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十五年十二月,帝都大雪紛揚。到了年底,街市上又熱鬧起來。熱騰騰的吃食擺在顯眼的地方,美麗的女人和男人們快意地在酒肆茶樓裡玩笑。偶有童心未泯的大人會和小孩子們一起,戴着厚厚的手套在街角堆雪人;更多的是孩子,他們有一些連手套圍巾都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一雙手凍得通紅,臉上的笑容卻是燦爛無比。
一輛樸素的馬車緩緩地在街上行駛着。姬賢坐在車中,掀開車簾看向外面,見那些孩子玩得那麼開心,目光裡流露出若有若無的羨慕。嘆了口氣,他放下了車簾,不再看外面。慕夫子呵呵一笑,沒有看外面:“殿下是想下車走走嗎?”
“不是。”姬賢落寞地笑了笑,並不想把話說下去。
慕夫子又是一笑,沒有追問下去。
擡手倒了一杯茶,姬賢悶悶地靠着軟墊,並不想說話。這次出宮,便是要去上瓊苑看望姜後。前幾日從上瓊苑傳來消息,說姜後病重。姬尚派了太醫前去,可回來的消息還是糟糕。這樣的情況讓姬賢坐立難安,於是便出了宮去上瓊苑。想到這裡,他有些心急了,便讓車伕把車趕得快一些。
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外面傳來了一個女人尖聲的咒罵,然後是車伕命令侍衛的聲音。姬賢好奇地掀開車簾的一角看向外面,原來是馬車撞到了人。他看了一眼,卻什麼也沒有說,只回到座位上。過了一會兒,馬車繼續開始行駛,速度比剛纔慢了一些。姬賢又掀開窗簾向後看去,只見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孩,地上好大一灘血,連雪都染紅了。
姬賢只覺心一揪,迅速放下車簾,不敢再看外面。驚魂未定地喝了一口茶,他看向慕夫子:“夫子,爲什麼人會死?”
慕夫子捋了捋鬍子,看向姬賢:“生死有命,誰也逃不了。”
“是嗎?”姬賢沉默了下去。
慕夫子微微一笑:“殿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母親會死嗎?”姬賢消極地嘆氣,“想到這些,我很害怕。”
“殿下不要太擔心。有太醫在,一切都能化險爲夷。”慕夫子安慰道,“這次能見到殿下您,想來病也會好了大半。”
姬賢又沉默了下去,捧着茶盞,沒有說話。
馬車緩緩走着,出了帝都,周圍一下子變得寂靜。車輪軋在雪地上嘎吱嘎吱響着,這聲音顯得分外清晰。茶壺裡的水早就涼了,慕夫子也靠着窗子睡着了。姬賢掀起車簾看外面,鋪天蓋地的白,有些刺眼。
“怎麼撞上的那個孩子?”姬賢問道。
車伕一怔,過了半晌纔開口:“那孩子突然跑出來,一下子來不及,馬就踩上了……踩上了他。”
姬賢“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馬車又向前走了一段,他放下車簾,又道:“有留下侍衛處理嗎?”
“回殿下,已經賠了一些銀兩。”車伕道。
聽着這話,姬賢倒是什麼都說不出口來,有些不知所措了。又過了會兒,姬賢又問:“上瓊苑還有多久?”
“還有大半個時辰就能到了。”車伕加快了趕車的速度。
姬賢聽着這話便不再多說什麼,靠着窗閉上了眼睛,也漸漸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他恍惚覺得是晚上了,天黑壓壓的。慕夫子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馬車也停了下來。
“什麼時辰了?”姬賢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外面。
慕夫子忙道:“未時剛過。已經到了上瓊苑了。”
姬賢“嗯”了一聲,緊了緊身上的衣裳,起身跳下馬車去。雪已經下的小了些,地面上的積雪也已經很深了。深吸一口氣,環視周圍,他便看到從上瓊苑主樓那便已經有人過來迎接。
“殿下路途勞累,娘娘正在裡面等着您呢!”一個侍衛上前來。
姬賢點點頭,便隨那侍衛向主樓去了。
一進主樓,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湯味。姜後身邊的梅女官迎出來,帶着姬賢一路向內殿去。外殿並沒有生上炭火,十分寒冷,進了內殿方覺得暖和了一些,但依舊覺得是寒冷的。
見此情形,姬賢只覺得惱怒,向尾隨在後的上瓊苑主事喝道:“怎麼連個火盆子都不見?想凍死娘娘嗎?來人,把這奴才拖出去杖責三十!”
這話一出誰也不敢怠慢,拖了那人出去,沒一會兒就送了火盆進來。等內殿暖和了一些,姬賢脫下外裳交給梅女官,一面教人去宣太醫過來,一面坐到了姜後牀榻邊。掀開那白綢帳,他輕輕握住姜後枯瘦的手,鼻子一酸,眼眶也紅了:“阿孃,您受委屈了!”
姜後勉力睜開眼睛看向他,眼中閃過一絲欣喜,聲音有些沙啞:“賢兒來了……”頓了頓,她看向梅女官,又看向了慕夫子,勉強笑了笑:“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有話對太子說。”
梅女官一聽這話,忙帶衆人退出了內殿。
見他們都出去了,姜後又看向姬賢,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兒臣聽說阿孃病重,就趕來了。”沒有外人在場,姬賢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哭得像個孩子了,“阿孃,是不是那些奴才們對您不好,兒臣替您教訓他們去!”
“傻孩子。”姜後慈愛地笑着,“事情怎麼會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你父皇會讓你來,我很驚訝……”
姬賢抱住姜後,眼淚更加流個不停:“父皇一定是受了那姚氏的迷惑,纔會如此對待阿孃您!”
姜後輕輕撫摸着他的頭,輕笑了一聲:“你終究還是個孩子,可你該長大了。你不小了,過了年都十四了,該明白一些事情了。從前我什麼都幫你想到了,什麼也都幫你做好了,以後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姬賢一驚,擡頭看向姜後,慌亂得說不出話來:“阿孃……您會好起來的……有太醫,太醫在的。阿孃,您一定能再回長寧宮……”
“賢兒。”姜後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嚴峻起來,“賢兒,你要記住,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能放棄你現在的所有。你一定要與姜氏保持密切的關係,這樣才能保住你的性命和太子的位置。記住阿孃的話!”
姬賢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見此情形,姜後不由地嘆了口氣:“你只記住這些,以後就會明白了。”她又道,“你會是未來的皇帝,你要學着堅強。”
姬賢重重地點頭,忍住眼淚沒有掉下來。“阿孃,你會好起來的。”他執着地重複着,“等您的病好了……”
“你要學着堅強,還有取捨!”姜後竭力大聲地告訴他,臉色愈加慘白,語氣也凌厲起來,“賢兒,你要學會這些,也該學着長大了。”頓了頓,她又慘淡地一笑,彷彿被抽去了力氣一般,閉上了眼睛。姬賢一慌,忙拉住她的手,大聲喊着叫太醫進來。
太醫進來了,拿了脈,取了參片讓她含着,又開了方子叫人去煎藥。姬賢細細問了姜後的病情,心中擔心得很。這樣的情形自然是讓姬賢放心不下的,無法安心回到皇宮中,向姬尚請旨便在上瓊苑住下了。
一晃就到了除夕,姬賢期間回過帝都幾次,後來又回了上瓊苑,一心一意照顧姜後。除夕當晚,他匆匆趕回皇宮與姬尚共進團圓飯。席間姚鈺巧笑倩兮,惹得姬尚心情大好,看在姬賢眼中,卻是刺目。
守歲到子時,禮花綻放,名叫六合如意的煙火映紅了大半個天空。姬尚看着這禮花,笑得極爲開懷。懷孕九個月的姚鈺無法留到太晚,早早地便去休息。後宮其他嬪妃們都坐在下席,首席上便只有姬尚與姬賢兩人。
“過兩日你還要去上瓊苑嗎?”姬尚突然問。
姬賢低下了頭,聲音有些沙啞:“母親她的身子很不好……”
“你在怨恨朕嗎?”姬尚看向他,似笑而非笑,“賢兒,你在怨恨朕嗎?所以說話的時候都不願看朕一眼?”
姬賢倉促地擡頭看向姬尚,眼眶微紅,聲音哽咽:“兒臣只是想到母親的病情,心中痛楚,不敢擾了父皇的好興致。”
姬尚呵呵笑了兩聲,又擡眼看向天空,問道:“朕最喜歡的是那叫蓮花綻放的禮花,你呢?”
“兒臣喜歡‘福壽雙喜’。”姬賢老老實實地回答。
到了後半夜,宴會挪回到重華宮的蓮華殿,宮人大臣、王子嬪妃,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有姬尚的默許,姬賢又連夜趕去了上瓊苑。春節皇宮的熱鬧,彷彿沒有感染到他半分。而姬尚也彷彿刻意把姬賢排除在外。姜後被廢,姚鈺腹中的孩子即將出生,對姬賢,姬尚感覺有些複雜。畢竟是他疼了十幾年的孩子,就算如何憎恨他的母親,對他,姬尚都是憐惜。
到了二月初,春的氣息一驚漸漸瀰漫。上瓊苑姜後的病情再也沒有好轉,姬賢陪在她身邊,心中也知道她的時日不多。迎春花開得早,黃色的小花,密密麻麻地在枝條上綻放,在不算太溫暖的春陽下,唯有這花兒在提醒着人們春已經來了。
握住他的手,姜後的手已經枯瘦如柴。看着姬賢,她竭力地牽動嘴角微笑,可無論怎麼努力,聲音也無法大起來。姬賢湊到她耳邊,聽她一字一頓地重複着之前說過很多次的話語:“你一定不能放棄,你要成爲未來的皇帝。”
姬賢努力地點頭,回握住她的手,沉穩的語氣讓她安心:“阿孃,你放心,兒子都明白的。”
姜後欣慰地點頭,閉上了眼睛:“你該長大了,以後的路,靠你自己走下去……”話沒有說完,握着他的手突然一緊又一鬆,整個人好像顫動了。姬賢大驚,慌忙叫了外面的太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