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方睡得迷迷糊糊地被焰緋拖到了方筱竹面前,只一眼,玉人方就完全清醒了,她先是伸手在方筱竹面前晃了晃,然後又去拉扯方筱竹手裡的提燈,無論她用多少力氣怎麼也扯不下來。玉人方對焰緋道:“我會盡力弄醒她,你快去找子凌,別急着把他拖來,耐着性子把筱竹的情況說給他聽,如果他要準備東西的話,你就等着。”
焰緋立刻衝出房門,玉人方試着拉扯那盞提燈,邊用力邊在筱竹耳邊大聲吼道:“方筱竹,你睡迷糊了嗎!快點醒醒,有客人上門啦!賬本讓我用茶水打溼了!貨櫃的結界碎了!你耳朵上的琉璃墜兒裂了!筱竹,你又怎麼了……”玉人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方筱竹始終沒有迴應,直挺挺地站着不動。
子凌一把拉開玉人方,翻了翻方筱竹的眼皮,診了脈象,一個手刀將方筱竹劈倒,對着門外的焰緋和身邊的玉人方道:“把她弄到牀上去,讓她睡,什麼時候醒了什麼時候再細說。等等,她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快點弄下來,拿着這個讓她怎麼睡啊?”
玉人方皺眉:“昨天出去買酒人家送的,剛開始拿着還沒什麼,後來就開始不對勁了,我剛纔扯了半天也沒能弄下來,我越用力她就握得越緊,你看,她指節都發白了。”
子凌轉身看去,就見方筱竹十指緊握,指節泛白,便俯身查看,又輕輕掰開方筱竹緊握的十指,玉人方看得出來,子凌並沒用多少力氣就拉開了筱竹的雙手將那盞燈拿了下來,子凌將燈盞放在一邊,對焰緋道:“她用力過度,爲免她醒來後雙手痠痛不已無法使力,從此刻開始的一個時辰,你們每隔一刻鐘要拉扯她的十指一次,把筋絡扯開就沒有大礙了。”
焰緋坐在牀邊拉扯着方筱竹的十指,玉人方拿起那盞燈細細打半天也沒看出什麼不妥,便將提燈又放了回去。她見子凌不停地揉額角,便勸道:“筱竹應該能睡上一會兒,你昨晚沒怎麼睡吧,要不要去客房睡一會兒?”
“不必了,我等她醒來就是了。”
“你把屏風推過來展開,在那邊的睡榻上躺一會兒吧,這樣熬着你會吃不消的,到時候筱竹又該怎麼辦?聽我的,過去吧。”
子凌一臉倦容和衣躺在睡榻上,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玉人方收拾了東西,和焰緋輪流照看兩人,子凌睡了兩個多時辰後醒來了,他看方筱竹還在睡就又診了一遍脈象:“沒事了,讓她睡吧,稍後我會送些凝神的藥香和藥草過來,你們盯着她用就沒有大礙了。”頓了頓又說道:“我認識她的時間最久,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心思有多重,既然如今你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少不得要多操心。我們的歲月比普通人要長遠,所經所歷也比常人多,但是筱竹的記憶比起我們還要多更多更多,從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子凌抓了抓頭髮道:“我殺過她一次,如果不是她運氣好,說不定早就死了。她六七歲隨着父親來到我們族地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出門,他的父親是個寬厚溫和的好人,非常博學。相處久了我們才知道她身體不好,所以我們就常常跑到她家裡去玩,聽她父親說話,每一次我們都能吃到筱竹做得非常好吃的點心。筱竹八歲那年冬天,我的母親給了我一個大包袱讓我給筱竹送去,說今天是她的生辰,這是禮物。我覺得
很高興,因爲我過生辰的時候家裡總會準備很多好吃的給我,筱竹做點心那麼好吃,今天應該也會有更好吃的點心吧。我是跑着去的她家,去了之後才發現她家裡什麼都沒準備,因爲筱竹從前天開始就在發燒。”
“她的父親正彎腰照看爐火上的藥罐,他看見我非常高興,倒了一碗藥汁給牀上開始說胡話的筱竹喝了三小匙,看見筱竹安靜下來,他放下藥碗又拿了些乾果給我吃。新年將至,已落了幾場大雪,族中外出歸來的人多有受傷,我的幾位兄長就在這日歸來了,他們全都身受重傷,我父親無法全部顧及,便命人來請筱竹的父親。”子凌搖搖頭:“他的女兒高燒幾日不退,他聽了來人的請求後竟然就答應了。他看着我,告訴我他要去救我的兄長們,不能給筱竹喂藥了,他請求我幫他一個忙:每當筱竹開始哭鬧說胡話的時候,我就喂她喝三小匙藥汁,那一小碗藥汁要都餵給她。我好歹是巫醫族族長的兒子,自小天分過人,這種小事怎麼能難得到我?我一口答應下來按着他的要求給筱竹喂藥,筱竹喝了大半碗藥汁後漸漸安靜下來,眼看着藥汁將盡,我聽着不遠處其他孩子的打鬧聲便覺得有些坐不住了,恰好筱竹又開始說胡話,我便將剩下來的藥汁都餵給了她,然後,然後我就跑出去玩了,等到天色暗了,我就回家了。我回家的時候,兄長們的治療剛好結束,筱竹的父親擦着額上的汗水給我道了謝就匆匆趕回去看顧筱竹……”
“我則開始吃飯,一碗飯還沒吃完,方伯伯就跑了進來,什麼也沒說拉起我的父親就走,直到第二天晚上父親才渾身是血地回來,然後暴揍了我一頓。母親不知底裡,只能着急的勸說,好容易等父親住手了,我以爲就算完了,結果父親不知道和母親說了什麼,母親聽了好長時間都沒說話,流着淚給了我一巴掌,罵我爲什麼不守族規,怎可枉自害人性命,尤其那還是恩人的女兒……我是族長的兒子,天分又高,自小從未捱過打,當時氣急了就跑了出去,一氣兒跑到了筱竹家裡。去了之後,才知道我闖了多大的禍,筱竹家裡全是血腥味兒和藥味兒,牀上、地上全是血跡,我從不知道那麼瘦小的丫頭能吐這麼多血。那一刻無論我多糊塗也明白筱竹會變成這樣都是我我圖便宜多灌下去的那些藥害的。巫醫族族規第一條:遵醫囑,不得擅自爲病人用藥,違者流放,其後人永世不得踏進族地一步。我那個時候才知道害怕,慌張之下大哭起來,然後又跑了出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睡在家裡,那一刻我以爲所有的一切都是做夢,出了房門看見方伯伯抱着筱竹和父母在說話,我看見筱竹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嚇了一跳,又躥回了牀上。不知道那日他們父女和我父母說了什麼,我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件事慢慢地我就忘了,筱竹的身體一直不好,經常生病,就這樣病懨懨地竟然也長到了及笄之年。那一年,方伯伯留下一支簪子就出去雲遊了,筱竹知道後便收拾行囊要出去找他。母親不放心她的身體,苦留不住,無意間說起那一年的事情,我這才知道,當年方伯伯給筱竹準備的藥有什麼功效,那不是普通的退燒藥,而是可以保證筱竹安穩一生的藥!筱竹體質異於常人,她記得她靈魂的全部記憶,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方伯伯自她出生以來,
就帶着她遍走各地,尋找藥草用各種方法調養她的身體,封印靈魂中不屬於她這一世的記憶,那碗藥就是最後的一步,因爲裡面的藥草只有巫醫族裡纔有,他好不容易配齊了,卻因爲我而功虧一簣。筱竹不但沒能封印住那些記憶,反而還被過多過猛的藥量損傷了身體,我把她還成那樣,他們父女竟然還爲我求情,讓我免於受罰。”子凌晃了晃腦袋:“所以我當時發誓,哪怕窮盡一生,也要彌補自己的過錯,還給她一個安穩的人生。當日我便收拾了行囊隨她出發,我無法繼任巫醫一族,因爲我要成爲一名大夫,醫好她的身體,盡我的所能。我只能這麼做,雖然她不贊同,但是我仍然要堅持去做,否則我會被自己的悔恨壓得一輩子擡不起頭來。那個誓言,筱竹從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爲了讓我不再愧疚,無論我煮什麼湯藥,無論多難吃多難聞,她從來都眉頭不皺地嚥下去,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還是沒有成效,她幾次跟我提起這件事,我都不允,我們幾次爲此爭吵。最後她說,她走累了,也找累了,她想自己開一家店,網羅天下奇物,過安穩日子,還說她對不起我,一直在拖累我,等到她的店開張了,我也可以放下一切,過自己的日子了。她胡說什麼啊!明明她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
玉人方皺眉看着他,轉身又拿起桌角的提燈,仔細打量着:“這燈真是古怪,筱竹提了以後就變成這樣,你不過拿了一下就如此失控,子凌你魔怔了嗎?”
子凌愣了愣,伸手撫摸着自己的臉頰,訝異於自己堂堂男兒竟然就此落淚,靜靜站了一會兒,子凌一首按着方筱竹的脈象,一手按着自己的脈象,片刻之後收了手:“玉老闆,你把燈放下,我看看你的脈象。此物確有蹊蹺,雖然玉老闆的體質與我們不同,但我想正是這份不同才讓你在碰過此物後仍然安然無恙。玉老闆,煩您將此物收起來,待筱竹清醒後再告訴她我方纔的情狀。我不是奇齋中人,所以不會過問此物的來源,此物邪性,還是小心爲上。”
玉人方盯着他:“你方纔拿着燈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我不曾看到任何東西,玉老闆此話何意?”
玉人方搖了搖頭,取一塊厚重的錦帛將提燈覆住,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牆邊的立櫃中。焰緋自顧自地給方筱竹捏揉着手指,嘴裡唸唸有詞,子凌靠得近亦是聽得不甚明瞭,但那含混的聲音落在耳中,心裡一陣清明,紛亂的思緒和心境都慢慢沉澱下來。玉人方放好提燈過來,問道:“焰緋,你在說什麼呢?我完全聽不懂啊。”
焰緋放下方筱竹的手指,回身道:“我不知道,只是剛纔看着姑娘,我心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開口便說了一些我自己也聽不懂的東西,不過,我說完之後,姑娘的呼吸卻是已經平和了許多呢。”
子凌點頭:“我也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不似方纔悲慼,雖然我也沒聽明白你說的什麼。”
玉人方卻不深究:“好了就好,你突然就說起那些往事,還落下淚來,可嚇死我了。你方纔說的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子凌沉吟着開口道:“鏡月知道我發過此誓,但是並不清楚具體的緣由,除了你們之外的人對此則是全不知情,筱竹自己對此也是諱莫如深,每次談起都儘量避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