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徐氏的院子外站了一主一僕,一站就站了兩個時辰。
好在是四月天,太陽不毒,反倒是暖得讓人懶洋洋的,站着也昏昏欲睡。
溫盈昨夜半夜驚醒,除了腳有些累,便是有些困。
她打了沈五郎寵妾一耳刮子的事,不過一個上午就傳得整個侯府都知道了。
也傳到了主母耳中,主母雖然驚詫,但這些小事還不至於勞她出手來管。也就讓人傳話給徐氏,道她院子裡的事,讓她自己解決。
沈五郎鬧到了徐氏的院中。柳小娘說她在花園遇見三娘子,不過是去打了招呼,詢問了今日是不是十五,便被打了一巴掌。
聽到這,徐氏聯想到自己催促兒媳生孩子,還有與兒媳說要給兒子納妾一事,左思右想便自以爲是溫盈有了怨氣,所以纔拿別人院中的一個小妾出氣。
那小妾是五郎院子的,又不是她這院子的。若是自家院子的,打了就打了,可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永寧侯一妻二妾,兒女七個,無論嫡子庶子,嫡女庶女幾乎都一視同仁。最厭煩的便是妻妾爭寵,兄弟姐妹間撕扯打架。
所以這些年來,妻妾兒女都沒有觸及到他的底線,起碼錶面上都是和和氣氣的,能不起齟齬便大事化了,小事化無了。
是自己兒媳先打了別人院子的人,這事自然做得不對。如今不過就是去賠個禮罷了,又是不是什麼大事,徐氏也句不想鬧大。
想到這,徐氏也不聽溫盈解釋。見她不肯認錯,就讓她到院子中罰站,等想通了再進來。
“娘子,聽老奴一句勸,這事忍忍就算了,莫要與二孃硬來。”徐氏身旁的婆子祝媽媽在屋檐下耐住性子來勸溫盈。
溫盈緊攥着帕子,心底苦澀。
什麼叫忍忍就算了?
沈寒霽雖爲庶子,可她是正妻呀!今日小叔子爲了個妾室讓她認錯,若她認了,那麼明日整個侯府,包括那些下人,還會有誰能看得起她?
夢中的那個受盡了委屈,最終鬱鬱而終下場的自己,讓溫盈害怕。害怕自己最終也會走向這個結局,所以緊抿着脣,不肯應。
祝媽媽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進屋子中。
過了一會,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清潤寡淡的聲音:“怎麼在這站着?”
溫盈擡起頭,聞聲望去。
暖煦的日頭下,一身白衣無塵,帶着淡淡笑意的沈寒霽從院外走了進來。沈寒霽樣貌俊美,一身白色衣袍,氣質清雅溫潤,因此旁人都道他是誤入凡塵放天上謫仙。
可他們不知,這清雅溫潤之下,是一顆誰也融化不了,冷冰冰的心。
看似有情,實則處處無情。
她第一次發現的時候,是在成婚的半年後。她覺着他是心悅她的,所以生平第一次鼓起了勇氣,在雲雨之後問他——夫君,你可喜歡阿盈?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啞的輕笑了一聲,附在她的耳邊,說了一聲“乖些”。
嗓音低醇,夾着笑意。這聲笑聲讓溫盈耳廓酥麻,迷失在其中。
隨後拉着她手腕,一手覆上了酥軟的腰間,欺壓下來,帶着她再次攀上歡愉的頂端。
所以她以爲是喜歡的。
第二日他便出了遠門,直到再次同.房那日纔回來。她隱約察覺出了什麼,又覺得自己多疑,但從此再也沒問過喜不喜歡之類的問題。
現在細細回想,才知道他是在告訴她——他不喜歡,讓她乖些,別問這種傻問題。
院中的下人見了沈寒霽,紛紛喊了聲“三爺”。
蓉兒忽然“撲通”的一聲,朝着沈寒霽跪了下來,哭着求道:“三爺,你可要爲娘子做主呀。雲霖苑那邊的柳小娘在花園中說了些難聽的話,還說了三爺的壞話,娘子氣不過便打了她一耳刮子。可誰曾想柳小娘竟倒打一耙,誣陷娘子無理取鬧,挑撥五爺過來爲難二孃,讓娘子認錯。娘子不肯,就被在這罰站了兩個時辰。”
狹長的黑眸中,因聽到溫盈打人而露出了幾分意外。
繼而笑意微斂,看向了低着頭沉默不語,似乎透露着委屈的溫盈。
沈寒霽問她:“當真如蓉兒所說的那樣?”
若是以往,溫盈大概會大事化了,可她不甘心。大抵是話本中那句“在沈寒霽記憶之中,因她怯怯諾諾,毫無存在感而不記得她長什麼模樣了”的話,刺傷了她的心,讓她不想再隱忍。
所以在掌颳了柳小娘回了雲霽苑後,溫盈便立刻與蓉兒竄好口徑。讓她見着三爺就跪下,把那些竄好的話說出來。
沈寒霽或許不喜歡她,可她是他的妻子,但凡她有理,他都會站在她這邊。
對於這點,她還是瞭解他的。
所以溫盈朝着他輕輕點了點頭,語帶委屈:“若夫君想讓我去道歉……我便委屈些,去向五弟道個歉,莫爲了我傷了夫君和五弟的手足之情。”
若是沈寒霽真讓她去道歉,那便真的是寒了心。
即便如此,她也決然不會去道歉的,若要她道歉,她就裝暈。站了兩個時辰,暈過去也是理所當然。
許是溫盈從未在沈寒霽面前耍過心計,所以沈寒霽並未懷疑。
“她是妾,你是妻,何來道歉之說?”說罷,走入了屋中。
沈寒霽雖爲庶子,生母也是妾,但在會試中取得會元,如今也算是有功名在的了。以他的才名,殿試中再取頭籌,並非沒有可能。
且徐氏是侯爺之妾,會元生母,庶子的妾室又怎能比得上?
柳小娘到底是太看得起自個了。
徐氏聽聞兒子回來了,從房中出了偏廳,見着人就開始數落兒媳:“霽兒你可算是回來了,你可不知你那媳婦竟因我多說了幾句,她便惱羞成怒打了三房的人。”
沈寒霽微微挑眉:“二孃與阿盈說了什麼?”
徐氏念道:“不過就是讓她早爲你生下子嗣,讓你多回房就寢罷了,誰知我前腳剛走,她遇上了那柳小娘,許是柳小娘多了兩句嘴提了今日是十五,便被她惱羞成怒的給打了。那臉都打腫了,今日五郎找我理論,我都覺得臉上無光。”
徐氏雖貌美,可不僅耳根子軟,且也不大聰明,偏偏卻生了一個驚才絕豔的兒子。
“是柳小娘與二孃說的,還是阿盈與二孃說的?”
徐氏愣了愣,隨即落座,吶吶的道:“是誰說的,重要嗎?那柳小娘總不可能敢以上犯上衝撞阿盈吧?”話到最後,有些不確定了。
沈寒霽淡淡一笑:“看來二孃這是聽信柳小娘的一面之詞了。”
看向門口,溫聲道:“不妨聽阿盈說一說。”
兒子是主心骨,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徐氏自然不可能反駁。
徐氏吩咐婢女把兒媳喊進來。
沈寒霽則看向徐氏身旁的婆子:“祝媽媽,勞煩你到雲霖苑喊五弟與柳小娘到這來一趟,說是我喊的。”
祝媽媽退出了屋子,看了眼正要進來的溫盈。
心裡頭奇了怪了,暗道今日三爺怎就摻和進來了?
屋中,在溫盈進來前,沈寒霽臉上雖然還有溫潤的笑意,但看着卻似乎比平日涼了幾分,讓即使身爲生母的徐氏都有些忐忑。
“二孃,外人欺負自家人的時候,切莫幫着外人欺負自家人,二孃可明白?”
聲音雖溫和,但話語中之中卻有幾分冷寒。
徐氏知道自己的兒子只是看着溫和而已,但其實卻是面熱心冷的。哪怕是他親孃,若是犯了錯,也不會偏袒半分。
所以忙點了點頭:“我現在明白了,以後不會再犯糊塗了。”
這時溫盈主僕二人從外邊走了進來,徐氏沒敢看她。
溫盈不知現在是什麼情況,但她在進來前還是暗示了蓉兒,讓她機靈些,若她假裝暈倒便及時扶住。
擡眼看了眼正撩袍坐下的沈寒霽,思索了一下,還是站到了他的身旁。
若他此次不幫她,那也正好,也能漸漸的絕了她的心思。
不多時,沈五郎帶着美妾來了徐氏的院子。
聽到是三爺喊他們過去的,柳小娘忽然有了些害怕,便撒嬌求着沈五郎護着自己。
沈五郎好色且拎不清,所以一進廳堂,看見正在喝茶的兄長便大聲道:“三哥,你也不管管你那妻子,看看都把我院子裡的人打成什麼樣了。”
沈寒霽把杯盞放下,手放在了桌面上,指尖輕點着桌面的同時,長眉微挑的看向剛進來的沈五郎。
緩緩開口:“寵妾滅妻爲大逆不道。怎麼,你竟更離譜,想要寵妾滅嫂?”
聲音輕緩,但卻如同洶涌的浪潮一樣衝擊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柳小娘與沈五郎的臉色都倏忽一變。
柳小娘暗中拽了拽他的衣袖,讓他護着自個。
侯府中除卻世子,旁人不敢看輕沈寒霽。
雖爲庶子,卻是連聖上都讚賞過的,更是與太子是同窗好友,如此身份,誰敢輕易得罪?
主母雖不喜庶子風頭這兩年幾乎壓過世子,可因他是庶子搶不了爵位,且還能幫助世子,所以在府中的月例與世子只差一二,平時也補貼不少,讓他打點關係。
雖然府中的人都是明眼人,但同時也是糊塗的。平日都料定那溫盈不敢與他告狀,再者這三爺似乎也絲毫不看重發妻,溫盈也沒有能靠的孃家,所以纔會看輕她,言語總是不尊重。
也正是如此,這柳小娘平日裡纔敢不知輕重的往上挑釁。
“三哥我只是就事論事,夢娘是我院子裡的,這溫……嫂子手再長也不該打到我院子裡邊的人吧?”溫盈二字差些脫口而出。
沈寒霽並未與他說什麼,而是微微側了頭,擡起眼眸看向垂眸的溫盈:“今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溫盈沒有預料到他會開口問,心下微震。
他這是要幫她的意思?
兩年來,似乎是他第一次爲她出頭,她竟有些不適。
雖是如此,還是極快的鎮定了下來,看向身旁的蓉兒。
蓉兒會意,上前幾步,在幾人跟前跪下,還未說就垂了淚,邊哭邊說:“娘子素來不愛與人計較,這一點在府中上下的人都是知道的,可那柳小娘在府中本就名聲不好,她是什麼樣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柳小娘急了,指着婢女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竟敢誣衊我!”
沈寒霽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柳小娘頓時閉上了嘴,不敢多說一句,憋得一張嬌豔的臉有兩分扭曲。
沈寒霽輕點桌面,淡淡道:“繼續。”
蓉兒抹了抹淚,繼續道:“平日裡,這柳小娘三番兩次的挑釁娘子,出言不遜,說話都是夾槍帶棒的,今日更是變本加厲,竟然、竟然說娘子沒本事留住男人,還說讓娘子自願下堂,更是罵三爺薄情寡義,娘子氣不過纔會打了她的。”
“你滿口胡言亂語,我根本就沒罵過三爺薄情寡義!”柳小娘的話脫口而出。
這話一出來,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這時柳小娘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又說錯了什麼。
她這不是間接承認了那婢女前邊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麼!
柳小娘瞪大了雙眼,急忙辯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沒說過那些話,都是這個婢女胡言亂語的,不信你們問問我的婢女!”
徐氏看到柳小娘這樣,心下頓時明白了,竟是自己誤會了。且還爲了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女人爲難了自己的兒媳,心更虛了。
沈寒霽擡眸望向沈五郎,不急不緩的道:“讓她道歉也是心口不一,便免了。人是你院子的,你帶回去處罰。”
聽到這,溫盈剛剛那一絲複雜的心情,頓時被澆滅了。
這事竟是這麼就化了?看來,委屈還是得她自己受着。
一雙杏眸,更加的黯淡了。
沈五郎眼神卻是一亮,方纔聽到自己妾室的話,他再蠢也明白了是自己妾室挑的事。如今三哥不打算追究,那是最好不過。
果然,三哥還是不喜歡他這個髮妻的……
就在沈五郎慶幸的時候,沈寒霽淡淡地說道,“但你縱容妾爬到嫂子頭上作威作福,懲罰少不得。”
“禁足半個月,三個月的月例減半,此事我會親自去與母親說,母親會同意的。”
敲打主人,遠比打狗有效果。
沈五郎瞪大了眼睛。
溫盈也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今日她不過是裝了可憐,在他面前露出了些委屈,事情竟然這麼順利?
溫盈似乎明白了爲何總會一些孩童喜歡在長輩面前鬧騰了,原來出了一口惡氣,心情竟是這麼的爽快。
沈五郎還想討價還價,但沈寒霽讓人把他們趕走了。起了身,與徐氏微微作揖,隨即道:“我便不打擾二孃休息了。”
說罷,直起身,看了眼溫盈。
溫盈從他袒護了自己中回過了神來,明白他的意思,隨即也向徐氏盈了盈身子,跟着他一塊出了廳堂。
等人走了,徐氏才愣愣的問身旁的祝媽媽:“霽兒今日是怎了,怎袒護起這溫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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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徐氏院中出來,二人一路無話的走回了雲霽苑。
眼看他要去書房了,溫盈忍不住低聲問他:“夫君方纔爲何要幫我?”
沈寒霽腳步微頓,看向她。
笑了笑:“丈夫袒護妻子,理所應當,不是嗎?再者我只是幫理而已,沒有偏幫。”
溫盈愣了愣,可隨即想起他夢中所說“她對我而言,只是妻子”的話,便又覺得他就是這樣的,無關半分喜歡。
沈寒霽看着她的目光,漸漸移到了那纖細白皙的半截頸項上,眸色似深了一分。再而一笑,朝着她走近了一步,面上雲淡風輕,但卻是帶了些意味深長地說道:“今夜我會早些回房,且等着我。”
溫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呼吸微滯,臉上也跟着一熱。道了聲先回房了,隨即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