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在談那個倉庫的事情,昆麒麟是個自來熟,秋宮鹿身上又有一種特有的謙和,完全被他哄得一愣一愣。
“我今天去這裡的急診樓查完新老闆給的工作,後天就去那個倉庫那看一眼?”他說。“不過那地方真心挺遠的,而且沒直達車,你們那能有人來接一下不?”
我說,你別和我朋友客氣,他是我發小,家裡不缺錢的。
不過說完就有點後悔了,感覺特自作多情。
“嗯。不用和我客氣的。”阿鹿也點頭。。
昆麒麟贊同,“對對,當年你們也沒和咱們客氣過……”
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傻不傻啊說這種話!
事情說到這其實也算是談完了,我終於能下班了,自然不能把我發小扔在這不管,總要順道帶回去。剛說要走,那人就嚷嚷起來,靠,你不陪我啊?不仗義!
我說我怎麼捨得搶你風頭。說不定到時候你新老闆一看你,哎,看對眼了,直接包養走。萬一我這種鍾林毓秀的小鮮肉杵在旁邊,你老闆一看就嫌棄你怎麼辦?
“不不不,丘荻同志,你這思想境界不夠高。要是我老闆是個渴望熱烈愛情空閨寂寞的女士,你就應該出於國際主義精神犧牲小我成全大我,好好當一箇中老年女鬼之友啊。”
“勞動最光榮,這光榮我直接讓你了。今晚好好勞動,別給人類同胞丟臉。”我揮揮手,拉上秋宮鹿就要走——真要快點走了,那麼好一孩子,萬一跟着這神棍學壞了怎麼辦!已經一口郭德綱京片子了,以後要找個于謙一樣的對象回去可如何是好……
可還沒等我出門,阿鹿卻問他,“昆先生今天也有案子要查?”
這貨估計第一次被叫先生,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對啊。在急診樓。”
他看看我,再看看昆麒麟,“那我能不能跟去看?”
草!要壞事!
我心裡剛反應過來——旁邊的兩個人,一個剛回國好奇心極度旺盛,一個唯恐天下不亂,我是對什麼都沒好奇心,但阿鹿正好和我反一反。
果然,昆麒麟順勢就點點我,“方便,要是丘醫生可以跟着那就更穩妥了。”
秋宮鹿顯然是一個字都沒聽懂,但還是滿懷期望地回頭看着我——老實孩子真是太可怕了。這一刻我幾乎就想強行拖着他就出去,可理智告訴我不行——這是我發小,他媽媽是我媽媽最好的朋友,人家難得回國一次,能滿足的我必須都滿足,否則太不得體了。
現在已經是晚上六點了,各處的門都鎖了起來,夜晚的醫院十分安靜,反正自己也早就習慣了。
到達急診大樓的時候,一樓門廳裡還滿滿當當都是病牀。寬闊的大廳裡鋪滿了病牀或者地鋪,上面全是病人,連落腳的地方都很少。
“它應該在那……”他拐過一處拐角,朝右邊走去。和其他地方不同,這條走廊上沒有病牀。因爲這是急救通道,中間嚴禁放東西的。
但也因此會起糾紛——比如現在就有幾個家屬圍着那個護士吵,說大廳裡太擠,要把病人的牀挪到走廊上。
“——這個通道上那麼久都沒有什麼人通過,憑什麼不讓我們過?!”
這種話簡直是急診日常了,急救通道上不能擺牀是個原則性問題,就好像你不能穿着宇航服進手術室一樣,真搞不懂爲什麼和這些人那麼難講道理。
那羣家屬有五個人,有男有女,吵得整個大廳都能聽得到。兩個女家屬堵住了護士,男家屬已經開始把牀推向通道。
旁邊也來了其他醫護勸,但沒什麼用。不講理的人你和他本身就沒法講道理。
可就在這時,我們又聽見了那種窸窸窣窣聲——我們倆往左邊看去,果然看到走廊對側正有一股鬼雲一樣的蟹羣飛速爬來。
昆麒麟跑過去,拉住了那張病牀。“我覺得你們還是把病人推回大廳裡比較好。”
這種怪物叫做女蟹,喜歡攻擊虛弱的人,但卻害怕陽氣足的人。雖然大廳裡滿滿一地的老弱病殘,可一個病人身邊總有兩三個家屬,那麼多人,哪怕女蟹的數量驚人也不敢貿然過去。他們把病牀單獨拉了出來等於是創造了一個落單目標,分分鐘就能被撲殺——但顯然幾個人沒聽進去昆麒麟的話。蟹羣已經越來越近了,我雖然不想管閒事,可還是隻能走過去。
“這病人是腔梗吧?”我說,“不要往裡面推,越是往裡面空氣越不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站在他牀邊,而那蟹羣組成的烏雲早已積在天花板上了——在幾秒鐘之內它們就會衝下來,和洪水一樣席捲住這個苟延殘喘的人,把他變成一具屍體。
不行了,來不及了!
我的動作比腦子快,手已抓住了推牀——同時我接觸到了昆麒麟的目光——這人也在看着我,我們應該想到一起去了。
接下來電光火石之間,我拉住推牀往回用力一拉;而昆麒麟……
——昆麒麟繞開了那張牀。
出乎我所有的意料之外,他沒有管這張牀,而是衝着我過來;抓着牀的手被他用巧勁卸開了,勾住我就往回走——而同一秒鐘,女蟹羣傾瀉而下。
在看不到蟹羣的人眼裡,他的動作沒有什麼奇怪的,就是勸膩了、懶得管了。在幾秒鐘裡我被他帶離了那張病牀,眼睜睜看着病牀和上面的人被青色的蟹羣淹沒。
“不好意思啊,功利主義。”他輕聲說,“你在那太危險了。那麼大數量的女蟹,你很可能被無差別牽連到。”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
當了很多年醫生了,我對生死看的很淡,幾乎不會被死亡觸動到。這種冷漠也有些先天因素在裡面,據說很多人就是缺少某種情感機制。
不是沒見過有人在我眼前死。逐漸的死、或是突然死亡的都有……但這是第一次,我明明有那麼大的機會把人救出來,卻看着自己遠離了這個機會。
後面的阿鹿還很茫然地看着我們——他一輩子都不會看到它們,也永遠不會知道我剛纔幾秒內經歷了什麼。昆麒麟帶着我回到大廳的人羣中,說,你今天要不先回去吧。
“沒事。”我搖頭。“下次記得提前和我說一下。”
昆麒麟有點訝異我的反應,不過很快也就想通了。我是個理性動物,所以不會怪他做了那個決定。
“行了,我答應你會幫你這次的。”我說。“走吧。”
當我們沿着急救通道往走廊盡頭的搶救室大門走去時,後面的大廳裡傳來了那些家屬們嘈雜的哭聲。同時他在大門口停下腳步,告訴我,就是這裡。
“不是搶救室裡面?”我其實鬆了一口氣,幸好是外面,如果這傢伙要進搶救室就真的麻煩了。
“是啊。”他從揹包裡掏出一個小瓶子,開始沿着牆縫撒下一條很細的白線,“我感覺這次的老闆應該是小孩子……”
也不知道這羣人接客用的都是什麼標準,上次是個死了十幾年的女鬼,這次可能就是倆小孩,怎麼看都生計可危。
他在走廊裡折騰,我靠到一邊去翻出手機給小顧發短信。
通道上有一盞燈亮亮暗暗,可能是接觸不好。急診大廳裡的人終於越來越少,除了剛纔的死者家屬還在哭鬧。我走得稍微遠了些,然後撥通了她的電話——還是沒人接。但是掛上電話後不久,手機上就收到了一條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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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休息了”。
原來已經睡了啊。我讓她好好休息。那邊阿鹿還在湊着看熱鬧,其實只是在地上撒一層薄薄的鹽罷了。
“哎,鹽不是辟邪的嗎。”我說,“你撒那麼多嚇跑了小朋友怎麼辦?”
昆麒麟說,你懂什麼。鹽的確是辟邪的,但前提是它們是邪——又不是每隻鬼都那麼喪心病狂的。
鹽撒了一地,不過什麼都沒發生。看他表情有點意外,又拿出了那個鈴鐺,輕輕晃了晃。
依然什麼都沒有。
“這說不通啊……”
“叫得出不?叫不出的話我們就撤了啊。”我看看頭頂上那個亂閃的燈,已經有點累了。明天還要跟手術,沒空在這陪他折騰,“阿鹿,我們……”
然後我轉身的時候差點撞到一個人,嚇得後半句話都被嚥了回去。
——這是一對農村的夫婦,都穿得灰頭土臉的,男人的身上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這對夫婦手裡拿着兩個大白花圈,一個鐵罐子,一個大塑料袋。估計是死者家屬,晚上偷偷來擺花圈。
我不當心多看了兩眼,那男的就回瞪了我一眼。他女人拉了他一把,兩個人往走廊裡走去。昆麒麟也看到了他們,愣了一下,沒想到還有這出,不由也讓開了。
他背後一平米左右的地板已經被灑滿了一層薄薄的鹽粒,不過這對夫婦沒踏進去,就在走廊中間把花圈擱上了,緊接着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跪在地上開始伏地哀嚎。
“我的兒啊——”
我們看到昆麒麟嘆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很糾結。
事情到了這一步,今晚肯定不可能再查到什麼了。
可就在這時,面對搶救室的我看到地上的鹽堆出現了變化——地上那層鹽很薄,那一塊白色的正方形區域如白色的水面,彷彿是水被煮沸了一樣,鹽層的表面開始鼓動起一個又一個的半圓形水泡。
什麼情況?我愕然。昆麒麟顯然也看到了,在夫婦倆的哭聲哀嚎中再折了回去——原來平靜的鹽層如今宛如沸水的水面,爆開了幾十處鹽花。
“你們的孩子是今天在這裡沒的?”環顧四周,他只能把原因歸結到剛纔出現的這對夫婦身上。見有人問起他們的孩子,跪在地上的那男人立刻轉向了昆麒麟,說了他們孩子爲什麼會死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