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要我這樣一個戰俘,或許還對他們有着滿心仇恨的女人,去做他最愛的弟弟的女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出了我眼底的慌亂,嘴角輕揚,道:“你不是也想這樣麼?破城之日,我便已看出來。”
被他挑明,我反而平靜下來,看着他道:“爲何你要幫我?我若是真的要得到白詹,我會自己爭取。”
白淵拊掌大笑:“好一個勇敢的女人,不愧是我久久尋找的天女。”
“天女?”我皺眉。我不過是個凡人。
白淵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這本是我玄武最大的秘密。你若敢泄露出去,本王定不饒你!”
我輕笑,我想我已經能猜出來了。
他驚異地看了眼我的笑容,卻什麼也沒問,繼續道:“這是白詹乃至玄武國最大的劫難,只有天女能幫我們化解。本王花費五年時間,遍尋世間高人,不過就是爲了追查你。爲了避免夜長夢多,本王纔會匆忙下了戰書。卻不曾想,你與我,不謀而合。”
我伸出手掌,道:“一言爲定。”
他與我擊了三掌。三掌之後,我們從對手變爲同伴。他要他的天下霸業,我要我的愛人,這交易很公平。
於是,在破城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了他。
那晚月如玄鉤,夜色清冷。
我在玄武城的瀲灩苑裡,看到了我日思夜想的白詹。
他坐在一棵開滿白色花朵的千年古樹上,柔軟的頭髮隨風飄散,一襲白衣,一塵不染,恍若天神,又恍若夢境。淡藍色的瞳孔見到我後有些許驚疑,他道:“我以爲皇兄會殺了你。”
我仰望着他,紛紛揚揚的白花落滿髮梢。我問:“爲何?難道俘虜都要死麼?”
白詹忽然笑了笑,道:“你真傲,就憑這點,你就可以死。”
我道:“那你當初救我,又是爲何?”
他忽然閃躲我的目光,道:“我沒有救你。皇兄若真的想殺你,我不會阻止。”
我道:“你不必掩飾。或許,我比你,還要了解你。”
白詹忽地從樹上跳下來,衣袂間盡是淡淡花香。他忽然走到我面前,目光沉沉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沒有回答,反問道:“白詹,你相信人會有前世今生麼?”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脖子,將我推到樹幹旁,冷冷道:“你是妖女對不對?你想要迷惑我哥!”
我笑,卻笑得淚流滿面。白詹,你終究不記得我了。我道:“爲什麼要這樣想?你們隨時都可以殺了我,我不會反抗。”
白詹鬆手,背對着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的眼睛,好熟悉,可是我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原來,你還是記得我的。雖然只是一點點,沒關係,我已經很高興了。
他很快離去,不再聽我任何言語。他好冷,我覺得,比前世還冷。
我抱緊了雙臂,靠在嶙峋的樹幹上,也不管後背生疼。直到那些藍色的花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它們叫娑羅,是我才能種出來的花。既然已經忘了我,爲何還要留着這些花?
聽宮女說,白詹王爺很喜歡這種花,只是它們太過嬌弱,不能存活太久。不過十八年來,當初開滿玄武三千國土的娑羅花,如今只剩這幾株。可是,看這情形,不出三天,也會枯萎。到時,玄武便再無花。
我自然不忍,第二日來看,便見白詹在幾株娑羅中,靜立不言。他的手裡攥着一株剛剛枯死的花,喃喃道:“蓮棠,你還回來麼?不是答應過我,永遠都不離開我的麼?”
那一刻,我如逢甘霖。他完全記得我的,只是,我已不是蓮棠。
他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的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眶微紅。他見我卻大怒:“誰允許你到這裡來的?”
我還未說話,便被他推出花叢。他生氣的樣子,像極了孩子。我被他推得跌倒在地上,掌心被石頭劃破,淌出血來。
他看了看我的狼狽,眼神變了變,卻不肯動情,只是道:“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踏入這裡半步!”
那一刻,我好想對他說我就是蓮棠,我回來了。可是我不能,或許前世的我是他心中美好的一個夢。就算我說了,他也不會相信,蓮棠已死。
我的喉嚨裡酸酸的,話也說不來。僵持了一會兒,他終於伸手來拉我。而後看着我手掌的血跡,皺了眉頭。他道:“對不起,弄傷你了。”
無意間看見被我的血滋潤過的娑羅忽然煥發了生機,我急急支開他,待到晚上,便割破了我的手腕,用血來餵它們。
白淵很久不來找我,我只是路過御花園的時候,聽見他們兩兄弟的私語。白淵說東溟國國君千象野心勃勃,欲進攻玄武,要白詹小心。
我以爲,憑他們二人,可戰勝一切。可是他們臉上的沉鬱,讓我的心也瞬間沉了下去。
我放了五天的血,終於將僅存的娑羅救活,還使它們漸漸繁茂起來。
白詹不知道,還以爲是蓮棠有感,她快回來了。我站在遠處看他臉上歡快的笑容,覺得就算要我去死,爲了他,我也毫不猶豫。
拉下袖子遮住被割得傷痕累累的手臂,我正要轉身離開,眼前卻突然發黑。我苦笑,這凡人的身子果真不中用。意識昏沉,我無力地倒下,閉上眼前看到一個身影撲過來。
“你真傻。”這是我醒來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他問我:“值得麼?爲了一個不愛你的人。”
我吃力一笑,握住他的手指,道:“只要我愛他,就值得。”
白詹的手指很涼,卻沒有從我的手裡抽出。他將目光放到遠處,似茫然又似傷感:“我這一生,只愛蓮棠一個。不管她回不回來,我都只愛她一個。”
我很開心地笑,然後用盡力氣坐起來抱住他,吻他。他想推開我,但手指觸碰到我腕上的傷痕時,他身體一顫,終於還是抱緊了我。
一個吻如一個世紀那般綿長,直到我再也喘不過氣來,我才鬆開他,道:“你可以等,我也可以。”
白詹卻站起來,走到門口,道:“你不可以,阿佑,我不允許。明天你就要離開這裡,再也不許回來。”
我瞬間如墜冰窟,白詹,你明明已經動情了,爲何還要逃避?現在,我多麼希望我不是蓮棠,至少我不用忍受這種明明知道你愛我,卻還要被你拒絕的痛苦。“如果,我說我是蓮棠呢?”
他忽然轉身看我,依舊諷刺:“蓮棠是仙,不是人。就算她是人,你也比不上她。阿佑,不必再多說了,我會派人將你送走,永遠不許你回來。”
我幾乎是從牀上撲下來,爬到他的身邊,拉住他的衣角求他不要趕我走,我說我可以終生餵養這些花,只是養花。
他看着我,道:“從我知道真相那一刻開始,整個玄武城,已經沒有一株娑羅了。阿佑,你不該爲它送命。或許,蓮棠也不願接受,一個凡人的血,會玷污了她。”
玷污?他竟用這樣的詞來形容我?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我被蒙着眼睛,坐在馬車裡,帶離了皇宮。駕車的是他。
那天的日光很好,整片傾灑下來,在地上投射大團大團的白色花樣。他依舊一身白衣,烏髮高束。一路八百里,快馬加鞭,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他要狠狠地將我甩開,一如百年前。
馬車在關外止住,他扶我下了車,解開眼睛上的黑布。我眺望遠處,三千里大漠黃沙,我看不到尾。
我抱住他哭泣:“白詹,你真的還要將我拋棄麼?我已經等了你一百年。這世我不是仙,我沒有一百年可等了。”
他生硬地推開我,眼裡是無邊的蒼茫,他道:“你從這裡離開,再也不要回來。”他一躍上馬,揮劍砍斷繮繩,狂奔而去。
我追了他很久,終於陷在黃沙裡,滿目狼藉。
躍動的身影忽然定格,我擡頭看見蒼茫的天際忽然涌現大片騎兵,如潮水一般向他襲去,最終將他湮沒。
白詹調轉馬頭,向我奔來。他拉我上馬,急促道:“抱緊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擡頭,也不要害怕!”
我抱住他的腰,他用大氅將我包裹,而後便是一路廝殺。我聽見刀劍相交的尖銳摩擦聲,聽見冷兵器砍入血肉後的鈍鈍之聲。耳畔有無數人的哀鳴,我只聽到他的喘息,一聲比一聲沉重。
有血順着他的胸膛流下來,染了白衣,紅色的花開在他的衣襟上刺痛了我的眼。他被人一槍刺穿了肩膀,從馬上跌落。一隻手卻仍護着我,我們在熾熱黃沙裡生死相依。
有狂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白詹,交出你懷裡的女人,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白詹抱緊了我,道:“不可能!千象,你一直在跟蹤我?”
那聲音繼續道:“對,我跟蹤你八百里,只爲了等這一刻。你以爲將天女帶離玄武便可以讓她活下來了麼?白詹,就算你不在乎你的玄武城,我千象要稱霸天下,也絕不能放過她。”
我大驚。我設想過千種可能,最後也不過歸結爲一句他不愛我,可我卻沒有想到,他逼我走,只是爲了保護我。他鬥不過千象,因他沒有千象那般爲了目的不擇手段。
白詹一手持劍,一手抱緊我踉蹌着站起來,依舊是睥睨的語氣:“你該不會真的相信那個無稽的傳說吧?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是我玄武的救星?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們兄弟二人了!”
千象冷笑:“若事實不是這樣,那你拼死救她又是爲何?你不說,我就殺了她。我的箭法,想必你也聽說過。”
我聽到弓弦緊繃的聲音,感到白詹的身體忽然僵硬。未愈的傷口又開裂,涌出血來。破空之聲傳來,擦着我的頭髮刺入白詹的胸口。聲音如裂帛一般。
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仍舊未鬆開我。
我在他的大氅裡看不見他的表情,卻知道我所有的選擇都是對的。如今,我要爲了他做最後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