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機緩緩將CD退出來,被陸澤輕輕放進盒中,起身按照標記放進書架,又抽出一本新的CD放在唱機光驅上,輕輕一推,CD進入唱機,緩緩播放出音樂。
這是個天氣明媚的午後,氣溫也剛剛好,舒適宜人,陽光穿透櫥窗,閃耀着淡淡的金色,黑貓蜷縮在吧檯上,享受着這份溫暖,卻沒入睡,時不時搖動着尾巴。
他買了張搖椅,放在離吧檯最近的桌上,端着劇本,伴隨着輕微的搖晃,漸漸手喪失了力氣,墜於胸口,閉目不久,便傳來輕微的鼾聲。
粉塵伴隨着弗朗茨·舒伯特的小夜曲,在空中起舞,時而落於他的鼻翼,被呼出的氣吹起,尋找下一個落腳地,又落在貓咪的尾巴上,被它輕輕一甩,再次飛起,最終飄向櫥窗,帶着些許孤獨,望着明媚天氣下漫步於街道上的人們。
當然,這只是一粒細小灰塵的心情,影響不了他人,甚至連其他灰塵都影響不了,在這個安逸的午後,它的心情被龐大的人類掩埋。
“噠噠噠……”
柺杖敲擊着路面,或許是清風托起她,或許是心情愉悅她,總之,她步伐輕鬆卻堅實,熟練的走在街頭,每一個路口,每一個淺坑都深深的印在腦海中。
偶然間踢到了塑料瓶,她彎下腰,將瓶子撿起,跟隨着記憶,走向最近的垃圾桶,準確的投入桶中,在“進球”的那一刻,她爲自己歡呼。
見得越少,越簡單,也越純粹,而她,更簡單,也更純粹。
她會爲了學生送給她的一朵野花而高興,因爲她的學生去年纔剛學會說話,她把它佩戴在頭頂上,就算那朵花其實很難看,並且味道也過於膩人。
於是她想去買些小紅花,即使小紅花到底長什麼樣,她也不清楚,只是因爲她那些已經六年級的學生,很大一部分還會喜歡。
她是陽光下的塵埃,掙脫牢籠,逃出櫥窗,在太陽的照射下無可遁形,卻依舊肆意飛舞,即便人類依舊龐大魁梧,依舊能將她掩埋,可自己幸福,就已經足夠了。
出了校門,前走三十米,右轉,再走五十米,不用過馬路,有一家文具商店,她踩着臺階,擡腿沒高的像踏步走,也沒低到踢上一腳,很自然的邁了上去,拉開玻璃門,聽到熟悉的鈴鐺聲,她依舊有些緊張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小章老師呀,頭上的花很漂亮喲,今天買點什麼?”
老闆娘有些臃腫,臉上橫肉也多,尤其是一眼便能看出是小店紋的眉,經過時間的修飾形成了兩條短小的劍眉,看上去更加兇悍,像極了電視劇中常演的潑婦形象,街坊四鄰都知道她不好招惹,唯獨在她面前,連聲音都溫柔的不像話。
聲音與相貌的落差,可以參照《縫紉機樂隊》的電臺女主持,這樣溫柔的聲音,連她老公都沒聽過,有時老闆娘心裡也在猜測,或許在小章老師的心裡,她可能是個美麗又知性的大姐姐。
“馮姐,我想買些小紅花,還有十個筆記本。”
她臉色微紅,雙手抱着柺杖,乖乖的站在門口,纖細的手指將垂落的髮絲挽在白皙到可以看到青色細微血絲的耳朵後,從小挎包裡拿出手機,呼叫手機智能語音系統,找到老闆娘的微信,摁向手機背後的指紋區,轉賬成功。
“小章老師,又給多啦,小紅花又沒有多少錢,上貨才一毛多錢而已,送你幾張無所謂的,聽馮姐的,就拿着吧。”
兩人爭執沒多久,就以小章老師完敗告終,將馮姐找的幾枚硬幣放進包裡,拎着塑料袋,與馮姐告別,她推門出來,耳朵忽然動了動,是鋼琴曲的聲音。
她熟知的商家沒有聽鋼琴曲的習慣,不對,有一個老闆有,難道……
她把白色長裙輕提到膝蓋以上,慢慢走下臺階,走到隔着兩個商家的店鋪門口,她又走上臺階,只是她不知道,這一列店鋪的臺階,其實都是平齊的。
按照記憶,她伸手,本應觸碰到的捲簾門,如今卻抓了把空氣,她沒有進去,只是走到旁邊的櫥窗,側過腦袋,貼在玻璃上,靜靜聽着屋裡播放的音樂。
“真的有人在……”
沒想過進去打招呼,她只是喜歡這首曲子,再往邊上走走,終於她摸到了牆,躲在牆後,手指輕輕在腿上敲打着節拍,哪怕路上常有行車走過,她聽的並不清楚。
“你在幹嘛?”
門突然被推開,又是這個熟悉的男聲,快一年後再次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向安靜聽歌的自己,瞬間,她臉紅了,比在文具店紅的厲害,支支吾吾的,半天才給了回答。
“在這兒休息一下,走的有點累了,就……休息一下,陸老闆,好久不見。”
鬼知道她爲什麼會想出這種理由搪塞,她的微信步數向來不超過兩千步,雖然他並不知情,但她也明白,這絕對不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只不過,陸澤也沒必要不信,見她臉色有些發紅,額頭還有細微的汗珠,在陽光照射下分外明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那進來休息一會?我開了空調,下午有課嗎?”
“沒……沒了,不過還是算了,我先回去了,謝謝老闆。”
“真不進來聽聽歌?我買了新的拉赫瑪尼諾夫唱片。”
懂鋼琴曲的陸澤同齡人很少,尤其是在呂華這種城市更少,陸澤周圍聽得懂鋼琴曲的,翻來覆去的想,似乎也只有小章老師一個。
而她,則因爲一張交響樂CD猶豫了,掙扎了很久,最終還是抗拒不了正版原生大碟的誘惑,對陸澤點了點頭。
“打擾您了……”
……
“喝點水吧。”
“不,不用了,謝謝老闆,本來就耽誤您做生意。”
她對於陸澤上次給她遞過一杯果汁卻說是水,依舊記憶猶新,讓她至今想起還是會有些不好意思,今天絕對不能再讓老闆再破費了。
“放心吧,真的是水,放心喝吧。”
“那……謝謝老闆了。”
她選擇信任了陸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嗯,確實是果汁,這讓她感覺像是被戲耍了,這時纔有些懊惱,她應該喝之前聞聞的,人家給了拿過來就喝,怎麼都感覺太蠢了,陸澤很明顯辜負了她的信任,但她卻沒有任何資格去指責陸澤欺騙了自己。
對此,她只能保持沉默,聽陸澤播放起拉赫瑪尼諾夫的交響樂,在這點上,陸澤是沒騙她的,這也讓她忘記了剛纔心裡的矛盾,全身心投入到了音樂中,期間,二人很少交流,只有精彩處纔會互相提醒,她這才認識到,這個小城的啤酒店老闆,居然音樂素養很高,比她要高很多,若現在陸澤說自己不會樂器,她都不會信了。
一首曲子聽完,暫時休息,兩人才開始交流心得,或許稱之爲她學習的過程更加的準確,聽陸澤這個嘴強白金點評,時不時會張開小嘴,驚訝到O型,要不是課程太久了,音樂鑑賞能力忘的差不多了,他還能說出不少乾貨。
閒聊也沒意思,總得給手上找點事做,一邊閒聊,一邊擦着酒杯,不知不覺,兩人的話題就從音樂轉移到了閒雜瑣事上,不過她依舊很小心謹慎,並沒有問陸澤消失這麼久,到底是去幹嘛了,她在這方面展現了很好的禮貌素養,看來家庭教育不會差。
“對了,最近這段時間有沒有有聲電影的志願者來你們學校講電影?”
“有啊,而且來的次數更多了,基本每半個月就要來一次,人數也變多了,從男女兩個志願者讀一部電影,到現在七八個志願者讀一部電影,人數越來越多了,而且其中還有不少明星呢,像電視臺、電臺、還有一些我認識的明星,都有來過學校朗讀過電影,比起曾經的業餘志願者,有感情好多,角色的聲音辨識度也高多了,真的好厲害,網上也有很多電影的錄音了,這樣即使他們來不了,我們也可以在網上聽,說起來,我們還要寫感謝信呢。”
“感謝信?感謝志願者嗎?”
“志願者一定要感謝的,謝謝他們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那麼多有趣味的故事,但是我們見面感謝就好了,學校要感謝的是推動有聲電影志願者活動的領導,據說是國家電影協會的領導呢,這是什麼部門我也不懂,不過一定是很大的官兒,全國都聽他的話推廣有聲電影志願者組織,那麼大的領導居然能夠爲我們殘疾人着想,他一定是個大好人,我們會永遠記住他的好……”
提到有聲電影,她的話變多了,也沒原來那麼緊張了,語氣中帶着感激,看來有聲電影真的改善了他們原本枯燥無味的生活。
酒杯先過一遍蘇打粉泡熱水,去掉污漬,用粗毛巾擦拭一遍,再衝冷水,接着用細軟不掉毛的毛巾再擦拭一遍,最後送進消毒櫃,纔算徹底清理乾淨。
陸澤擦拭着第一隻衝完涼水的杯子,微笑着聽她講述這段日子有聲電影對她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見她高興成這樣,也就不難想象出其他盲人的心情了。
“是麼,那還真是幹了件好事。”
“嗯!老闆,我該走了,不好意思,又給您添麻煩了。”
“好,以後如果有空的話,白天可以過來聽聽歌。”
“太麻煩老闆您了。”
“沒關係,一個人聽和兩個人聽,花的電費是一樣的,我自己的話,聽久了也會無聊。”
她又猶豫了,但他看得出來,勝利的天秤正在往這一邊傾斜,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向陸澤輕輕鞠躬道謝。
“謝謝老闆。”
“沒事,東西拿好,別忘帶了,注意點腳下,等下,小心……”
要說陸澤欠兒吧,確實也是真欠兒,這次回來,打掃衛生的同時,又順便把桌子重新擺放了位置,這對於普通人來講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她來說,卻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事情,雖然聽到陸澤的提醒了,可邁出去的腳卻沒那麼容易收回,像是把腳踢出去一樣。
陸澤就這麼看着,她的腳直接踢在了方形凳子腿上,最主要的是,她還穿着平底涼鞋……露腳趾的那種……很明顯,受害的是小腳趾,這種滋味,陸澤看着就疼。
就這麼眼看着,她臉開始紅了,墨鏡下方,有兩道水珠慢慢從臉頰滑落,雙手握拳,緊緊的抓住裙子,卻一聲不吭,只是呼吸都跟着顫抖了。
“沒事吧?”
“沒~事。”
話說的實在勉強,陸澤只好過去扶她重新坐下,見她仍憋着不哭出聲,只好拿出袋裝的冰塊敷在她的腳上。
這麼一看,陸澤注意到她的腳很漂亮,白嫩白嫩的,不大一點,差不多隻有陸澤手掌大小,男人多少有點足控,他還算輕的,沒再多看,直到她能起身,這才帶着她走出門外,見她拄着柺棍,一瘸一拐的離開。
她走時,室外颳起了和煦的微風,進入室內,捲起了櫥窗上的那粒小小的塵埃,飄在她身上,或許是清風托起她,或許是心情愉悅她,連憂傷的塵埃都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了。
“陸老闆明明那麼高大,卻意外的溫柔呢……”
她拎着筆記本與冰塊,一瘸一拐的回到學校,老師與同學們在擔心她,只是看到她那溫暖的笑容,心也就慢慢放下了。
“老吃……花花……”
那孩子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每次進步都是值得老師喜悅的,所以他勇敢的邁出了下一步,再次採了一朵花,送給了她,帶在了她頭髮的另一側。
不同的是,這朵小黃花很漂亮,戴在頭頂,正淡淡的散發着清香……
……
“喂?錚哥。”
他彈了彈菸灰,重新叼在嘴裡,抱着曬足了太陽的瘸子,調到下一個臺,而就在此時,同爲新晉電協幹部的葛雲錚給他來了個電話。
“喂?大澤,你小子可幹了件大好事!自打有聲電影志願者組織推廣以來,全國各地的殘疾人社區和學校寫了不少感謝信,光這個月收到的,就足有一百三十多封!現在全協會誰都知道,你離升遷可不遠了。”
或許這件事不能令他升遷過快,因爲剛進協會沒幾年,太早升遷容易引起他人不滿,也許師父是陳老爺子也不能令他升遷太快,理由與同上,但這兩件事加在一塊,可就說不準了……
對此陸澤表現的卻很平淡,似乎不太在乎,又像是預料之中般的快速接受,一時間,葛雲錚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聽組織安排吧,這事兒咱也定不了不是,對了錚哥,有件事求你。”
“什麼話,直說不就完了?”
“那些感謝信,找個時間寄給我吧,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