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陝省綏德縣石咀村。
春日的上午,從東南吹來的暖風沿着無定河逆流染綠這渾厚的黃土地。在冬季裡無所事事的人們開始爲了一年的生計忙碌。
中國,這個古老而又嶄新的國家也從嚴冬走了出來。
春風將黃土地的活力吹醒,貧瘠的土地上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存在。
“憨娃,憨娃……”渾厚的方言將山坡上放牧的羊羔驚的亂叫,白色的羊毛爲這還沒有穿上春裝的土山帶來些許的異色。
一個高大而又單薄的身影從山坡上站了起來,隨手丟出一塊土塊準確的打在亂跑的羊羔行進的前方,羊羔蹦跳着折返大部隊。
“憨娃,你趕緊回家,你奶出事咧,羊額(我)給你趕回起(回去)!”
這個高大的年輕人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近一米九的身高使得身體看起來異常單薄。不合身材的褲子和衣服以及膝蓋上的補丁顯示着年輕人生活的艱難。
聽到了來人說的話,高大的年輕人邁開大長腿,像一匹野馬一般跑向來人的方向……
石咀村裡,一戶破爛的土房裡,劉奶奶躺在炕上,黑青的臉色預示着不詳。
“他三爸,額估計是不行咧,額沒養個好後生(兒子),這前些年把大家都害下咧(傷害了)。”劉奶奶用微弱而又顫抖的聲音說着。
“額家的那畜生也被槍打了,這些年,額能賠滴罪也就到這兒咧,可額實在是放心不哈額的憨娃。你碎(小的時候)的時候也是吃哈額的奶的,額最後只求你能照看哈(下)額的憨娃,大人的過錯,就不要怪在個娃娃身上咧!”可憐的劉奶奶似乎是已經將人生的眼淚流盡了,到了這最後的時間裡,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
劉志生握着劉奶奶的手,這枯瘦的指尖上滿是老繭。
“二媽,你放心吧,他劉志強犯哈的罪也不能怪到憨娃身上,再說,這些年,你在村上那所有人都看哈着呢,以後只要有額一口吃滴,就餓不哈憨娃。”
高大的年輕人帶着滿頭的汗跑進房裡。
“奶,你咋咧?”
“瓜娃(傻孩子的意思),額要走了,你以後就好好滴聽你三爸的話,不哭,再不哭,記得額給你說哈的,男娃,要笑着活呢,哭滴那是女娃!”
高大的年輕人跪在炕前用一隻手緊緊的握着奶奶的手,又用另一隻手使勁的擦着似乎流不完的眼淚。以他不多的知識而言,他不太明白奶奶要走了的意思,但他明白,以後,這世上就再沒有一個真正關心他的人了。
“奶,額不哭,額以後都不哭了……”
高大的身材配合略顯幼稚的話語顯得異常另類。
不多的話語似乎已經耗盡了劉奶奶所有的體力,她顫抖着,將枯瘦的手擡起,輕輕的撫摸着高大的年輕人的臉,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呢喃着。
“真…….真像啊,真像紅紅啊,紅紅啊,你知道嗎?真像……”
那手,彷彿帶着萬鈞的重量,帶着年輕人的最後一滴熱淚,帶着多年的愧疚,帶着老人家一生的苦難,帶着不捨和遺憾重重的跌落……
劉漢有一個好奶奶,這是石咀村村民的共識。
劉漢沒有一個好父親,這也是石咀村村民的共識。劉漢的父親叫劉志強,劉志強是個大禍害,這更是石咀村村名的共識。
劉漢出生在1976年4月,他的父親劉志強因罪在1975年底就被槍斃了。劉漢的母親在生下劉漢之後就消失了,石咀村的村民對此莫諱如深。
劉漢從一生下來就顯得與衆不同,他不哭,不笑,甚至到了5歲也不開口說話,村裡的人都說這是罪,這孩子是個傻子,但劉奶奶不信,劉奶奶用她單薄身體支撐起這個殘破的家庭,用她的生命哺育着這個在所有人看來是個傻子的孩子。
劉奶奶用十八年的時間來贖罪,贖她不成器的兒子劉志強的罪,她每天忙完自己地裡的活就揹着幼小的劉漢去免費幫村裡被劉志強禍害過的人家幹活。
劉奶奶的罪贖完了,但她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她用她的堅持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全村的人蔘加了她的葬禮。
葬禮上劉漢沒有流淚,他只是默默的跪在靈案旁邊,靜靜的看着一波接一波上來磕頭的村民,靜靜的聽着村裡衆人對劉奶奶一生的評述,靜靜的聽着對他父親的咒罵,靜靜的聽着所有人對他這種傻子般行爲的議論,他只記得給奶奶答應過,以後再不流淚了……
依舊是破爛的土房,依舊是打着補丁的褲子和衣服,劉漢默默的收拾的屋子裡不多的東西,奶奶的葬禮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劉漢的三叔劉志生準備跟着鄉里的工程隊去省城打工,準備把劉漢也帶上。雖說劉漢的腦子不怎麼靈活,但劉漢幹活卻很出色,從來不偷奸耍滑。
劉漢將奶奶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一隻銀手鐲用紅布包好,貼身放了,他記得奶奶說過,以後找到媳婦兒就把手鐲給人家,爲什麼要找媳婦劉漢不懂,他只知道娶媳婦兒時會穿紅衣服,會有好吃的。劉漢又把家裡僅有的六十七塊錢藏在身上穿的破舊紅線衣的口袋裡,他不明白這錢能有多大用,但他知道以後沒了錢他就會沒飯吃,因爲能給他做飯的奶奶已經不在了。打量了許久這破舊的,但對於劉漢來說可以說是唯一的避風港的家,背上收拾好的綁的歪歪斜斜的鋪蓋和衣服,將破舊的木板門鎖上,劉漢離開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臨走前,劉漢又來到奶奶的墳前,他不知道該給奶奶再說些什麼,即將離開他所熟悉的環境,即將踏上未知的旅程,劉漢心裡一陣陣的害怕。
“奶,額要跟着三爸打工去咧,奶,額,不害怕,你說哈滴,男娃就要不害怕,額,不害怕。額就是有些捨不得你。”
劉漢默默的在奶奶的墳前蹲了好久。
“奶,額走咧……”
劉漢跟着三叔劉志生步行了一個多小時,翻過了兩座山,趕上了去縣城的班車,他們要在縣城坐火車去省城,同行的還有兩個村裡的年輕人。
劉漢見過班車,但他從來沒坐過。他也不知道火車是啥,奶奶不知道,所以他更不知道,火車,着火的班車嗎?
陌生的人,陌生的路,顛簸的山路讓從來沒有坐過汽車的劉漢有些暈車。
“三爸,額有些噁心……”劉漢悄悄的對他三叔說。
“這瓜娃,長這麼妥實(強壯)還暈車呢!”劉志生有些戲謔的說。
衆人的鬨笑讓劉漢有些臉紅。
“原來,這叫暈車,不叫噁心……”
綏德縣,一座位於無定河畔的縣城。
第一次來到縣城的劉漢緊緊的跟着三叔,陌生的環境總是給人以心理上的壓抑感。跟着三叔吃了份一塊錢的臊子面,劉漢對自己線衣裡的六十七塊錢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概念,能買幾十碗麪。
劉漢終於見到了火車,綠色的,長的很……
劉漢靠在自己的鋪蓋上混混睡去,在火車的咣噹聲中,劉漢彷彿又聽到奶奶的話。
“瓜娃,男娃就要笑着活呢!”
一行人到達西安時已是華燈初上了,洶涌的人流將四人推擠着走出了出站口。
劉漢高大的身材使得他在衆人中鶴立雞羣,即使是在人們身材普遍高大的北方而言,一米九以上的身高還是很罕見的。高大的身材使得劉漢能一覽無餘的觀察這個即將接納他的新城市。璀璨的燈火,鮮豔的裙襬,五光十色的各種招牌,以及包圍了四人的各種拉客的小商販,這所有的一切讓劉漢覺得驚奇而又慌張,畢竟他只是個在其他人看來是“傻子”的小年輕。
劉志生在二十多年前來過西安,但那時他是跟着其他的紅衛兵一起來的,那時他就跟劉漢一般大。陌生使得劉志生略有些緊張,他觀察了一下週圍的人羣,然後對劉漢和其他兩個小夥子說:“你們先等一哈,額先去問哈路。”
其他兩個小夥也有些緊張,因爲他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麼大的城市!
五分鐘後劉志生用他那參雜着濃重方言的普通話打聽清楚了去長安交通大學的公交路線,他們有一位老鄉承包的工程隊就在那裡開工,之前已經說好了只要去就有活兒幹。
劉志生帶着三個小夥子,揹着在“市民”眼裡破爛骯髒的行李擠上了去長安交大的公交。
公交車上,劉漢的身高使得他不得不略低着頭,一是怕撞到扶手,另外劉漢想看看外面那些“精彩的風景”。
公交車晃悠着一個多小時纔到達目的地,下車以後衆人活動了一下因爲長時間站立而有些僵硬的腿腳。
“三爸,這就是大學嗎?真滴這麼大啊,怪不得叫大學!”劉漢跟着三叔在大學的校園裡轉悠了半個小時還沒能找到工地。
“瓜娃,這裡面滴都是先生,都厲害滴很,你莫看那些個穿滴花裡胡哨的女娃,那人家以後都是要包分配滴,一工作就都是當官滴,憨娃我放心,他還不懂這些,你們兩個要給額記滴,這裡的女娃千萬不要招惹,長滴再好看都不要亂想,這都是咱們這些泥腿子招惹不起滴。你們啊,就等着上工了好好幹活,好好搬磚,等攢哈了錢,回鄉起把房子好好一拾掇,那十里八鄉的女子就相跟着來咧!”
劉志生用他樸素的經驗給三個小夥說着以後要注意的事兒。
“憨娃你等上工了就好好幹活,不要跟着一達裡的亂耍,這外面的人那都心深滴很,你瓜皮一樣滴說不定哪天就被人哄哈咧!”劉志生特別告誡劉漢。
等衆人找到工地已是夜幕深沉了,包工頭將四人安排進一間臨時搭建的磚房裡。房裡是大通鋪,已經七七八八的住滿了人。
劉漢趟在自己的鋪蓋上,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鼻子裡充斥這各種煙臭,體臭和腳臭味兒,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浮現着各種回憶,有奶奶的,有他今天經歷過的,也有他這十八年裡或懂,或不懂的各種事情,在或是憧憬,又或是迷茫的感覺裡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