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欲01
傅落銀靠在沙發上, 整個人幾乎陷進去。客廳沒開燈,小陽臺的燈倒是亮着,昏黃的光線照着他陰沉的側顏。
蘇瑜小心翼翼地繞開手機的碎渣走近, 鼓足萬分勇氣說:“負……負二。”
傅落銀終於動了動, 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隨後又重新移開視線。
蘇瑜從沒見過傅落銀這麼虛浮憔悴的樣子, 他眼睛通紅, 裡邊佈滿了血絲,整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
他看了看傅落銀,又回頭看了看手機的殘渣, 以及自己抱在懷裡的巨型粉色毛絨抱枕——權衡之後,他把抱枕放在了傅落銀身邊, 並且好心拉起傅落銀的胳膊, 放在抱枕上面, 以示安慰。
蘇瑜規矩得像個小學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嚥了咽口水:“那個……嫂子他……所以你們是……”
顯然是還沒和好,甚至可能鬧得變本加厲。
蘇瑜還沒問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問這幹什麼!
傅落銀沒有回答。
他被蘇瑜擺了個抱着粉色少女抱枕的姿勢,看起來有些滑稽,蘇瑜有點想笑, 又覺得有點替他難過。
過了很久之後, 傅落銀喃喃說:“蘇瑜, 小魚, 我不知道爲什麼。爲什麼夏燃這樣對我, 林水程也這樣?”
蘇瑜傻了:“啊?”
當年夏燃明明還喜歡他,他從軍校回來之後見到夏燃的第一眼, 夏燃安靜地跟他手拉手在街上走了一天一夜。他給他講自己在軍中的見聞,講到嗓子啞了,夏燃高興地聽着,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開。
他以爲那是他抗爭之後的曙光,是肉眼可見的,他拼盡全力維護下的少年的光芒,他想,他們未來還有很長的路可以彼此陪伴着走下去,可是夏燃最終還是什麼都不說地離開了他。
那些苦悶的、灰暗的、被拋棄的時間,他本來已經塵封。
林水程是闖入他生活中的一個意外,一粒本來沒有被他放在心上的灰塵。可是他慢慢發現,身邊這個人其實是熠熠發光的鑽石。他喜歡林水程在答辯會上冷靜沉着、掌控一切的樣子,他喜歡林水程看他時閃亮溫柔的眼睛,喜歡看他修長瘦削的身影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林水程照着他喜歡的一切特質長的,他會叫他老公,會撒嬌賭氣宜喜宜嗔,會在人前淡靜冷漠,在他這裡熱烈如火。
在他想要和他有個真正的開始的時候,林水程卻和當年的夏燃一模一樣,什麼都不說地走了。
傅落銀摸出一根薄荷煙,一邊低頭點燃,一邊低聲問:“……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負二,你老實講,雖然這是我和董黑猜的,你是不是一開始把嫂子當替身看的?”蘇瑜問道。董朔夜在他這裡有個外號叫董黑,取意“朔夜”。不過董朔夜不喜歡這個外號,他一般都是偷偷喊。
傅落銀沉默了一會兒。
“是。”
隨後,他補了一句:“林水程不知道。”
林水程不會知道他有的小動作和夏燃有多麼像。傅落銀見過很多次氣質神態無比類似的人,但是都沒有林水程和夏燃那樣像。偏頭看人的角度,撒嬌時微微眯起的眼睛,盤腿坐在沙發上看東西的習慣……
是這些東西,讓他在第一次見到林水程時認定了:他想要他。
“退一萬步講,嫂子不知道,因爲他沒見過夏燃哈,而且他和夏燃長得不像,一般人也不會往這方面想。”蘇瑜說,“可是談戀愛的人直覺都是很準的啊,就算嫂子不知道,但是你上不上心,對他好不好,他肯定都是知道的啊。別說現在,就說從前,你和嫂子兩年裡見過幾回?那叫談戀愛嗎?”
傅落銀再度沉默。
“可是他喜歡我。”傅落銀說着,過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一場冷靜沉穩,卻像是某種歇斯底里的前兆,透着一種瘋狂的固執,“他喜歡我。”
蘇瑜小心翼翼地問道:“或許,只是一般的喜歡,拿得起放得下?嫂子他跟着你搬過來也就兩個月不到吧……這麼短的時間,要說特別特別喜歡的話,啊,負二你別生氣,我只是客觀跟你分析一下這個情況……”
“他對我……”傅落銀打斷蘇瑜的話,隨後聲音低了下去,“一見鍾情。”
他像個復讀機一樣,又重複了一遍:“一見鍾情。”這次聲音更低了,幾乎模糊不清,傅落銀在這一剎那也怔住了,他意識到了這話在現在聽起來是多麼可笑。
——一見鍾情?
林水程那樣冷靜聰明的人,說他會對什麼人一見鍾情,有幾個人信?
傅落銀從來不相信什麼一見鍾情,他覺得會一見鍾情的人都是傻子——傻子纔會去愛一副內裡什麼都不知道的皮囊,誰知道皮囊之下是人是鬼?
傅落銀這次停頓了更長的時間,似乎是想盡力爲這句話補充證據,隨後說:“他會給我做飯,等我回家,他……他很聽我的話,很乖,對我跟對其他人不一樣,他一定喜歡我。”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手裡拿着煙,但是沒有點燃,只是那支薄荷煙快被他揉碎了。
蘇瑜聽了之後,嘆了口氣。
他儘量順着傅落銀的意思說下去:“好吧,就算是,就算是嫂子對你一見鍾情,兩個月內愛你愛得無法自拔,可是你也總得允許人家突然不打算繼續了唄?可能是突然不喜歡了,也可能是覺得不合適……負二,你聽過嫂……林水程的意見沒有?”
傅落銀喃喃說:“他說他不想繼續這種關係了。”
“喏,那他這不是給了你理由?嫂子他不想繼續這種關係了——什麼關係?”蘇瑜問,“你們的關係,在嫂子眼裡,是什麼關係?”
傅落銀覺得胃裡灼燒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摁了摁腹部。
今天他摔門而出前,林水程說的那些話猶在耳畔。
他對他說:“傅落銀,我和你,一開始也不是戀愛關係。”
見他不說話,蘇瑜小聲說:“負二,林水程他真的可能……沒有你想的那樣喜歡你,要不,好聚好散吧,對你們都好。本來找替身這個事,我就挺無法理解的,換句話說,你要是還喜歡夏燃,就別跟其他人在這裡掰扯了。我知道你還在爲當初的事情傷心,但是我跟你說,夏燃他不值得你這麼做,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的。我們向前看,行不行?我挺喜歡林水程的,他當不成我的嫂子我也覺得很可惜,但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還是希望你們倆都好吧。”
“……不說這個了。”傅落銀把手裡的抱枕一推,臉色很難看,“林水程絕對喜歡我,我會找出證據給你看的。”
蘇瑜:“那你喜歡他嗎?負二,你是不是喜歡他?”
“放屁。”傅落銀眼底泛紅,聲音更冷了,“我玩玩而已,他憑什麼讓我喜歡?”
蘇瑜:“……”
他嘆了一口氣:“好好好,那也行吧。你吃飯了沒?戀愛可以不談,飯必須要吃啊負二哥哥,走吧,陪我吃個飯?你都好久沒和我們一起聚了。”
他們還是去星幻夜CLUB,董朔夜趕了過來,三個人和以前一樣,鬥地主唱K吃燒烤喝啤酒。
傅落銀沒吃什麼,只是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啤酒,紅酒,白酒,後邊喝雜了,意識開始昏沉起來。
中途蘇瑜出去上廁所,一出來看見董朔夜站在外邊洗手。
蘇瑜湊過去問:“怎麼辦,老董?”
董朔夜慢騰騰地擦手:“什麼怎麼辦?”
“別裝不懂,負二這會子估計難受着呢。”蘇瑜說。
董朔夜若有所思:“負二真對林水程上心了?還是因爲第一次被小情人甩了,所以難受?”
蘇瑜瞪他:“怎麼啊,負二分手這麼多年了,還只許惦記着夏燃唄?我看他的樣子,就算沒上心,動心估計也跑不了了。哎,你說,他把嫂子當替身時不知道珍惜,現在人家跑了知道難受了,這是何必呢?”
董朔夜笑:“你這方面還挺通透,感情專家啊。”
他低頭點燃一支菸,淡淡地問:“這麼會看,不如猜猜我的?”
蘇瑜大驚失色:“什麼?你個老狗賊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嗎?”
董朔夜瞟了他一眼:“算了,你是個傻的。”
他移開了視線,看向走廊角落陰影裡的某個地方,衝蘇瑜擡了擡下巴:“要不送幾個人給負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蘇瑜跟着看了一眼,角落裡,一雙人正親得難解難分,其中一個應該是星幻夜的男孩子,身形纖細漂亮。
“算了吧,負二看不上,我們這時候也別搗亂了。”蘇瑜揉揉眼睛,打了個呵欠,“還是看負二自己調節吧。”
傅落銀喝醉時和別人不一樣。蘇瑜沒見過傅落銀喝醉幾次。
傅落銀喝醉的時候別人是看不出來的,除了走路的時候不穩當,其餘時候看他,甚至會覺得傅落銀比平時還要冷靜深刻一點,眼神也會更加深邃迷離,就是偶爾會幹點常人很難理解的傻事出來。
蘇瑜和董朔夜一左一右扶着他進家門的時候,就看見傅落銀對着一隻黑白色的毛絨拖鞋問:“你怎麼在這兒?”
問完還不走了,非要蹲下來去摸那隻拖鞋:“哦,他沒帶你走啊。”
見拖鞋不吭聲,傅落銀冷哼一聲,歪頭笑着問:“那你怎麼不走啊?想我養你啊?”
“我是不會養你的,你又不給我摸,你還咬我。”
“就知道親林水程是吧,你哪次糧不是我換的,屎不是我鏟的,沒良心的小東西。”傅落銀說。
蘇瑜捂住眼睛,極力剋制着想錄個視頻的衝動,好說歹說把傅落銀拖進了房間裡。
“我沒醉。”傅落銀說,“你們走吧,我沒喝多少,一會兒我給周衡打電話就行了。”
“好好好,你沒醉,醒酒藥先吃了。”蘇瑜阿諛奉承,一邊奉上醒酒藥,一邊企圖把傅落銀往牀上塞。
傅落銀不肯吃藥也不肯睡:“貓還在外頭呢。”
深度貓奴真是要不得。蘇瑜腹誹了一下。
蘇瑜眼神示意董朔夜控制住傅落銀,然後衝出去在門口拿起了那隻黑白色毛絨拖鞋,以最快的速度去水龍頭邊刷了刷鞋底,然後捧着進了臥室。
董朔夜看他:“?你幹什麼?”
蘇瑜擺擺手,然後對傅落銀慈祥一笑——伸手捧着毛絨拖鞋,放進了牀裡側,並給拖鞋蓋上了被子。
“好了好了,貓睡了,你也陪貓睡覺吧,林水程真是太可惡了,要走就走,居然還把小貓咪留在這裡,真是沒有人性。”
“沒有人性。”傅落銀重複了一遍,“林水程真是太可惡了。”
“對對,就是這樣,你趕快睡吧,你還可以摸一摸你的小貓咪。”蘇瑜把傅落銀安頓完,出來問董朔夜,“負二明天起來要是發現自己和一隻拖鞋同牀共枕,會殺了我嗎?”
董朔夜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會。”
蘇瑜琢磨着:“那我要怎麼才能活下來?”
“自己想,回去了。你明天不是還要去醫院實習?”董朔夜一邊扯着他往外走,一邊聯繫到了傅落銀的助理,“喂……對,對,你可以讓人過來照看一下他,他喝醉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明天是不是還有什麼日程安排。”
周衡在另一邊說:“我馬上趕過來,非常感謝您!”
兩個人出門了。
傅落銀睡到半夜,自己醒了。
醒酒藥似乎沒起什麼作用,他是被胃疼疼醒的。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疼出了滿身冷汗,胃這個器官彷彿已經不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而是另一把插入他體內的刑具,上刑一樣,疼得他渾身痙攣。
傅落銀勉強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找胃藥。
他手發抖,看清了他平常吃的胃藥,直接往手裡倒,往嘴裡塞了一把吞下去。這一把似乎是抓多了,過了一會兒,胃裡的灼燒感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令人不適的悶脹感——他快吐出來了。
傅落銀在洗手間吐了個昏天黑地。
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吐到後面根本沒什麼東西可以吐了,只有胃彷彿要被吐得裡外翻個個兒一樣,讓人渾身虛脫。
傅落銀頭昏腦漲,低聲叫了一句:“林水程。”
家裡空空蕩蕩,一片黑暗,半點聲響都沒有。浴室裡燈光明亮,水龍頭嘩嘩地流着,冰涼的水濺落在他的手背上。
傅落銀大聲了一點:“……林水程!我胃疼,起來給我熬粥,湯也可以。”
室內室外,依然寂靜。
他對於沒有得到迴應這一點感到有點不耐煩——傅落銀大步回到臥室,掀開被子,想把林水程揪起來。
但是被子裡空空蕩蕩,沒有林水程,只有一隻拖鞋。
林水程已經走了。
傅落銀手撐在牀上,喘了幾口氣,終於想起了什麼似的,他在牀頭看見了一個手機——他放家裡的備用機,於是伸手拿了過來,撥通了林水程的號碼。
“嘟——嘟——嘟——”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傅落銀又喘了幾口氣,眼神里布滿了陰霾,還有一些混亂和迷濛。他幾乎要焦躁得想要掀翻整個房頂——林水程怎麼敢不接電話?
他又撥打了一遍,對面依然是忙音。
林水程依然沒有接他的電話。
傅落銀突然想了起來,林水程不喜歡和他講電話,他和他一般都是發短信。
他想吃什麼,希望林水程做什麼菜,都是每一天提前告訴林水程,短信發過去就可以。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些菜的名字和味道,聽說了就讓林水程去做,林水程居然都可以做得很好。
他喝醉了眼前發暈,看屏幕有重影,標點符號都找不到在哪裡,還摁錯了幾個詞。
“林水程雞湯我要喝粥也可以胃滿手”
這樣亂糟糟的句子發送出去了,傅落銀突然感到了瞬間的安心,他握着手機,等待林水程的答覆。
手機的燈光亮着,傅落銀側躺在牀上,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機屏幕。
直到睏意襲來,傅落銀不知不覺睡着,他依然沒有收到任何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