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朔夜冬風
“之前一直不敢問, 聽說你家裡有九個哥哥姐姐是嗎?好幸福啊,他們一定很寵你。我們原來在一個班啊。”
這是董朔夜去初中班上後,聽見的第一句話。
他去得最早, 正在漫不經心地翻閱着剛找人送來的全套高中乃至大學書籍。擡頭看上去時, 就看見一個男生抱着書走了進來, 友好地對他笑了笑。
日光斜透入室, 照見少年一張明豔的臉。
他認識他, 夏家獨子夏燃。
他們這些家庭的孩子自有一個圈子,不管是去聯盟公務大院碰見,還是宴席酒會上, 總能碰見。
他是董家最小的孩子,也是湮沒人羣最不爲人注意的一個。
夏燃認識他不奇怪, 董家和夏家甚至算得上是毗鄰而居, 夏燃偶爾過來也跟着叫哥哥。只是這之前, 他和他並沒有更多的交集。
他不常和他玩,不過他知道夏燃另有一個關係好的朋友, 傅家老二,傅落銀。
他接着看他的書。
全套初中書籍和高中書籍,加上上課時間,全部用肉眼看完大約需要半個月。他們在的星大附中,是初高中連讀, 高二之後人人要進行選考。
他天生過目不忘, 這件事只有帶他長大的外公知道。董家人多眼雜, 董父先後娶了五任妻子, 他生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
這樣的家中虎狼環伺, 天賦異稟,並不是什麼好事。他從小就學會了韜光養晦, 爲自己藏鋒,一直以來,也沒什麼人太過注意他。
而如今,他終於有機會出來唸書了,離開了家。按照他的計劃,這將是他逐步展露鋒芒的時機。
董家和夏家關係親近,夏家背靠航天局,那一年航天局剛剛建成,七處被設立出來,傅凱上任不久。
他天生貪慕權貴,要出人頭地,不僅要讓他父親看進眼裡,而是——他要睥睨整個董家。
爲此他可以放棄一切。和同齡人玩耍的時間,被人發現才能的機會,包括——那一剎那隨着陽光照進來的少年心動。
他喜歡過夏燃。
他生性陰沉,自然喜歡像太陽一樣亮起來的人和事。
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這方面上要求什麼,他喜歡夏燃,和他希望傅落銀能夠聯合夏家的勢,把董家的風向也整個從航天局那邊撬過來不衝突。
而親眼目睹那日光熄滅之後,他也就更不再眷顧那種虛假的漂亮。
情感無用。
他天生也沒什麼濃烈的情感,唯獨用權與利鑄成骨骼,從皮到骨都是黑的。
他如願和傅落銀打好了關係,提早五年甚至更早預料到了如今聯盟發展的方向,與傅落銀約定好一起走出彼此互惠互利的道路。
初中,高中,大學,警務處,幹員,部長,副部長,副科長——他幾乎是青雲直上,高考時,雖然他更喜歡套路多一點也有趣一點的理科,但他依然選了文科類別,毫無懸念地拿下了星城當年的文科綜合第一。
那之後,他不再掩飾自己過目不忘的才能,以及遠超同齡人的遠見和睿智。也是那之後,董家這個最小的兒子漸漸也在星城圈內出了名。人人提起他時,總是和傅家聯繫得最緊密,反而和董家聯絡不多。
成家立業,搬出去一個人,或是結婚,成爲成家;立業,立身根本。
自從聯盟發生鉅變之後,他跟着傅落銀一起控制住局面,而後更是在事業上達到了頂峰,董家兄弟姐妹們趕着過來巴結他,董父也有意把家業給他繼承,不過他壓根兒沒有理。
他升任警務處星城一處總督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個房子搬出來住。
他新家落成,第一次開火是叫了外賣,硬菜就用竈臺熱着,其他的擺盤放在加溫桌上。
他沒什麼朋友。傅落銀最近愛情事業雙豐收,聽說跑去和林水程一起去空間站挖礦了,但是目前還沒挖出什麼成果來。
能夠一起慶祝吃飯的人還剩下蘇瑜。
吃飯對他來說是個過程,對於蘇瑜這樣的人是樂趣。跟蘇瑜一起吃飯是一件比較有趣的事,這人跟饕餮一樣,吃點什麼東西都會大呼小叫地說好吃,然後哐哐吃上很多。
他從小都沒怎麼把蘇瑜放在眼裡,對他而言,蘇瑜只有一個字“傻”。
蘇瑜和傅落銀在一個班,在他印象中,蘇瑜永遠是眼巴巴地追在傅落銀後面的那個小跟班,愛笑,愛吃,普通清秀,平常有些慫慫的有趣。
他和傅落銀都很讓着他。蘇瑜身上有一些家裡嬌慣出來的小少爺的天真——沒有少爺脾氣,只是天真。
這種天真是小孩子式的,有一回不記得什麼事,周天留校,他和蘇瑜一起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本,蘇瑜被留下來幫老師批改作業,他則被加班的班主任叫過去談心。兩邊時間對不上,他這邊沒事後就先走了。
後來他才知道蘇瑜跟着在辦公室底下,等他等了半個下午。
那天是冬天,下着大雪,他和傅落銀下午在食堂碰頭時發現少了個人,這纔回頭找到蘇瑜。
蘇瑜那時候也只是撓頭:“我也不知道你走沒走,怕你下來後要等我,所以我先等着你啊。我又沒想到你先走了,你得請我吃一根奶油烤玉米,要六塊錢豪華版的。”
很小的一件事,不知道爲什麼,或許是因爲他天生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他對那個場景一直印象深刻:已經黑掉的傍晚,蘇瑜縮成一團,懷裡抱了本書等在牆根底下,清亮的眼睛在路燈照耀下閃閃發光,像是一隻什麼小動物一樣。
他也是在那個時候發現,蘇瑜很好看。
蘇瑜本身就是很優秀的人,只是因爲一直跟在傅落銀身邊,跟在他身邊、夏燃身邊,所以那樣的光芒反而會被掩蓋住。
那一天之後,他把蘇瑜的電話號碼備註從“傻”改成了“傻白甜”。
他想着那個場景,心裡思忖,這個人如果離開他和傅落銀,恐怕會被別人坑死。
現在傅落銀有了林水程,於是蘇瑜交給他接管。
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麻煩事,避不開,就接受了。
和蘇瑜相處很輕鬆,因爲蘇瑜人傻,說話圍繞着吃和一些其他小事,就能看見蘇瑜一個人叭叭地說上許多,眼裡又亮起那樣小動物一樣的光。
他喜歡看他這樣子。
他其實不理解一個人單單是吃到好吃的東西,爲什麼就能這樣快樂。於他而言,即便現在達成了夙願,他依然也沒有什麼切實的感覺。
就算是喜歡這種情緒,他也歸類於慾望,比起權力,慾望這樣的東西就像扎眼的灰塵一樣,可以存在,但並不必要。
蘇瑜有一段時間沒跟他聯繫了。
董朔夜打了個電話過去:“喂?小魚。過來吃飯,我新家這裡。”
他看了一眼叫來的外賣:“有你喜歡的那家燒烤,芋圓奶油包那家不外送,我找了家相近的。”
蘇瑜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啊?那太好了,但是我現在沒法來了董黑,你自己吃吧。”
他很少有被拒絕的時候。
董朔夜頓了一下,聲音在思考之前脫出了口:“怎麼了?”
蘇瑜說:“相親呢,實在趕不過來了,改天我再過來蹭你的飯吃。”
董朔夜知道他一直在相親:“總之都是對付一下,放幾次鴿子不要緊吧。”
“今天不一樣啊不一樣!”蘇瑜在那邊有些激動,“今天相了兩個,一個美女一個帥哥!就看他們有沒有意願跟我一起湊合過……哎我先掛了回頭說!給你推薦一下我今天這家的烤魚飯。”
蘇瑜這個人,離開他和傅落銀就會死掉。
極其容易因爲食物上勾。
董朔夜放下手機,看着空蕩蕩的新家。
——如果第一條,本身就不成立呢?
*
“對不起蘇先生,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是我想我們倆撞號了。”
對面的男人英俊帥氣,無比歉疚地看着蘇瑜。
蘇瑜相親的場數不說一百,五十場也有了,今天這個男人算得上是他相過的顏值巔峰,是他最喜歡的書卷氣精英款,蘇瑜這個顏狗立刻跪了。
——因爲對方名字太拗口,且正好一頭淡金偏栗色的頭髮,蘇瑜在內心給起了個名字叫栗子糕。
對方直接明示了,蘇瑜決定掙扎一下:“……我可以1。”
他的湊合如果是爲了欣賞美,也不是不可以。論到這方面的經驗,他其實和男人與女人都沒有過。
栗子糕也掙扎了一下:“我想要猛1,就那種……您懂嗎?”
蘇瑜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我懂。”
他和栗子糕相顧無言。
半晌之後,栗子糕本人打破了這一場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個,我家還有點事,蘇先生我先走了。”
埋單是AA,對方飛快地竄走了。
蘇瑜接着吃。
被委婉拒絕了,但是蘇瑜並不是很失落——他迅速瀏覽了一下相親名單,發現明天還有一個長得好看的。蘇瑜迅速進入了第二重欣賞美的階段。
另一點就是,這家的烤魚飯實在是非常好吃。他吃完了一份之後,又嘗試了一下店裡的系列招牌菜品老鴨煲和椒鹽排骨,還試了一下梅子酒。
他一杯倒,喝啤酒都會醉,不過他每次都非常自信,認爲喝一點酒沒有問題。
半個小時之後,蘇瑜已經找不到東西南北了。
他強撐着自己的意識站起來結了賬,還記得感嘆了一下這家店真是貴,他一個人吃了好幾千——就在他暈頭轉向找路時,他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扶住了。
栗子糕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蘇先生?”
蘇瑜一瞅,對方的表情有點驚恐,還有點愧疚——他手裡拿着一個公文包,看來是走之前忘了拿,故而去而復返。
栗子糕攙扶住他,努力地發言說:“蘇先生你也不必爲了我這樣。其實你是個很好的人,如果您真的這麼難受的話,我想了一下,試試做1好像也不是不……”
蘇瑜麻了。
當你拒絕了相親對象,後來發現相親對象在你走後還繼續吃了半個多小時並喝醉之後——
好像會理所當然地覺得,此人莫非對我情根深種?
蘇瑜說:“沒有沒有,您不要擔心,我就是多吃了一點還喝了一點酒……”
栗子糕:“沒有沒有,我想好了,我之所以回來,也是有些後悔。我想……”
他攙扶着蘇瑜,蘇瑜努力組織語言:“其實我也……”
蘇瑜的餘光突然瞥見一旁開來了一輛熟悉的車,上面下來一個熟悉的人影——他這會兒已經沒工夫思考這人怎麼會突然出現了。
蘇瑜說:“我也喜歡猛1.”
他篤定地伸出手,指向了董朔夜:“就,他那樣的,嗝。”
栗子糕擡頭看向董朔夜,下一秒就感覺手邊的人被搶走了。
剛從車上下來的男人身形高大,一身凜冽氣息彷彿化不開的濃墨。他直接把蘇瑜拽了過去,整個人扣着腰抱在懷中,擡頭睨了他一眼。
栗子糕覺得有些腿軟——不僅是被帥得,還是被嚇得。
面前這個一身冷漠的男人低頭問蘇瑜:“你說什麼?你在幹什麼?”
蘇瑜放心大膽地趴在他懷裡:“董黑你來了,借你擋個槍。”
男人的神情卻更加冷漠。
這也太他媽嚇人了。
這哪裡是猛1,這來的是一頭狼!
栗子糕說:“……失敬失敬,我先走了。”
董朔夜揪着蘇瑜往車裡塞。
“以後不要在外面碰酒了。”董朔夜低聲告訴蘇瑜。
蘇瑜哼唧了幾下,像是這個時候終於回過味來了,他眼放精光地坐了起來,瞅了瞅董朔夜。
董朔夜擡眉:“你幹嘛?”
蘇瑜的眼神透露着讚許:“猛1。”
他點了點頭,接着整個人倒了下去,打算睡覺。
蘇瑜喝醉也沒別的,就是滿嘴跑火車,並且行事邏輯很有一套他的準則,這套準則他使用了二十多年從沒怎麼被打破過。就連傅落銀的奪命連環CALL都無法打破!
只要他喝醉了,他就是全世界的王!
只是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在夢中稱王,他就被一隻手抓了回去,被迫坐了起來直視董朔夜那雙沉黑的眼睛。
蘇瑜又看了看他:“猛1,不要鬧。”
下一剎那他就懵了。
董朔夜的氣息黑壓壓地侵入,如同夜間陰影罩上頭頂,蘇瑜嚇得趕緊閉上眼睛,但是他閉上了眼睛,卻阻止不了其他的地方被佔據——董朔夜俯身吻了上來。
那脣舌滾燙,燙得他頭昏沉沉地發暈,心跳也跟着咚咚悶響。
董朔夜拎着他的衣領,吻過後方纔壓下視線看他。
就這麼看了一會兒後,他突然鬆開了手,關門坐上了前座。
車輛平穩地開了起來。
“蘇瑜。”董朔夜低聲問,“你睡着了嗎?”
蘇瑜沒有睡着,酒精雖然侵蝕着他的神志,但是他好像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蘇瑜說:“好像,沒有。”
董朔夜說:“睡吧。”
蘇瑜懵着,但是也很聽他的話。他本來就在和睏意作鬥爭,聽見董朔夜這麼說,他就莫名其妙只記得這一句了。
他記着睡覺。
“等明天……我會再問你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