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五年間,他接二連三地收到她從各地寄來的信件。
洛:
我在拉薩。
海子曾經到過的地方。
客車翻過白雪皚皚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同車許多人都產生了高原反應,我例外。他們說我是被神庇護的女子,而我僅僅相信自己身體的抵抗力。
在路上,我一直想,對超自然力無所信仰的人爲何會不遠千里奔赴一個宗教勝地?
這裡的天空很藍,是凡高《山角下》那樣明淨的藍,像突兀劃破的傷口,緩緩流淌出藍色血液。我的靈魂開始疼痛,它似乎想念起南方雨季的青色蒼穹。
先去布達拉宮,坐落在拉薩西北的瑪布日山上的高大寺廟。由白色砂岩砌成,氣勢恢弘,據說是松贊干布爲遠嫁而來的文成公主修築的。在這,建築被作爲鋪陳感情的一種方式,狂野而聖潔。在感情磨滅後,依然被保留。我開始懷疑什麼是真正的永存。
沿着山腳的大湖走,湖岸有藍色的繁盛花朵盛開,葉子肥碩擴大,芍藥般的溫暖香味。我想我們的相逢是一種際遇,就像與先前遇見的許多花朵一般。
這裡遊人很多,多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們一路跪拜,匍匐頂禮,許多經幡在空中飄動,我感到了一種強大氣場的所在,它來自人心,是精神力的彙集。
我不是佛教徒,必須付高昂的門票才能入內。摸了摸口袋中剩餘的錢,在宮門前買了一杯甜茶後離去,滾燙的熱體握在手中,填補所有空缺,有幸福的感覺。
拉薩是離太陽最近的土地,而太陽神似乎並不願眷顧我。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傾聽肌膚裂開的聲音,像泰國的木製民居在乾旱季節的裂痕,有悲傷的香味。
街上到處在售賣一種卷軸畫,手工繪製的彩色佛像和菩薩,有布面、織錦、刺繡、緙絲和貼花,微微撫摩,舒適而柔和,當地人稱做“唐卡”。我在賣珠寶的店鋪中流連,賣了一串檀木項鍊,上面刻有各式佛像,花紋冗雜,散發出神秘的宗教氣息,放在包中,會感到自己被神佛庇護。
黃昏之前,找到住所。離市中心很遠,但價格低廉。房主是位老人,虔誠的佛教徒,愛在晚飯後對孩子講密宗的故事。
他們家的後院種有許多花,藿香、木槿、牽牛花,一些不知名的小瓣白色花朵,成簇盛開,還有一條黃色大狗,叫做“丹增”,見到我分外親熱。但並未發現薔薇,也許它們和我一樣,不愛在灼烈的陽光下生存。
萬家燈火稀疏時,我開始了習慣性的失眠,醫生說我患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症,建議我立刻採取藥物治療,我從朋友那兒借來治療所需的費用,並將它用與了這次旅途。或許善良的編輯明天能將拖欠半年的稿費寄到也未可知。
我會在這滯留兩週,用光所有的錢後再徒步下山。
洛,爲我祈禱,不要在歸途中遇上滑坡或泥石流。
即使我並不懼怕。
—葳蕤
五月?月夜於拉薩
洛:
我住在萬州的一家小旅店裡。打開窗,可以看到樓下的一片窪地 ,植物與藻類繁茂,每夜蛙聲不斷。
這裡,我夜夜失眠。蹲在洗手間外的空地上,穿堂風很大,時時呼嘯而過。
夜空高遠寒冷,寂寞。
這時,我常莫名其妙地流淚。覺得心像一間屋子,還未來得及裝潢,空空如也。
當然,如果你認識我的時間久一些,會知道我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的人,偏執暴躁,缺乏安全感。
我帶一隻假玉鐲,是深深的翡翠綠,綠得發黑,和我的膚色並不般配。
但我喜歡。
當一塊玻璃在高溫下脫離本來面目,再被注入過多色素,以冒充另一種物質時,就會出現這樣的苦痛,扭曲,孤獨(難以歸屬任意羣體),無力逃脫命運的既定軌道。
我們同病相憐。因而相愛,不離不棄。
—葳蕤
七月,流連長江邊的小城
洛:
奔赴內地。
途遇一個花展,注意到各式各樣的仙人掌,大概有三十來種,一律是討喜的翠綠色,幹頂綻放鮮豔花朵。
很多年前,當我還住在大宅裡時,也見過一株仙人掌,從未開花。
那是大宅中唯一的植物,擱置在母親鏤空雕花的梳妝檯上。紅絨窗簾一直拉上,光線稀疏,被分解得曖昧不明。
它在那裡,灰塵滿布,直到變爲暗暗的墨色,毫無生長跡象。日久天長,往往被誤認爲是櫃面年代久遠的浮雕。
大宅中似乎沒有生命存在,後院是水泥地,連雜草也很難見到。
其實,這裡原先草木扶蘇,生氣盎然。春夏之際,梨花、扶桑、薔薇、海棠、梔子、茉莉依次盛開。到了盛夏,園中擺上搪瓷大盆,移栽亭亭的荷花。一年四季都香,噴噴的香,蜻蜓絡繹不絕。
但自從我到來後,母親便不愛了它們。她將它們悉數除去,用水泥填滿院子。
所以,我是降臨在荒漠中的。
我常摔倒在院中,堅硬的水泥地面將膝蓋磕出血。我不愛它,太過結實的東西總顯得無情。
七歲前,我從未被允許走出這個院子。偌大的宅中,只有我和母親兩人。
記憶中,母親是蒼白冷漠的女子。她緘默寡言,絕大多數時間在一張木椅上度過。
那張木椅被擺放在屋內的長廊上。她長久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陽光透過高窗投射到地面,形成一個又一個環形光柱。
我心存畏懼,不敢靠近。
你完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如果缺乏重視、愛與自由,她的生命應該孤獨貧乏成什麼樣子。
—葳蕤
年關,昆明
回憶二三事⑵
在一次重要會議的休息時間,或是忙碌的工作後。他靜下心來閱讀。
幼兒般工整的字跡,寫在隨處易見唾手可得的紙張上——一張攤開的麪包袋,有時也會是街邊散發的廣告紙後的空白頁面…
漸漸,他知道自己如同很多人一樣,失足塵世,滿掌煙火。
他喜愛心中隱藏着一面海水的人。在第一次見到葳蕤時,他就輕易將她從人羣中識別出,並認定識別出她是極其難得世間罕見的女子,與人世的界限模棱兩可,曖昧不明。
他對她有親切感,但始終不能抵達她的內心。好像一座巍峨高山,水流環繞,山間雜花異草叢生,落英繽紛。你隔岸觀看,心馳神往。卻缺少通往彼岸的橋樑。
有子一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愴然淒涼。
也許他們都一樣,各自孤絕,孑然獨立。
相互喜愛,各自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