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父入京爲官, 溫盈因夢中一事已預料到了,便沒有什麼可驚訝的。
但還是有些許驚訝的,夢中溫父雖入金都爲官, 但官階未變, 可此次卻是官升一品。
沈寒霽與她大概解釋了一番, 關於此次她父親能進金都爲官與夢中的不同。
夢中她父親在淮州做了十年通判, 雖無功, 但也無過,京官空缺,遲早也會輪到他。
夢外, 他時下年紀輕,朝堂中的根基也尚未穩。若是皇帝要重用他, 那麼便需要有站在他這邊的朝官, 纔不會在朝中說話的分量落了下乘。
政事本就複雜多變, 溫盈不走仕途那條路,明白便好, 不需要太過透徹。
八月底,溫家舉家搬入了金都。
因先前靳琛成婚時,溫盈的繼母季氏也在金都沈府住了近三個月,且又因離去前,溫盈與她說了父親會擢升入金都爲官。而丈夫又與她說過此次升官, 估摸着也是沾了女兒女婿的光, 故而這一次來到金都後, 溫盈與沈寒霽攜禮前去溫家在金都的新宅時, 那季氏原本沒有什麼皺紋的臉, 都被她笑得有了褶子。
今日便是靳琛和公主,還有溫霆與大伯母也過來了。
大家同在廳中長桌用膳。
溫盈月份大了, 本該是吃得較多的,但也不知道肚子裡邊的孩兒是不是被養得太金貴了,所以在吃的這一塊上很是挑剔。
沈寒霽也注意着她的吃食,故而知道她都愛吃些什麼。桌面上的菜餚,若是擺放得遠一些的,他也會夾到她的碗中。
二人間恩愛的舉動很是自然,這種氛圍可是做不得假的。
看到他們夫妻二人感情甚好,李幼儂收回目光,看了眼身旁的靳琛,有些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麼。
靳琛發現後,僅想了一下,便也夾了一筷子的菜進她的碗中,七公主愣了下,但還是輕聲說了聲“謝謝”。
這麼一對比,公主駙馬這一對夫妻倒顯得客氣了。
一頓飯下來,女眷吃好便下桌了,男人們則繼續在桌上喝酒談天說地。
在後院的廳中,女眷喝茶閒聊,等公主出去解手後,季氏便抓着機會與溫盈道:“盈丫頭,你這懷孕八個月左右,往後還有兩個月才能生下孩子,生下孩子也得好幾個月才能與女婿同房呢。”
季氏說起這話茬,倒是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磕着瓜子的溫盈,聽出了季氏的話中有話,與對面皺着眉頭的大伯母相視了一眼。
尋思了一息,然後才放下了手中的瓜子,輕拍了拍手,笑看向季氏:“母親什麼意思?”
季氏道:“莫怪母親多事,而是這後宅的女子心眼都多着呢。你與女婿估摸都得半年才能同房,男人也沒幾個能熬得住的,如此也容易被那些女子鑽了空子,。我生你弟弟那會,便是讓那個鳴翠鑽了空子,如今仗着得你父親的寵愛,處處與我作對,一點都不省心。”
溫盈看着季氏,等着她後邊的話。
後邊,季氏便看着溫盈輕聲道:“你看,溫芸模樣也不差,性子也好拿捏,你讓女婿收做妾室,不怕她不聽話。”
季氏覺得這世上的男人,便沒有不偷腥的。那既然最後定然要納妾的話,總該得找一個能幫着溫盈在沈府的腳跟站得更穩的,如此,那也就只有自家的姐妹最爲靠譜了。
溫盈倒也不生氣,而是道:“母親大概不知,夫君與我說他不納妾。”
季氏沒把她的話當真:“盈丫頭,男人的話,信一半就成,不能全信,全信會讓自己吃虧的。”
大伯母看不下去了,在一旁道:“他們夫妻倆的感情正好,你雖不是生母,但阿盈也是喊你一聲母親,你怎能慫恿人家夫妻倆納妾。”
季氏看向大伯母,反駁道:“反正早晚都得納妾,那還不如納一個知根知底,性子還好拿捏的呢,省得爬到正頭娘子的頭上來。”
溫盈端起了一旁的溫水,飲了一口後,才淡淡的道:“夫君現下不納妾,我也不會給自己的添堵,納妾一事,便莫要說了。”
季氏看回溫盈,還要再勸,溫盈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打斷了她的話:“母親,我看不得夫君納妾,不管納的是何人,我都看不得。若是因納妾一事,讓我與母親生出了隔閡,恐會不大好。”
季氏聞言,心道她這是爲她着想,她怎就不領情?
但見溫盈如此,也沒再繼續說下去,畢竟如今溫盈可是個金疙瘩,不能讓她不高興。
溫盈見她沒有繼續說了,才道:“母親可知女兒的婆母是如何待家中庶子庶女的?”
季氏聞言,思索了一下,便知道她的意思是自己待家中的庶子庶女不好,她道:“侯府的庶子庶女,也都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哪是你那些弟弟妹妹能比得了的。”
溫盈又問:“夫君爲庶子,自小才能卓越,可婆母卻從未打壓,反而花費心思送進國子監,母親可知道爲何?”
季氏道:“我不信你那婆母半點都不介意。”
溫盈笑了笑,繼而道:“因爲婆母知道,若是夫君便是官做得再大,也不會威脅到二伯哥的爵位,反而會因是一家人而相互幫襯着。母親你且想,往後五弟走仕途,誰能幫他,是那些沒有血緣關係,只有利益關係的朋友?還是哪些攀高結貴的人?”
聽到溫盈所言,季氏愣了一下。
溫盈又道:“府中四姑娘,也就是三娘所出的庶女。她所嫁之人,是諫議大夫的嫡次子,這也是一門好親事。而五郎,也是三娘所出,九月便與懷遠將軍家的大姑娘成婚,這事母親也是知道的。”
聽了溫盈的話,季氏也納悶了:“也不是親生的,至於爲庶子庶女至於這般盤算麼?”
溫盈溫聲道:“可爲庶子庶女盤算,難不成會讓我婆母虧了?而那些過得好的庶子庶女難不成還會威脅到我婆母?”溫盈停了一下,繼而笑道:“不僅不會失去什麼,還能得了好名聲,旁人也會對侯府讚歎有加,家宅安定,聖上也會更加青睞。而兄弟姐妹也會相互相幫,更會官運亨通。”
“母親且想,讓妹妹們嫁給高門當貴妾,或許能助父親仕途一時順暢,可輪到桐哥兒的時候,難道妹妹們還能在高門中繼續得寵?以色侍人,年老色衰,談何得寵?”
季氏眸子微轉,細品了溫盈的話,倒也品出了幾分理來。
好像確實是這個理。在淮州,庶子庶女過得不好,外人皆說她刻薄,兇悍。
如今到了金都,便不能再有這樣的話傳出來了。
況且他們過得好,除了讓她有幾分氣受,好似也沒有什麼影響的,能對丈夫和兒子好的,那纔是真的好呢。
那邊的大伯母看溫盈應對自如,且反而把季氏牽着線走,嘴角微微勾了勾,便也不再說話幫其解圍。
溫盈見季氏是真的順着自己說的方向想了,也就繼續說:“嫁給高門貴妾,上頭且有正頭娘子壓着,能幫上父弟什麼忙?恐怕連在後宅討生活也難。不如現在就在那些寒門才子,有潛質的秀才舉人中挑選女婿,他們往後若是能有所成,妹妹也是家中正妻,定然不虧。”
那邊的大伯母適時附和道:“阿盈說得也有道理,如此,他們有所成後,便會時刻念着溫家肯把女兒下嫁給他們,往後二叔在這金都也就可以站穩腳了。二則嘛,那幾個侄女也一樣會念着你的恩德,便時刻會幫襯着燕丫頭和桐哥兒。三則在外頭也落得個好名聲,不論從哪點來說,都比你把她們送到高門做妾來得好。”
這些話,季氏都聽了進去,也在認真的思索了。
不一會公主從外邊回來了,也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前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溫盈與沈寒霽坐在馬車中,輕晃着小團扇,想起今日與繼母所說的話,嗤笑出聲。
沈寒霽掀開帷簾在吹風醒酒時,聽到溫盈的笑聲,放下了帷簾,轉回頭看向她,問:“可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了?”
溫盈聞言,轉回頭看向他,臉上依舊帶着幾分笑意,提起季氏說的話:“今日在後宅時,我那繼母想要讓我把溫芸帶回府中去,予你爲妾。”
沈寒霽眉頭微皺,露出了幾分不悅之色:“你繼母不知分寸。”
溫盈放下團扇,擡起手,指尖撫平了他的眉頭,笑道:“我都不曾生氣,夫君何至於與我那繼母置氣?”
說了後,又覺得這話說得好似不怎麼在意他,便補充道:“夫君早已經答應過我不納妾的,我當了真的,所以夫君可莫要辜負我對夫君的信任。”
沈寒霽眉頭鬆緩了,露出了幾分清朗的笑意。許是飲了些酒後,心緒更加的放鬆了,所以讓溫盈枕自己的肩上,如實說出了心中所想:“我有你一個,便足以。妾室再多,百年之後,不過是枯骨黃土,能與之合葬的,也只有一人。”
溫盈在他的肩頭上挪了挪,枕得更加的舒適後,才彎脣淺淺一笑。
“日子還長着呢,夫君怎就似個耄耋老翁一般,看得這般透徹。”
沈寒霽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着她的手背,語氣中多了幾分感嘆:“歷經了許多事情,總該得看明白了。糊糊塗塗的過一輩子,有什麼意義,就好似一輩子白過了。”
他說得深奧,可溫盈隱約也明白他說的是夢裡邊的事情,但她不想提起夢裡邊的事情來攪壞了此時溫馨的氛圍,故沒有再說話,而是枕在他的肩膀上。
*
或許是今日馬車上的一席話,晚間夫妻二人都做了一樣的夢。
是續着一年半前而做的夢。
之前,溫盈和沈寒霽做的夢,都只是截止到沈寒霽三十二歲的那年,也是他當上了宰相的那一年。
他們時下所做的夢,是夢到了沈寒霽三十二歲之後的。
夢中,沈寒霽當上宰相一年後,許是睡眠不足,再加上身在宰相之位殫精竭慮,所以正值壯年之盛,身體卻是每況愈下,開始畏冷畏熱。
夢中的沈寒霽似乎是想起了亡妻,所以想要把亡妻的畫像畫出來。
可奈何那夢裡的溫盈存在感太弱,便是夫妻二人相處時,也少有目光相視,所以他繪了一幅又一幅畫,才繪出了相似的畫像出來。
滿屋子的畫像,皆是溫盈的畫像。
畫像中有四分像,五分像,六分像的,最像的那張則裱了起來,掛在房中的牆上。
沈寒霽年僅三十四歲初,讓人燒了一封與妻書給溫盈。三十五歲那年油盡燈枯,彌留之際,吩咐了人,在他死後,與其髮妻合葬。
在那個大雪紛紛的早上,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沈寒霽換了一身嶄新的白袍,衣冠整潔地坐在了雲霽苑中的主臥的廊下,懷中抱着溫盈的牌位,看向涼亭的方向,不知看到了什麼,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意,朝着那涼亭身伸出了手,但下一瞬間卻是緩緩的閉上了雙目。
夫妻二人幾乎同一時辰醒來,四目相對,心思的都很是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溫盈率先開口問:“夫君,你也夢到了?”
沈寒霽“嗯”了一聲,面色看似寡淡的道:“我想,他是悔的。”
夢中的那個人,沈寒霽始終無法帶入到自己身上。可夢中場景過於淒涼,卻讓他心情複雜。
他嘴脣動了動,纔開口道:“世間輪迴,世事終有報應。他涼薄無情,未曾用心待身邊的人,所以報應懲罰了他,讓其孤獨半生,淒涼寂寥而亡。”
說到這時,沈寒霽忽然用了些力道擁着溫盈。聲音沉沉,且帶着幾分啞意:“我該慶幸,有夢境指引,能早日幡然醒悟,纔不至於落得那般淒涼的下場。”
溫盈感覺到了他的後怕。
向來臨危不變,淡然從容的沈寒霽,時下卻是有了幾分慌意。
溫盈輕聲道:“莫要執着於夢境,我們過好時下的日子纔是最重要的。”
沈寒霽擁着溫盈,下顎在她的發頂輕蹭,似乎這般親暱的動作,能消減去因那夢而給他帶來的焦躁。
溫盈大着肚子不便抱他,只能把腦袋往他的胸懷中靠得更近。
這個夢雖然感覺悲涼,可卻也像是對過去那個夢有了一個結局,一個交代。
許是感覺到了爹孃不高興,溫盈肚子裡邊的小傢伙忽然在孃親的肚子中踹了幾腳。
溫盈身子忽然一抽,沈寒霽驀地從那焦躁的情緒中反應過來,忙問:“怎了?”
溫盈拉着他的手,放在了小腹上邊。
她說:“小傢伙踢我了。”
沈寒霽也不是第一次感受過這小傢伙的動作了,但此時感覺到那小小的腳印隔着薄薄的衣衫印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卻是感觸最深的一次。
心底無比的柔軟。
他此時極爲期待小傢伙的降生,如此,這府邸纔會熱鬧起來。
他原是一個清冷的人,可看到那夢中孤獨寂寥的景象,他竟越發的覺得還是熱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