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室的辦公室裡七橫八豎躺滿了人,有個護士在他後面跟着進來的,說有一牀指末氧只有八十二了。沙發上起來了三個醫生,匆匆忙忙出去了。有個人趴在辦公桌上,帶着口罩和帽子,如果不是朝夕相對,昆麒麟真的差點沒認出來那是丘荻。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出聲,丘荻就自己醒了,眼睛都在充血,肯定一夜沒睡。
“我來探班,你還好吧?”他把保溫桶放桌上,拉過一張凳子。外面又是一陣刺耳的痛哭聲,一張推牀正被護工推走,幾個家屬抓着推牀,哭得痛不欲生,“……看起來不太好。”
丘荻揉揉眼角,說其實最忙的時候過去了。昨晚他到醫院的時候是最混亂的時候,學校發生火災,正好是清明節假前,除了預初年級下課不在,其他年級都在加課。起火的那個班級不用說了,五十個人無一倖免,當場就燒死了二十多個,到現在爲止只活了十個人。其他教室被殃及得很嚴重,大概有七十多個人被送來七院,傷勢較輕的就轉到了附近的地段醫院。
“燒得那麼嚴重?火怎麼起來的?”昆麒麟皺眉,覺得不太對,學校不是什麼易燃物,而且地方很大,出入口多,就算一個地方起火,火勢也不至於那麼快。
聽他這樣問,丘荻指指外面那張蒙着白布的推牀,“大部分不是給燒死的,是在混亂時的踩踏事故中受重傷的,還有一部分是跳窗。能搶救的都搶救了,我估計下午能回去休息。”
“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吃不下,想吐。”人累到一個境界時就沒胃口了,丘荻臉色都在發灰。昆麒麟把保溫桶打開,上層是豬肝粥下層是雞湯,勸他好歹吃點。待會他們還要換班,不吃東西扛不住,丘荻考慮了一下還是吃了些。還沒吃幾口,外面就吵吵嚷嚷進來了一男一女,說要讓丘荻過去看看他們家女兒的手。
“都說了,她的手沒事,這幾天只要換好藥了,別碰水別自己亂剝,不會有後遺症的。”這對家屬昨晚就來問過了,丘荻只能從頭再說一遍。
“但是小孩子就是喜歡亂動啊,她剛纔自己把紗布碰掉了,醫生你去看看吧?”
丘荻沒辦法,只能放下勺子跟他們出去。過了三分鐘回來了,坐下繼續吃。昆麒麟問,那小姑娘手怎麼了?燒了?
“燒什麼燒,跑下樓時候手敲門板上,破了點皮,換個藥就能回家的,家裡人非說不能走,一定要佔張牀。”
話剛說完,那兩個家長又進來了,神色慌亂,“醫生,她剛纔哭着說手背癢!”
丘荻只能再放下勺子,深呼吸,“因爲她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了,這時候傷口發癢是正常的,不要撓就好了。”
“但是她癢啊,忍不住撓,醫生你再去看看吧……”
他沒辦法,只能把椅子拉開,再跑去病房。沒多久回來了,抓緊時間吃飯。還不到兩分鐘,兩個家長第三次過來了,“醫生,她……”
昆麒麟一拍桌子,面無表情,“你們倆加起來四隻眼睛都沒見到別人在吃飯嗎?”
他個子高,還留長髮,看着不像善茬,桌子哐地重響,把丘荻都嚇了一跳。那兩個家長愣了愣,總算沒再煩,嘟囔着出去了。
等到東西都吃完,丘荻把保溫桶收好給他,讓他先回去,自己要去頂手術班了。昆麒麟就走了,回去路上順道拐去那中學看了看,簡直燒得面目全非,附近全是警車。起火點在其中一個教室,而且起火迅速,不排除是有人蓄意縱火。
“真是慘啊……”他眯着眼睛,看陽光下顯得焦黑的教學樓。就在這時,後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昆麒麟扭頭,就看到一個熟人。
“白首座?真巧啊?”他看到白霞,身邊還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接孩子上補課班?”
“嗯,你呢?來這裡查案子的?”白霞揉揉兒子的頭,看得出很寵愛孩子,“小白,叫昆叔叔。”
“昆叔叔好。”
“叫哥哥。”昆掌門語重心長。
“你好意思。”白霞掃了他一眼,“都是仲裁人了,還自己跑出來查?”
昆麒麟笑笑,“習慣了。而且我真的只是順路看看,這次的事情和道界又沒關係。你家小白在哪上課啊?”
白霞的兒子直接說了在哪讀幾年級,一點不怕生,而且挺外向的。估計兒子性格隨媽媽,幸好不像爸爸那麼悶。
他們聊了一會,小白就要去補課了。昆麒麟轉身去開車,聽見小孩子叫了一聲“昆叔叔”。
“怎麼了?”他問。
“叔叔,”小白指着他,眉頭皺着,“你背後髒了。”
昆麒麟衝他笑笑,“謝謝啊。我回去換。”他今天穿的是天藍色的淺色襯衫,是很容易髒。
不過白霞也叫住了他。
“昆掌門,有些不對勁。”
能有什麼不對勁啊。昆麒麟還以爲是背後沾到油漆之類的,想說結過婚的男人就是雞婆;白霞已經拿出手機對着他背後拍了照,然後把屏幕轉給他。
——屏幕上,天藍色的襯衫後背上有些幾個暗紅色的小掌印。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啊。”他苦笑,“我自己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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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三點的時候,丘荻那邊終於可以下班回去休息了。他正收拾東西,外面就進來了一個人,手裡提着袋提子。是朱黛。
“累了吧這兩天。”
“沒事,都差不多了。”他伸伸脖子,“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朱黛笑笑,“這兩天開始,估計會很熱鬧了。”
丘荻聽這句話,總覺得還有弦外之音,“什麼意思?”
“嗯……該怎麼說呢,直覺吧。”他笑意溫和,把提子遞給丘荻,“沒事,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我會聯繫你。還有一件事……”
丘荻正接過袋子,朱黛就拉住了他的手,眼中微紅閃動。
“丘荻,你要知道,昆麒麟很幸運。”
“哎?怎麼突然說這個。”
丘荻笑得有些尷尬,撓了撓頭。朱黛緩緩搖頭,說,“老人家了,總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其實我對你的經歷也很好奇。”
“也沒什麼好說的……都快記不清了。如果沒有意外,在很久之後,昆麒麟就會變成我這樣。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你說吧。”
“有一把叫做雷刀的古刀,是不是被放在昆門道觀了?”
乍然說起這個話題,氣氛立刻就變了。丘荻不知道他有什麼目的,也不敢亂回答。大約是知道他的顧慮,朱黛忍不住笑了。
“看你緊張的……這樣說吧,秋宮鹿是我殺的。”他說,“沒有其他原因,只是爲了那把刀。可惜還來不及拿到刀,昆麒麟他們就趕到了。”
雷刀又名斬麒麟,是少有的幾把能剋制麒麟的兵器。秋宮鹿死後,雷刀就一直被放在昆門道觀。
“這把刀……你要拿來做什麼?”
“這把刀是一個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留下的。如今刀的傳人已經不在,我希望能將它收在身邊,沒有其他企圖。”
“誰?”
“我的義妹。”他說,“你不要誤會。她是人,也是雷刀的傳人。當年我,她,還有……”
他原本想說下去,卻硬生生停在了這裡——丘荻見到他的眼中涌出了兩行血,沿着臉頰滑落下來。朱黛的神色帶着絲茫然,過了一會才匆匆忙忙將血痕擦去。
“對不起,真是失態了……”他一邊說着一邊笑,笑意中滿是苦澀,“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要想起他的名字,還是忍不住會難過。”
從朱黛的隻言片語中,他們大致能瞭解從前的一部分事情。相柳是被禹鎮於深水之中的,明朝時興起水利工事,破壞了鎮守相柳的神臺。數千年過去,凶神早已虛弱到了極致,看上去和常人無異,被朱三太子當做溺水的人所救。
就像是丘荻遇到了昆麒麟,朱三太子遇到了這個人,然後,彷彿是歷史的重演和回放,一個接一個的鬼案與陰謀,他們倆一直走到最後。
然而朱黛說,最後是自己親手殺了朱三太子。
丘荻忽然覺得茫然無措——相柳和祖麒麟一樣,它們都有着無盡的歲月和壽命。無論最後結局如何,終究會有那一天,蒼老的自己躺在病榻上,身邊是依然年輕的昆麒麟。
那就是他們的最終,早已註定的最終。
兩人各有心事,朱黛久久未提關於雷刀的事情。“我知道了,回去之後,會和昆麒麟說一下這件事。”丘荻說,“這刀……我們留着也確實沒用,但就怕將來被用來對付昆麒麟。”
“我知道。那……”
朱黛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外面傳來的一聲尖叫打斷了。那是小孩子們的尖叫聲,聽上去十分驚恐。丘荻愣了一下,馬上就開門出去看了。尖叫聲是從不遠處的病房裡傳出來的,門口已經圍了許多人。他和朱黛擠了進去,看到裡面的樣子,心裡全都一驚。
不算大的五人病房裡,白色的牆壁和玻璃窗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暗紅色的掌印,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