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程努力穩住自己的聲線:“那張紙條是你……是你給我的?”
男人不說話, 只是問他:“您現在可以安安心心坐我的車了嗎?”
林水程慢慢放鬆了握着車門把手的手。
男人慢慢提速,駛入車流中,繼續平穩地行駛着。他告訴林水程:“側邊放着水, 還有一點止疼藥, 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吃一點。”
林水程看見了那瓶礦泉水, 後腦的疼痛也還在持續中, 但是他沒有動, 他低聲說了一聲:“謝謝你。”
他看了看撥出去沒有迴音的報警電話紀錄,忽而想起來什麼似的,有些着急地問道:“我……我發生什麼事了, 在量子實驗樓……”
“雖然規定是不能告訴你,但是按照你的恢復情況來看, 兩三天後就能想起來。我可以告訴你, 但是我需要你老實一點不要外傳, 更不要繼續往裡查看。”男人警告了他一下,看見他面容凝定, 皺眉思索的樣子,搖了搖頭。“你和一位名叫羅鬆的教授在量子實驗大樓受到襲擊,那個教授命沒你好,掛了,你捱了一記, 暈倒在那裡。”
林水程一怔, 腦海中閃回的畫面似有涌動, 讓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裡。
他啞着聲音問:“是因爲……報告內容泄密嗎?”
“你不要給自己壓力, 這次泄密和你們兩者都無關, 七天前就泄密了。”男人說,“至於你, 我的上司希望別人不知道你的存在,因爲你已經給他添了太多麻煩。”
林水程重複了一下他的話:“你的上司?”
男人沒有回答他。他從後視鏡中看見了林水程的眼神——透着剛在病房中醒來之後的憔悴和虛弱,但是那種楚楚可憐的示弱之下,是蟄藏的試探和縝密的觀察。
這個年輕漂亮的學生不僅沒有他展現出來的那樣脆弱,反而已經迅速冷靜了下來,企圖從他身上挖出任何蛛絲馬跡來。
他笑了笑:“林同學這幾年學了不少刑偵手段吧,要套我的話可沒那麼容易。”
見他看出來了,林水程乾脆不再掩飾,他低聲說:“你總得告訴我一些背後的事情,我是受害人,我有權知道真相。爲什麼你找到了我,把我送進了醫院,警方不會根據痕檢分析出真實情況嗎?當時在場人數衆多,但是現在的痕檢手段已經可以分辨出七百多種同時存在的活動痕跡。還是說,你自己就是警方或者更高層的調查人員?”
男人不說話,他眯起眼睛笑了笑。
林水程低聲說:“你們不能把那道門拉開一點給我看,最後又拒絕我進入。否則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牽涉其中,明明你可以把我丟在那裡不是嗎?之後發生的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你們明明可以……明明可以不告訴我他葬在那裡,爲什麼又要給我送那張紙條?”
他努力控制着聲音中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抖得不那麼厲害,“我對你們來說有什麼價值?值得你們抹除我在,楚時寒生命裡出現過的一切軌跡?”
男人挑了挑眉:“你發現了?”
林水程說:“我和他一起參加每年的化學峰會,但是所有新聞記錄上,我和他的名字都不會同時出現,同時出現的照片被後期處理或者乾脆撤除;通信公司查不到我和他的聯繫記錄,連禾木雅將軍那個級別的人,在我的社會關係網中,也沒有查到他的存在。”
時至今日他依然記得禾木雅對他說:“在你的社會關係網中,大學四年基本只有你的導師和小傅。”
如果說從前只是懷疑,那麼那一刻就是確認。
他被人從楚時寒的社會關係網裡剔除了。
兩年的時間,除了他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戀人發生了什麼。一個人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可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相信他死了。
他去問楊之爲,楊之爲說不清楚;他不過多幹預學生的私人生活,那時楚時寒已經走完了碩士畢業流程,很少回學校,而是去忙工作。楚時寒的出租屋房東告訴他,楚時寒沒有續約,按期退房了,說是回到了家人身邊;他去報案失蹤,警方只是告訴他:楚時寒活得好好的,已經和他的家人取得聯繫,而他沒有楚時寒家裡人的聯繫方式。
最初的那段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
找一個人已經死了的證明?
直到那張寫着墓園地址的紙條出現。
男人還是笑,沒有說話,
林水程說:“告訴我,爲什麼要這樣做?”
“不管你信不信,這是出於保護你考慮。”男人說,“或者換個說法,林同學,我知道你智商很高,有些事情你或許想一想就能知道。這次量子實驗室的襲擊事件,那個教授被刺穿心臟當場斃命,而你被打暈過去,你覺得其他人對這件事,會有幾種看法?”
他瞥了他一眼:“尤其是全世界都知道你和他在論文的事上掐了起來,內部人員也知道Random是個高科技犯罪組織的情況下。”
林水程愣住了:“我會被懷疑是兇手……嗎?但是他們就算懷疑,也能查出我並不具備這樣的作案能力,這只是時間問題……”
男人又沒說話了。
他非常懂得拿捏說話的分寸,說了許多話,都是林水程早就確認或者遲早會確認的事情。
林水程沉默片刻後,問道:“你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事嗎?”
“你是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那種人,給你一點蛛絲馬跡,你能花兩年時間往裡邊追查,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男人說,“聽說過線人嗎?”
“我知道。”林水程說。
“線人分成紅色線人和黑色線人,前者是官方委派,後者是黑吃黑,我是紅色。”男人駛入一片平穩的地區,放慢了車速,伸手找了一支菸點燃。“我們這樣工作性質的人,經常調查十幾年都沒有成果。一個大案子,可能需要無數個我這樣的人去調查,所有的線索整合起來,可能就是上邊要的真相……但是更多時候,我們接到的任務是一條非常平靜的支線,甚至是一條看不到希望的、非常渺茫的線條。”
“我有個戰友是做回訪線人的,你知道那是什麼工作嗎?一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但是上邊懷疑這事沒摘乾淨,或者還懷疑哪些嫌疑人之後還會有動向。這就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地跟,跟着一條沒有起伏、一眼能看到盡頭的線,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聯盟不缺人力,這些方面的東西是機器代替不了的。”
男人抽了一口煙,看向林水程:“你知道兩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嗎?我覺得你狀態不對。只要給你機會,你是會幹出大事的,但是林水程,你本來的生活應該是一條非常平靜的支線。一個人沒了,剩下的人也該繼續活。可能對於你來說,你覺得數據被抹除、聯繫被切斷,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背後一定有非常多的黑幕需要你調查,但那只是對你來說。聯盟中類似的事情很多,你沒有必要摻和進來,你並沒有什麼價值。”
男人說:“如果不是今天你在現場剛好被我撞見了,我和我的上司根本不會注意到你,你就是這樣沒有價值,明白了嗎,別再往火坑裡跳了,那些事都跟你沒有關係,你不是目標也不是線索,不用白費力氣。”
林水程垂下眼,不說話,但是緊抿的嘴脣代表着他的不認同。
“我能說的到此爲止。”男人說,“我們倒也不用這麼僵持着,你可以把你知道的跟我說一說。”
他注意到空調暖風好像讓林水程有點不舒服,於是伸手關掉了,同時打開了車前座的窗戶,吹散車內沉悶的氣息之後,才繼續行駛。
他以爲聽不到林水程的回答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後,林水程喃喃地開始說話。
“我其實……也不太瞭解他什麼。”林水程說,“師兄弟吧,我是本科生,他是研究生,平常其實沒什麼機會見到。只有一次我在實驗室違規做飯,被他發現了,後面慢慢地就熟了起來。他是個很溫和內斂的人,而我比較遲鈍,全部精力都花在學習和賺錢上。我大四時接了幾個項目,經濟上寬裕了一點,他也跟我表白了,我們就在一起了。”
他說得很慢,“在一起之前,在一起之後,其實沒什麼差別。他一樣會帶我出去吃飯,一起泡圖書館,我們一起聊學術上的事。”
“我跟他吵過一次架,他工作之後覺得學化學太累,聚少離多,想讓我轉專業換個方向,出來以後去他工作的地方一起上班。”林水程說,“他沒跟我提過他的工作,但是應該是什麼很重要的項目,因爲他從來都不跟我說,所以我想他應該是進了某些需要保密的機關。”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男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他跟你提過他家人嗎?”
林水程怔了怔,然後說:“沒有,只有一次……他打電話讓我幫他取一個資料送到樓下,有一輛出租車在那裡等着,我把資料交給後座的人後就走了。後面他告訴我,那輛車上坐着他父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爸媽應該是很普通的工薪階層,他在大學時花費也不高,錢都是省着用的。他跟我一起計劃過以後要試試開公司賺錢。”
那時候多窮,林等的醫療費依然是不小的負擔,他在一間十五平米的小出租屋加班,日夜顛倒。
楚時寒本來想要接他過去一起住,也提議過負擔一部分林等的治療費用。但是他拒絕了——他有他的自尊心,更有他從小到大養成的處事法則,兩個人吃飯都是永遠AA,楚時寒送他禮物,他必然也會等價回禮。
後面楚時寒就在他隔壁租了房子。兩個年輕人坐在屋裡,轉個身都伸展不開,頭碰頭地討論算法和實驗可能,做着以後發財的美夢。
首長那時剛被撿回來,瘦了吧唧一隻小貓咪,他不粘楚時寒,只黏他,林水程天天定時給它喂藥餵羊奶,只有首長的養育資金是他們共用的。
他講了許多話,最後發現其實並沒有再多的可以講。
他和楚時寒更多的時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陪伴。本科四年,不會生疏,卻也不會過於親近半步。他們彼此能懂對方的感受,也能拿捏住所有的分寸,不用再說太多,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讀懂彼此心中所想。
後來在一起了,還沒來得及瞭解彼此的成長與過往,就陰陽兩隔。
車裡陷入了沉默。
車輛到了林等醫院樓下,男人說:“到了。”
林水程準備下車,回頭卻聽見男人問道:“林同學,你試過信教嗎?”
他微微一怔。
男人擺擺手說:“不用這麼看我,我不是傳·教的,我是說在這種狀態下,找個別的信仰,或許會對你有好處。不要再往裡查了,這樣對你對我都好,不要去試圖越過那條線。”
林水程平靜地說:“……謝謝。”
*
傅落銀在七處辦公室睡了兩個小時候,被董朔夜叫了起來:“走了,去接夏燃。”
傅落銀躺在沙發上:“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磨磨唧唧地幹什麼,昨天咱們都不說好了嗎?”董朔夜把他扯起來往外推,笑嘻嘻的,“今天不見,以後總會見到的。他這次回來,夏阿姨聯繫了我們家,是住我們家那邊,你能不見他,以後還不見我了?”
傅落銀被他推着去了停車場,他和董朔夜一人一輛車。
已經早上七點半了。
傅落銀看了看手機,林水程沒有給他發短信。
反而是傅凱給他發了條信息:“你過來一趟,你最近談的那個朋友有些事我要跟你說一說。”
他看到這條信息,眉頭皺了起來:“老頭子又發什麼神經?”
他非常反感傅凱插手他的感情,這一點從高中時起就開始了——傅凱發出這條短信也就代表着他調查了他最近的情況。
儘管他的一切信息都歸七處掌控,但是傅凱這種做法仍然讓他非常反感。
他直接沒有回覆了。
這個點,林水程應該已經起牀了。
他給他打了個電話,但是林水程沒有接。
算上時間,他已經一天一夜沒跟林水程聯繫了——發短信不算。
儘管只有這麼一點時間,但是傅落銀卻莫名覺得這時間非常的長,加上昨天星大出了事,他有些疑心林水程到底有沒有事。
一個電話沒接,他又打了一個。
車輛離開七處科研所,駛入晨間的車流中,林水程不接電話這件事讓傅落銀覺得有些焦躁。
——這人幹什麼去了?
打到第七個電話的時候,傅落銀直接打了方向盤,在應該直行去往機場的方向拐了彎,轉入另一條車道中。
董朔夜給他打電話:“負二你開錯方向了!直走!”
“沒開錯,我回去看看林水程,他學校出事之後到今天早上沒回我電話。我怕他出事。”傅落銀冷靜地說,“夏燃那邊你幫我說個抱歉,他既然回來了,大家有一天總能見到,到時候我再請他吃飯賠罪。事有輕重緩急,我先回去了。”
他掛斷了電話。
他撥打了一下家政的電話,讓對方開門確認了,林水程不在家,只有一隻被餓得喵喵叫的首長。
他讓人給首長喂糧開罐頭,而後地圖標記了林等的醫院,一路風馳電掣地開過去。
不知道爲什麼,他放心不下林水程一個人呆着,儘管九處的人員已經向他確認了林水程的安危,但是他直覺需要親自回去一趟。
林等的病房他來過一次,傅落銀身上的七處正裝還沒換下來,人人對他側目而視。
重症監護室不允許家屬陪護,傅落銀一眼就看到了睡在長廊坐凳上的林水程。
那凳子矮,靠背只到腰部往上一點的地方,肯定沒辦法好好睡。林水程用一個非常彆扭的姿勢,將手肘撐在坐凳的扶手邊,低頭休息着。
傅落銀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林水程手邊放了一本宗教故事書——粗製濫造的那一類,醫院就放在陪護座椅的旁邊,也是某種給病人家屬打發時間的人文關懷。
傅落銀在他身邊坐下——不知道爲什麼,看到林水程的那一剎那,他心底積壓的焦躁與不安一瞬間都蕩平了。
他伸出手,非常、非常輕地從他手裡,慢慢地抽走那本書,而後扶着人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林水程居然沒醒。
傅落銀輕輕叫他的名字:“林水程。”
林水程睡得很沉,也沒有反應,他只是輕緩地呼吸着,靠在他身邊。
傅落銀於是也不再說話。他身邊坐了人不好動,只有低下頭去看林水程在看什麼書。
他沒有想過這隻小貓咪居然會對這類書籍產生興趣。他翻了一下,林水程用手指卡着的那一頁是個故事,《舊約》中的一章。
“約伯因受上帝的試探而家破人亡,他不明白上帝爲什麼讓這麼多災難降臨在他身上,他質問上帝,並表示願與上帝理論。上帝沒有回答約伯的問題,而是以詰問的方式,通過對自然界神秘性的描寫來顯現自己神聖的權力。
“上帝對約伯說道:”海水的衝擊,如出胎胞,那時誰將他關閉呢?是我用雲彩當海的衣服,用幽暗當包裹它的布,爲它定界限,又安門和閂,告訴它說:’ 你只可到這裡,不可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