈夫已死了將近四十年。”他握了握手上的本子,問張曼:“你看過這本子沒有?”張曼搖頭,道:“爸爸經常教誨不經過別人允許,是不能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這是最簡單的尊重。”溫凌擡頭打量眼前二十來歲的女子,個子高挑,皮膚白皙,斯斯文文的,投手投足間與生俱來的大家閨秀之姿。溫凌心中對這女子有了幾分欣賞。
他打開手中的本子,將他一直以來的調查,以及四十多年前唐三小姐如何逃婚,襲磬銘如何死去,張老以及他父親如何成爲幫兇,一一告訴了張曼。張曼聽得驚訝不已,對於父親他們的事久久不能釋懷。
張曼離開前溫凌安慰了幾句,他能理解當知道自己至親的人做了無法彌補錯事後的心情。溫凌捏緊手中的照片,照片溫老爺子的模樣與他在家中看到的相冊裡的一樣。襲磬銘失蹤的那年,溫家赫將近二十歲,以前不管溫凌怎麼向溫家赫打聽書店主人的事,溫家赫都是閉口不言。一想到此處,溫凌的心臟就跳個不停。他心中有個猜想,已成年的大哥可能知道當年溫老爺子他們的事。
他正擰眉想着,便瞧見瑰穎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推門而進。他打趣道:“哎呦!我們家的姑奶奶怎麼這副模樣啊!誰惹你不開心了。”
瑰穎蔫拉着臉,道:“張子雨要離開這裡了,回他的大城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