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些時候，姬賢派了身邊的內侍去重華宮。見東宮的內侍來，郭珺頗有些驚訝，還是親自帶了他去見姬尚。到書房外，郭珺先進到裡面，向姬尚道：“陛下，太子殿下遣人來了。”
“賢兒派人來？”姬尚也有些驚訝，“讓他進來吧！”
郭珺得令，忙回身領了那內侍進來。內侍行了禮，垂手站到一邊，規規矩矩地開口：“殿下打發臣過來向陛下問安。”一邊說着，他一邊從袖中抽出一份絹布，遞到郭珺手中，又道：“這是殿下讓臣帶給陛下的字兒。”
姬尚就着郭珺的手看了眼那幅字，笑了起來：“這字兒寫得雄渾有力，很有氣魄。”然後看向那內侍，問道：“賢兒怎麼不過來呢？”
內侍忙道：“殿下拿不準陛下願不願意見，所以讓臣過來。”
姬尚沉默了一會兒，又哈哈笑了幾聲：“這孩子想得太多了。”頓了頓，又道：“那就去東宮看他。郭珺擺駕。”
郭珺忙答應了，退出了重華宮遣去準備肩輿。
雪紛紛揚揚下得很大。宮道上的積雪還來不及清掃，地上溼滑。擡着肩輿的宮人們一步步走得極爲小心，才走了一小段就已經是滿頭大汗，雪落在頭頂和肩上，立刻就蒸騰成了水汽。
姬尚眯着眼睛看着淹沒在大雪之中的宮道，突然開了口：“停下，朕就從這裡走過去吧！”
肩輿停下來，姬尚扶了郭珺一把下來，穩穩地踩在地上。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宮人們，他沒有說什麼，只徑直向東宮走去。不過一會兒便到了東宮，還沒進去就聽到從裡面傳來的斷斷續續的琴聲，依稀能辨出是那一曲《有所思》。姬尚停下了腳步，在門口聽了會兒，不叫人通傳就進去了。
一進東宮，便只見姬賢一身墨黑的衣裳，端坐在一尾古琴前，雙目微閉，彈的正是那首《有所思》。大雪紛飛，由此看去，只覺他身形單薄，似有孤寂的顏色。緩步走到他面前，姬尚彎下腰去按住他的手，琴聲戛然而止。姬賢一怔，擡眼看向姬尚就要起身行禮。姬尚拍拍他的肩，溫和地笑了笑：“不必行禮了，這裡也沒有外人。”
姬賢只得坐好，口中稱“是”。
姬尚直起身子，輕鬆地看了看周圍，又笑道：“東宮裡面倒是看着比外面更冷些。這大雪天的，須得些大紅燈籠襯着纔好看。”說着他回身看向郭珺，“你叫人把東宮的燈籠給換了，可別拖沓。”
郭珺忙答“是”，便轉身去帶着人出了東宮。
等到郭珺走了，姬尚也讓其他人退下，自己取過一張軟墊坐在了姬賢對面。北風呼嘯，迴廊上掛着的燈籠隨風左右擺動。看了一眼外面，姬尚微微一笑看向姬賢：“琴彈得不錯。上次聽你母親說你已經開始學習策論了？”
姬賢忙道：“剛開始學，夫子說還須一段時間練習。”
姬尚呵呵一笑，又道：“慕夫子教策論麼？他是老夫子了，學識淵博，你可以多向他學習。”
“是。”姬賢恭敬地答道。
姬尚看着他，突然輕嘆了一聲：“這許久沒有見你，你也不知主動來找朕。倒是讓我們父子間的關係生疏了。你母親她是她，你是你，你不要受她的事情影響。”
姬賢沉默了一會兒，擡眼看向他：“父皇，兒臣並非是因爲母親的事情。兒臣只是不解，那姚氏有什麼能耐能當上皇后呢？”
姬尚愣了一愣，然後笑了起來：“這件事情，賢兒，你沒有必要去想。你該做的，就是好好地學習如何當好一個儲君，如何成爲一個君主。”頓了頓，他又看了他一眼，道：“朕允許你去上瓊苑看看你的母親。”
姬賢一愣，跪到了地上：“謝父皇。”
“起來吧！”姬尚扶了他一把，“你也不小了，有一些事情該學着自己做決斷了。身爲太子，需是懂得如何面對那些流言蜚語。你要知道如何主動地去爭取一些事情，而不是被動地去接受。要知道，如果連你自己都不去爭取的話，別人是不會把成果捧到你的面前，即使你是太子也是一樣。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連朕也無法給你保證。所以，你要記住的是，一切都要靠自己來爭取。”
姬賢沉默了片刻，擡眼看向姬尚：“父皇，您會因爲兒臣的母親而放棄兒臣嗎？”
“朕不能斷言未來。”姬尚淡淡笑着，“因爲無法斷言，所以現在不能告訴你答案。”
姬賢垂下眼眸，不再看他：“父皇，兒臣知道了。”
“再彈一次那首《有所思》，朕很喜歡。”姬賢笑着說，“朕曾經也喜歡琴，後來忙了，手生了，就再也彈不好了。”
姬賢點點頭，擡手撫上琴絃，那首《有所思》傾瀉而出。
郭珺帶着人悄悄的換上大紅的燈籠，整個東宮的色彩都明亮起來。雪沒有停，依舊是紛紛揚揚。姬尚在這裡留了許久，也和姬賢聊了很多。直到天色暗了，姬賢才起身離去。
長寧宮中暖意濃濃。大紅的燈籠，金紅的帷幔，烏黑的欄杆，這些交雜在一起，透露出說不出的張力。姚鈺懶散地靠在偏殿中，面前擺着一扇精緻的繡花屏風。屏風的另一邊，坐着的是姚鈞。只見那姚鈞穿着墨藍色的衣裳，顯得年輕又穩重。
“姚鈿最近怎麼樣了？”姚鈺問道。
姚鈞忙道：“最近都沒什麼動靜，趙衡好像生病了。”
“她沒再找陛下？”姚鈺又問道。
姚鈞又道：“怎麼沒找？不過都沒人理她了，後來好像也漸漸死了心。娘前幾日去看她，回來以後又沖人發火了，興許是她又和母親說了些什麼。”
姚鈺冷笑一聲，道：“虧的母親到現在還信她。就由着她說去，反正現在也沒人理她。”頓了頓，她命人撤走了那扇屏風。沒有了屏風的阻隔，姚鈺又看了姚鈞一眼，道：“叫你去尋那虞斕，可有結果了？”
“昨兒聽說，她已經回廣寧郡了。”姚鈞道，“殿下爲何一直要找到她呢？既然她已經離開了皇宮……”他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表情，沒有把話說下去。
“身邊一直沒有一個可心的人。想來想去就只有她最得我心。”姚鈺道，“若有她在身邊，可省不少心力。”
“她畢竟是個外人，還出自那虞氏……”姚鈞微微皺了皺眉頭，“總是讓人有些不放心。留在身邊會不會是養虎爲患？”
姚鈺靜默了半晌，擡眼看向姚鈞：“說到那虞氏，你可知道那虞氏到底是個什麼底細？”
“回殿下，臣也不知。”姚鈞輕嘆了一聲，“幾番派人去打探，也都只知道這虞氏爲北方望族，具體情形竟是誰也說不清，有人說比姜氏還大，可又有人說只是個小家族。”
姚鈺沉吟片刻，道：“那這事就算了。你留心給我找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就好了。”
姚鈞忙答“是”。然後他們又聊了些別的，見外面雪越來越大，姚鈞起身告辭，姚鈺便命人送他出宮。姚鈞走後不久，姬尚便到了長寧宮，先是向徐太醫問起她這一日的身體情況，然後進到寢殿去找姚鈺。
“你今天氣色看上去好多了。”免去了她的行禮，姬尚笑呵呵地坐到了她身邊。輕輕地撫摸着她圓圓的肚子，姬尚臉上的笑容是滿足的：“朕都迫不及待地向看這個孩子了。感覺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姚鈺羞澀地一笑，道：“這事兒哪能急。陛下也在說些孩子話。”
姬尚嘿嘿笑了幾聲，溫柔地圈住她的身子：“不急，朕不急。一定要母子均安纔好呢！鈺兒，朕真高興，你能爲朕生個兒子。朕要立這個兒子爲太子！”
姚鈺心上又驚又喜，手都忍不住在顫抖：“陛下……已經、已經有太子了呀！”
姬尚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朕不想讓儲君沾染上姜氏的氣息。”
“可若是個女兒呢？”姚鈺試探着問。
“女兒？”姬尚身子一僵，爾後又是一笑，反問道：“會是女兒嗎？一定是兒子的！”
寢殿裡火盆燒的極旺，木炭噼噼啪啪地響着。外面雪花紛飛，壓着樹枝嘎嘎地響起來。姚鈺靠在姬尚懷裡，細細地咀嚼着剛纔他說的那些話，毫無睡意了。姬尚輕輕拍着她的背，好像也在想着未來的事情。
可未來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誰也無法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