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殺10
唐洋已經被嚇瘋了, 他死命尖叫着,拼命扭動着身體想要出去。
林水程這輛車向內側翻着,駕駛座一側還是懸空的, 唐洋尖叫了一會兒, 感覺到林水程的手摸了過來, 抓住了他的肩膀。
林水程的聲音隔着許多個安全氣囊傳過來, 模糊不清:“唐洋。”
林水程一叫他, 唐洋立刻止住了尖叫,轉而開始哭起來:“哥我真的沒想做壞事,就是有人說得讓你知道你是個替身, 我纔過來,可是我還沒說您自己看出來了……您對我這麼好, 給我叫吃的喝的還說要給我付醫藥費, 嗚嗚嗚對不起哥, 可是我真的沒想做壞事,我也不想死……”
他感到林水程抓着他肩膀的手動了動, 指尖用力,有點痛,他又不敢再哭了:“哥?”
林水程的聲音帶着微微的、茫然的喘息:“剛剛發生了什麼,給我說一遍。”
“哥你看不見了嗎?”唐洋眼淚鼻涕一起流出來,他幾乎把林水程當成救命稻草, “哥你不要有事啊!我們兩個都不會開車嗚嗚嗚嗚嗚……”
“別廢話!”林水程那溫和清冷的聲線第一次有了波動, 他打斷了唐洋的話, 聲音有些微微的停頓, “發生了什麼, 說一遍給我。”
唐洋這時候也不敢再墨跡了,他哭哭啼啼地說:“剛剛有輛大貨車開過來了, 差點跟我們撞了,我也沒看懂哥你怎麼知道的,反正我是沒看到那輛車怎麼過來的,然後那輛車衝出去了,我們現在翻在溝裡……哥你說這裡有信號嗎,我們的車會爆炸嗎,電影裡都這麼演……”
林水程用全身力氣支撐着精神,他努力穿過眼前密集的幻覺辨認現實:外面瓢潑的大雨,轟鳴的閃電聲音,還有消失在視野裡、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貨車。
他喘了一口氣,側身把手機從縫隙裡塞給唐洋,聲音嘶啞:“報警。屏幕解鎖密碼是‘等’這個字的九鍵拼音輸入順序。現在報警不知道有沒有人接電話。”
唐洋驚恐地大叫起來:“哥我是用二十六鍵的,哥!九鍵的是怎麼拼來着?”
可是林水程沒有聲音了。
唐洋感到有一些溫熱的、黏膩的東西在緩緩滴落,混在在漏進車裡的水聲中,不容易察覺。
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林水程砸碎了他那邊的窗玻璃,整個車傾倒過去之後,擋風板也碎了一半,玻璃渣子全在林水程那邊,不知道會不會出現什麼嚴重的情況。
唐洋肝膽俱裂,他哆哆嗦嗦地按了好多次,終於正確拼出了密碼,撥打了警方的電話。
他剛剛撥通過去,對面立刻就告訴他:“您的情況我們已經知曉,我們的人正在趕過來,請您保持通訊暢通。”
唐洋掛了電話之後,哭着叫林水程:“”哥,哥,你說個話,你不會死掉了吧,哥……
好半天后,林水程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唐洋聽見他說話了,立刻放下心來。
他注意聽着外邊的動靜,不到五分鐘,隱約的警報聲就由遠而近傳了過來。
他破涕爲笑,興高采烈地通知林水程:“哥!你看我們有救了,這還沒到三分鐘吧,警方已經過來了!”
*
林水程醒來時,就看到唐洋趴在他病牀邊,一雙眼瞪得溜圓。
和他視線對上之後,唐洋溜圓的眼睛就彎了起來,看起來是鬆了一大口氣:“哥你終於醒了!”
林水程打量了一下週圍,這裡應該是醫院的某個隔間病房。窗戶半開着,溼潤的空氣攜裹着一些雨水飄進來,溼潤清新。
這一剎那,他有一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彷彿上一刻,他剛從星大附屬醫院醒來,離羅鬆出事不過兩個小時。
唐洋跟他嘰裡呱啦:“警察把我們救過來了放到這裡急救,嘿嘿他們檢查到我的手的時候我說這個傷是剛剛在車裡壓傷的,他們一起給我處理了,錢也是他們出,賺了!之後他讓我做筆錄什麼的,可是我想不能把哥你一個人放在這裡,就過來了。”
林水程身上有幾處貼了紗布,都是被玻璃割傷的,比較嚴重的地方是他的手,左手掌骨附近直接穿透式扎入了一枚玻璃,不過好在沒有傷到神經和血管,出血量較少,只是可能在一段時間內不能順暢的完成一些動作。
他試着動了動,發覺身上沒有別的不適,於是下了牀。
門被推開了,一名醫生和警員一起走了進來,看到林水程時挑了挑眉:“喲,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林水程問:“我是怎麼暈過去的?”
“神經性休克。你的身體長期處於亞健康狀態,多項指數比起正常範圍來說偏低,年輕人應該愛惜自己的身體。”醫生說,“我的建議是留院觀察一天,你沒有醒,你旁邊這個小兄弟也沒說你的用藥史和過敏史,我們什麼都沒敢給你開。”
“不用了,謝謝。”林水程說,接着看向那個警官,平靜地笑了笑:“需要我們去做筆錄是嗎?”
“是的,不過也不用這麼急,林先生你可以等休息好了再……”警察還沒說完,就被林水程打斷了,“現在開始吧。”
警察又愣了一下,似乎是沒見過這麼主動要做筆錄的人,隨後也跟着笑了笑:“也行。那就開始吧。”
唐洋看護士出去了,一時間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也要出去,林水程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先離開。
唐洋於是也溜了出去。
雨聲持續着,外邊時不時會有閃電,把病房照得刺眼地亮起來。
“在開始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情況。”林水程輕輕說,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我……有點被嚇到了,可能有些細節……”
他擡起眼,漂亮的眼底蘊藏深海,紅色淚痣像是寶石一樣好看,襯得他整個人都熠熠生輝,即使氣色不好,也有一種病態的動人。
警察說:“這個沒問題,就是你和你朋友在盤山公路開車的時候,險些與一輛行駛的貨車相撞,你最後的操作方向盤救了你們一命。對了,你是無證駕駛吧?”
林水程點了點頭:“對。”
警察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現在自動駕駛先進了,依然要求大家夥兒考駕照就是這個原因,有些突發狀況到底是系統也未必能完全判斷的。你是星大的研究生吧?高材生,智商高,那也不代表要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林水程又笑了笑:“嗯。您說的是。”
“無證駕駛要罰款的哈,車牌也給你吊銷了,三個月內不能上路。得虧沒真出大事,不然小兄弟你要去咱們局子裡坐坐了。”警察刷刷寫着。
林水程問道:“不過我有個疑問——我自己確實沒什麼印象了,爲什麼那個地方會突然出現一輛貨車?貨車是自動駕駛還是真人駕駛?爲什麼會在凌晨這個時段進行高危貨運操作?”
警察被他問得有點手忙腳亂:“稍等……”
林水程微微眯起眼打量他。
這個警員很年輕,雖然穿着聯盟的警服,但是看起來依然很稚嫩,應該剛進職場不久。
警察翻了一下資料,給他念了一會兒:“根據我們的調查報告和系統追蹤,這是一個意外事件。”
病房外炸了一下響雷,雨聲瓢潑而下。
林水程靜靜地聽着,神情沒有任何波動。
“是一輛無人駕駛的貨車,裡邊運送的是雞飼料,本來這個車的目的地應該是在西邊的一個養殖場,屬於夜間補給,也只有這麼一輛。但是中間有一個路段因爲修路封路而發生了改變,系統沒有及時更新到地圖上。這個貨車的自動駕駛系統在被攔截之後,自動規劃了另一條線路,也就是和您撞上的那條路上。目前我們還在聯繫承運人,您的醫藥費這些應該可以找他們負責。”
警察給他解釋清楚之後,還感嘆了一聲:“還好您命大啊,不過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您之後一定能好好的。”
隨後,警察又問了他幾句情況,都是一些什麼時候出發,目的地,當時情況之類的。
筆錄很簡單,林水程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警員笑着說:“應該的應該的。”
林水程又問道:“能拜託你們把我送回去嗎,我的車應該不能用了。”
“這也是應該的,您如果覺得休息好了的話,我們現在就能出發。”警員說。
林水程說:“或許還要麻煩您等一會兒,我送來的人還需要檢查就醫。他的手應該需要手術。我得看看他的情況。”
“沒問題。”
林水程走出病房之前,警員試探着叫住了他:“……你還好吧?”
林水程回過頭,疑惑地看着他。
“看你……好像狀態不太好,我被嚇到了?我去給你接杯熱水?”警察問道。
他注意到林水程的面色十分蒼白,眼底幾乎失去了神采,像是處於一種極端壓抑與麻木的狀態。
可他本人卻出奇地鎮定。
林水程說:“不用,謝謝。”
唐洋的情況需要手術清創,因爲他還有一點發炎的跡象,需要留院觀察,後續一系列藥物都要用錢。
剛剛還歡天喜地的唐洋一下子變得萎靡不振起來:“哥,怎麼辦,後續的錢警方肯定不願意再給了……”
“你好好住院,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林水程破天荒地笑了笑,他伸手摸了摸唐洋的頭,“在這裡等我,我回去拿一點東西。”
唐洋撓了撓頭,懵懵懂懂地說:“好,哥你跟他們回去也要注意安全啊,你膽子真大,要是換了我,我今天打死都不敢再上路了……”
警員在樓下等他,警車亮着燈,看到他來了之後,降下車窗,招手示意。
林水程走過去,忽而腳步晃了晃,一下子沒站穩,扶住了車框。
警員嚇了一跳,趕緊開門下來扶他:“你怎麼回事?還好嗎?”
“可能有點低血糖。”林水程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他眼眸中彷彿潑開了濃墨,“我能拜託你幫我去便利店裡買幾顆糖嗎?”
警員連聲說:“好,你就在車上等着我,外邊下雨你快進去吧。”
警員往外走了幾步,聽見車門關上的聲音,沒有多想。
他走進便利店,挑了一盒糖正準備付款,卻突然聽見耳麥裡傳來他們警局有線頻道中的廣播——這個頻道是他們警察局全員系統的,一般只用來發布重大通知。
而讓他最驚恐的是,那裡面傳來的是林水程的聲音!
警員跑到馬路邊,見到自己那輛警車已經沒了影子。
*
林水程關閉車門,啓動警車,調整着通訊頻段的大小:“喂?能聽見嗎?”
他關閉了所有通訊切入的窗口,即使這樣,警車屏幕上的信息通知已經迅速增加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涌入,聽着他說話的聲音。
“我不知道你們的目的是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林水程保持半分鐘修改一次自動駕駛線路終點的頻率,慢慢地說着,“上次是讓我打不了報警電話,這次是三分鐘內就趕了過來。出於對警務人員的尊重,我暫時相信你們迄今爲止的所作所爲都有其合理原因。”
與此同時,一城之隔的警察局已經全亂了套。
有人大吼:“中央系統立刻解除他對那輛車的控制權!”
“他自己已經解除了關聯模塊,我們現在無法遠程對他在的那輛車裡進行操控!”
“他瘋了,他壓根兒不會開車!”
“快快快——”
電流聲,雨聲淅瀝,還有人的心跳,混雜在一起。
林水程平靜地注視着灰暗的路面,他正在駛入無人的郊區,人流和車流都少了起來。
“兩年前,楚時寒意外去世,六年前,我父親意外去世,弟弟至今沒有醒來。”
“而你們,或者你們背後的人,阻止我調查,禁止我知道真相,用‘意外’兩個字矇蔽我的眼睛。”林水程繼續慢條斯理地說着,他越過路障,拐入了一處空曠的平原。
雜草叢生,泥濘遍地,盡頭是一個蘋果樹園。
“快去!預估他的目的路徑!!預測他接下來的行爲!”
“報告,他隨機更換線路,無法預測,無法預測!!請求調用A級權限,追蹤他本人的ID卡!”
“你們之中曾有人告訴我,建議我信神看看,因爲世間真是有那麼多巧合與偶然,因爲我並不重要。”
林水程說,“我去看了,我看到了一個故事,神受了惡魔的詭辯教唆,爲了證實他信徒的忠誠,而剝奪了他的一切。財產,家人,自由,生命。還對他說,你只可到此,不可越過。”
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複述着,
“後來這個人瘋了,他開始質疑神。”
“他說,願懷我的那夜和生我的那日都滅沒,願那天變成黑暗,願神不去尋找,願光明不去照耀。願密雲遮蓋他,願日蝕顯現恐嚇他,願那一夜 永遠不入年輪,不記人歲月。願那一夜 沒有歡樂的聲音,沒有生育的喜悅。願那夜黎明的星宿變爲黑暗,永遠盼不到晨曦的亮光。”[引用]
一字一句,平靜淡漠,彷彿這些憤怒的詛咒不是出自故事,而是出自他本身一樣。
“爲什麼我所恐懼的,偏偏降臨我身,我所懼怕的,偏偏迎我而來。沒有安定,沒有平靜,沒有快樂,只有災難。”[引用]
林水程說:“後來這個反抗者,最終又歸順於神。但我不會這樣。”
“如果我是這個人,我會割下神的頭顱,我會飲其血啖其肉,我會把神壇砸碎,即使和他同歸於盡。因爲我知道,我不是毫無價值,因爲神需要向惡魔證明他信徒的忠誠,不是嗎?我的價值是什麼,能讓神剝奪我的一切呢?”
“來賭一把嗎?用我的命,賭我的價值?”
大雨傾盆,面前的蘋果樹枝葉搖晃,蒼翠濃郁,散發着鮮活的氣息。
盡頭的大樹越來越近,林水程扣緊安全帶,平靜地看着面前,“我希望你們可以給我一個答案,對了,我最近精神狀態不太好,爲了方便彼此,希望你們可以提供一個讓我可以隨時確認的信息,以此讓我知道這些是真的。”
“被我搶走車輛的警員是無辜的,請不要追責他。”
“車輛碰撞測試,50KM/車速,1.5T的A形空間車,和一棵速度爲0的蘋果樹進行動量交換,我有50%的概率當場斃命,50%的概率重傷,兩到三週後去世,我現在開放通訊系統,你們還剩十秒鐘時間讓我考慮剎車。”林水程眼神冷漠,“你們和我。”
系統切入,裡面傳來瀕臨崩潰的大叫:“停下來!林水程!停下來!這是九處人員和聯盟國安處對你做出的指示!停下來!我們都告訴你!!!”
“收到。”
林水程猛地踩下剎車。
由於牛頓第一定律,他僅剩下五秒的時間進行減速,仍然處於滑動狀態的車狠狠地撞上了蘋果樹!
安全帶狠狠地勒住了林水程,他被勒得渾身痙攣了一下,強烈的震動讓他頭暈目眩。
陷入昏迷之前,他放在副駕駛的手機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傅落銀。
林水程努力伸手,用盡最後力氣摁下了接聽鍵。
他仰頭喘着氣,眼前忽明忽暗。
傅落銀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了過來:“林水程?林水程你在哪兒?我怎麼定位到你在果園郊區?你沒事嗎?”
那麼低沉的聲音,意識彷彿又穿過時間和空間,跳回了某個曾經存在的夜晚。
雨聲,電流聲,電話裡低沉的聲音。
——你知道現在的事應該是什麼嗎?
——等老公來接我。
——是乖乖睡覺,老公來接你是之後的事。
——睡不着。
——那把電話開着,我跟你說說話?你聽着,不用回答,睡不着我給你講故事。
講故事麼?
林水程心想,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
但他依然安靜地閉上了眼,等待——等待着什麼人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