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與水晶的切面折射出日光的光暈, 在紅色天鵝絨上映出幾塊小小的光斑。
這一切呈現到眼前,像從電影裡拓下來的一個夢境。
姜嘉彌心跳漏掉一拍,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 腦子也變得暈乎乎的, 讓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早上回憶起昨天那支舞時已經覺得很不真實了, 卻沒想到童話故事竟然有了“續集”。
他不僅沒有將昨天那些小細節一笑置之, 反而放在了心上, 還藏了一手浪漫。
“盒子裡是什麼?”陳嬗湊過來,一臉不解,“誰送鞋就送一隻?弄錯了吧?”
不, 沒有弄錯。
這是送給“灰姑娘”的水晶鞋。
——辛德瑞拉從舞會上逃跑的時候,弄丟了一隻只有她能穿得上的水晶鞋, 王子憑藉這隻鞋找到了她, 他們因此有了圓滿的結局。
她昨天親口跟他說了這些。
所以他送她這隻鞋, 到底是不是在暗示着什麼?
姜嘉彌把卡片攥在手心裡,控制不住地多想, 心臟跳得格外歡快。
“姜姜?”陳嬗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想什麼呢?怎麼發起呆來了?”
她驀地回神,茫然而遲鈍地舔了舔脣,“沒有,我就是想到了一點別的事情。”
雖然嘴上說着沒有, 然而等她目光再一次落下去觸及到那隻鞋時, 神色就又變得有些怔忡。
陳嬗忽然笑了起來, 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是你的周先生送的吧?大概是隻有你們知道的, 別人都不懂的浪漫?”
“……”
“我猜對了?你偷笑什麼?”
“我哪有偷笑。”
“你快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嘴角都翹到哪兒去了。”
姜嘉彌擡手捂住下半張臉, 這才發現自己脣邊的笑弧都快壓不住了,心尖搏動的熱意讓她莫名地想笑。
“笑一下都不行嗎?”她故意一本正經地睜大眼看着陳嬗,聲音被手掌捂得發悶。
可惜擋住的笑意都從眼睛裡流露了出來。
“行啊,怎麼不行。別的不說,這鞋是真的挺好看的,周敘深眼光不錯嘛。”陳嬗笑嘻嘻地揶揄道,“有閱歷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感覺比小年輕還會玩浪漫,也會哄人開心。”
姜嘉彌清了清嗓子,臉頰有點熱。
然而某一個瞬間,思緒又鬼使神差地順着這話發散了出去,讓她的心情微微冷卻。
她沒深究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到底是什麼,抱着盒子站起身,“我先去把這個收起來。”
說着,她轉身走進衣帽間,打算連鞋帶盒一起放到櫃子中間的某層,跟最下層那些還沒來得及穿的新鞋區分開。
把鞋盒放下之前,她再次打開蓋子,把裡面的卡片給拿了出來。
To Cinderella.
姜嘉彌又抿着脣角笑了起來。
假設他送的是一雙鞋,而不是一隻,這份禮物就會淪爲俗氣與平庸,帶來的驚喜感也會大打折扣。
她想了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小心地拿出鞋子試穿。
可千萬別大小不合適……
姜嘉彌眉心微蹙,憂心忡忡地把腳踩進去,結果卻穿得很輕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尺碼正好。
她頓時舒展了眉眼,端詳片刻後脫下來放好,然後拿起手機打開微信。
剛點了幾下屏幕,她又忽然停住動作,指尖慢慢往回縮,手指忐忑猶疑地蜷縮了起來
該怎麼回呢?
想了好一會兒,姜嘉彌才編輯了一行字發過去。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等了兩三分鐘,周敘深就回復了:[你喜歡就好。]
她稍微鬆了一口氣。
姜嘉彌:[動畫表情]
星星眼的粉紅小豬在屏幕上打着滾,她卻攥着手機發愁。
口頭上的感謝到底有些乾巴巴的,而且認識以來她似乎總是在接受他的贈予。
或許這一次,她正好可以拿出實際行動一起表達一下謝意?
那要送點什麼好呢?
領帶的話好像太敷衍了,西裝又需要定製,她不知道他的尺碼。
那……手錶?
姜嘉彌點開某官網,一邊瀏覽一邊推開衣帽間的門往外走。
“姜姜。”陳嬗忽然叫住她。
她應聲擡起頭,注意力從屏幕上收回,“怎麼啦?”
“你過來一下,我有兩句話想跟你說。”
“什麼話?這麼正經嚴肅。”
“哪有,我就是想到一點小問題,覺得還是提醒你一下比較好。”
“小問題?”姜嘉彌走過去坐下,“可以說啦。”
陳嬗斟酌了一下,開口道:“我不是要潑你冷水。這種讓你身心愉悅的男人確實可遇不可求,但謹慎一點總是沒錯的。”
姜嘉彌一怔,漸漸收斂起了臉上隨意的表情。
“能提前準備得完美的東西沒什麼說服力,重要的是來不及準備的時候他會做些什麼,或者他下意識的一些反應,不要輕易栽進甜言蜜語裡。你們現在這樣其實是最安全舒適的關係,要是想更進一步,那就一定要確定他是認真對你的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的有道理。”垂眸沉吟了一小會兒,姜嘉彌點了點頭,又略顯遲疑地補充道,“但是……我還沒想過更進一步。”
只是對周敘深的態度有過一些猜測。
的確,周敘深總是在做取悅她、讓她開心的事,也總能猜到並理解她的想法,可會不會是因爲她年紀小,所以在他看來太好讀懂,也很好哄?他到底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態在做這些事呢?
姜嘉彌覺得自己這是被接踵而至的浪漫給蠱惑了,所以頭腦發熱,不知不覺地就要一頭扎進去。現在稍微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不太理智,莫名有了點“羞愧感”。
她不是不聽勸,相反,她不希望自己不聽勸告最後卻信錯了人。
“其實我還是挺放心你的。”陳嬗又說,“第一,雖然一些事情上有點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還容易被別人的意見干擾,搖擺不定,優柔寡斷,但這也意味着你聽勸啊。”
“你到底是誇我還是損我……”
“當然是誇你,而且我還沒說完呢,別急。”
“那你說說‘第二’是什麼。”
“第二,你也不是戀愛腦。太過戀愛腦容易識人不清,只能把希望寄託於對方身上,祈禱他是個好人。”
姜嘉彌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歪了歪頭,“我媽也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阿姨活得清醒又灑脫。不過這種境界也太難達到了,我們還有的修煉。”陳嬗嘆了口氣,躺倒在沙發上,“反正這個事吧,你自己有把握就好。”
“嗯。”姜嘉彌點點頭。
現在也沒必要想太多給自己徒增煩惱,
想到這,她起身走進書房,把手裡的卡片和上次那張一起夾在了同一本書裡。
……
週六下午,淮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姜嘉彌本來不太喜歡下雨天,但是走到街角處看見周敘深時,長久以來對雨天的印象突然有點動搖。
雨水在傘面跳躍迸濺,織成一片水霧,最後順着傘骨匯聚成細細的線墜落下來。
傘下的人穿一身黑白灰,握着傘柄的手骨骼分明,深邃立體的臉被陰影勾勒。
他只是簡簡單單地撐着把黑色長柄傘站在那裡,就好像隔絕了一切潮溼與昏暗,哪怕濺起的雨水也會沾溼他腳上那雙原本一塵不染的鞋。
姜嘉彌心跳有點快,深深呼吸了一口溼潤的空氣,心想要是自己會畫畫就好了,周敘深一定會是個很好的模特。
撐着傘的男人身高腿長,沒幾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人還沒站定,傘面就已經朝她傾斜過來。
淡淡的木質調味道頓時包圍着她,整個人像是瞬間被籠罩進一個清爽、乾燥且安穩的環境中。
兩人同撐一把傘,他自然而然地接過她手裡的那把單手收好。
雨水順着西裝外套筆挺的肩線滑落下去,而他渾然不覺。
“冷嗎?”
“不冷。”
這兩天他們依舊在微信上保持着聯繫,姜嘉彌也沒覺得哪兒不對勁,可是一見面後她就想起了前兩天和陳嬗討論過的問題,心情有點微妙,也有點彆扭。
但還好這些情緒都是可控的。
兩人並肩走在傘下,路過積水時,周敘深伸手輕輕攬住她的肩,示意她腳下避開。
宛若鏡面的積水映出掠過的暗紅色裙襬。
忽然,身後傳來重物落地聲與驚呼聲。
姜嘉彌嚇了一跳,驀地回過頭去,沒留意到男人原本放下了的手又忽然擡起來攬住她的肩,將她半圈在了懷中。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保護姿勢。
“什麼聲音……?”姜嘉彌茫然地往身後看,目光倏地定格。
某個推車賣花的小販不慎令車側翻,數十朵紅玫瑰傾倒出來撒在路邊,刺破了雨中暗沉的街景。
周圍散落着不少摔散了的花瓣,一片紅綠相間的豔色被雨水沖刷着。
小販是個頭髮全白了的老人,他佝僂着身子,彎下腰無助地撿拾着玫瑰,腿邊是嚇得眼淚汪汪的三四歲小孩兒。
很顯然,這對老人來說是不小的打擊。畢竟這花就算現在撿起來很可能也賣不出去了,沒人會願意買這種玫瑰送給自己的愛人。
周圍行人紛紛駐足側目,有人打量片刻後就撐傘離開,個別的人慢慢上前。
姜嘉彌不太忍心就這麼離開,剛要開口,就聽見身側的男人問道:“想幫他們?”
“嗯!”她忙不迭點頭。
“走吧,過去看看。”
兩個青年替老人扶正了車,其他幾個人則好心掏錢買了幾朵替老人減少損失。
“老爺爺,我想買你的花。”姜嘉彌站在散落的玫瑰旁邊,裙襬顏色幾乎要和花瓣融爲一體。
穿着雨衣的老人正雙手合十向青年人道謝,聞言動作遲緩地轉過身來,顫巍巍地應了兩聲,“欸,謝謝,謝謝你啊。”
一轉身,老人愣了愣,忍不住盯着他們多看了兩眼。
不怪他發愣,實在是因爲這兩人並排站在一起時太賞心悅目,男人身形高大修長,旁邊的女人嬌小纖細,一起撐着一把傘的樣子就像在拍電影。
“不客氣。”
老人回過神,低頭看了看滿地狼藉,難爲情地笑了笑,“那……那你們要幾支?”
姜嘉彌掄圓兩條手臂比劃了一下,“要這麼大一束。”
這樣差不多可以把地上的玫瑰買個七七八八了,爺孫倆也能早點回家去。
“這麼多?這,這……”
老人滿臉猶疑,感動又不知所措,正要再勸一勸,姜嘉彌已經從包裡把錢包拿了出來,對着價格表開始算錢了。
“六塊錢一朵,如果我買五十朵的話就是三百塊——”
話音未落,修長的大手就覆了下來,把她的錢包輕輕合上。
“沒有讓女孩子自己掏錢買花的道理。”
周敘深脣角與眼尾有着若有似無的笑弧,一邊說着,一邊拿出錢夾,從裡面隨意抽出幾張紅色鈔票放進老人手裡,“麻煩替我挑一束最漂亮的。”
姜嘉彌張了張嘴,最後訥訥地把錢包收了回去。
老人低頭一看,錢數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應得的數目,更何況被雨水淋壞了的花也不值原價。他急急忙忙地推辭,最後依然沒能拒絕這番好意,只好不停地道着謝將錢收下。
“放心吧,我一定給你們挑最好的。”
說着他轉身去拿包花的紙,這才發現包裝紙全都在車側翻時被弄溼弄髒了,勉強能用的幾張剛纔都已經給了其他人。
姜嘉彌也跟着愣了愣,茫然地轉過頭看向周敘深,後者略一沉吟,忽然單手解了西服釦子,將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了下來。
“你幹什麼?”她不解。
他將仍帶着體溫的外套放進她懷裡,然後朝那一地的玫瑰輕輕一擡下頜,“用這個裝吧。”
姜嘉彌呆住,傻傻地望着他。
“怎麼了?”周敘深失笑。
“……你會冷吧?用這個來裝玫瑰,那你穿什麼?”
花上全是水不說,花枝上還有不少刺,衣服肯定會報廢的。
“不冷。”說完,他頓了頓,好整以暇地握了握她的手,微微勾脣。
掌心是一如既往的乾燥溫熱,甚至比她手的溫度還要高一些,驅散了涼雨帶來的一點寒意。
感受到他的體溫,姜嘉彌被燙了似地慌忙垂眸,假裝去看手裡的西裝。
“雖然對你來說衣服不貴,但臨時用來包花是不是太糟蹋東西了?”她小聲道。
他笑笑,擡手摸了摸她的頭,“我怎麼反而覺得,比穿在我身上更有價值。”
聞言,姜嘉彌心尖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打亂了漸漸急促的心跳節奏。
“謝謝。”她屏息道。
他脣角笑弧加深,“你喜歡就好。”
她抿着脣,一聲不吭地蹲下.身。
周敘深就站在身旁耐心地爲她撐着傘,而老人挑出的玫瑰花則一支接一支地放在這件昂貴的定製西裝上,花瓣上的水滴沁入嶄新的裡襯。
地上的花不斷減少,老人將最完好的那些都挑給了她。
姜嘉彌繫上兩隻袖子,這樣一來,這件黑色的西裝便緊緊將一捧玫瑰“抱”在了懷中。黑襯着綺麗的紅,這是兩種極致濃豔、又莫名令人心驚的色彩。
不知道爲什麼,這幅畫面格外地打動她,讓她心跳加速,只是怔怔地看着。
原來他不止有精心準備的浪漫,就連這種“意外”也能用這種方式化解。
莫名的,她心裡那種微妙又彆扭的心情似乎淡了些。
“走吧。”周敘深俯.身,手掌覆上她纖薄的後背,又在她站起身時順勢滑下去,極爲自然地扶住她腰側。
暗紅的裙襬掠過黑色西裝褲,兩種對比鮮明而強烈的顏色無聲相貼。
就如同她懷裡的那捧花。
忽然,姜嘉彌低頭看向懷裡的花束,挑了一朵折斷,只留下短短一截枝幹,最後輕輕將水珠抖落乾淨。
做完這一切,她轉身將玫瑰緩緩插.進男人的襯衣口袋裡。
這一抹暗紅,瞬間點亮了他一身端肅禁.欲的色彩。
“很好看。”她輕輕吞嚥了一下,鼓起勇氣說道,“這個就當是送給你的回禮。”
周敘深喉結滾動,屏息等待胸口那陣細細的酥.麻從皮膚上消解。
“我們走吧。”姜嘉彌抱緊花束,又轉頭跟老人道別。
老人又一次跟他們道謝,雖然依舊站在風雨中,但臉上的神情已經不再無助悽楚。
她笑了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用我送的花來作爲回禮,再轉送給我?”轉身折返時,周敘深忽然開口。
姜嘉彌不好意思地抿脣笑笑,想到自己挑好的那塊腕錶,她語氣輕快,“我會再重新認真選回禮的。”
雖然他給予她的驚喜,她沒辦法以等價回饋。
周敘深拉開車門,在她上車時替她提起裙襬,以免裙子被雨水沾溼。
“不用了,讓我重新再選一朵就好。”
“好啊,你要選哪一朵?”
他低眸,看着她殷切地將花束碰到自己眼前,卻不爲所動地輕輕搖頭,“到家之後再告訴你。”
“好吧。”她又把花放回腿上。
透明的雨滴在車窗上四散奔逃,蜿蜒的痕跡像是要把窗外的風景都融化掉,光是看着就覺得又冷又潮溼。
姜嘉彌抱着玫瑰望着窗外,卻有了截然不同的體會——這潮氣變得有了溫度,鑽入她身體的某個角落裡,看不見摸不着,讓她心底浮現出一點淡淡的浮躁,彷彿隔靴搔癢一般。
半小時後,他們抵達住處。
姜嘉彌想找個花瓶把這些撿回一條命的玫瑰插好,可看來看去,都覺得沒有一個花瓶能比得上自己懷裡的這件西裝。
沒有比它更特別的容器了。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糾結,周敘深走了過來,“這些花開不了太久,就這麼放着吧。”
得到這種回答姜嘉彌並不開心,懨懨地將花放到矮几上。唯一能做的,也僅僅是拍下幾張照片將這畫面定格住,這樣勉強算是保存了這份易逝的美麗。
已經盛放到極致的紅玫瑰被雨水衝淋出一種脆弱的美感,彷彿因爲豔色被人覬覦,最後被蹂.躪成這麼一副開至荼靡的無力模樣。
“對了,”她一邊對焦,一邊分神道,“花你還沒重新選呢。”
身後的男人沒有回答,臥室裡很安靜,只有他解袖釦時的細微響動。
姜嘉彌手一頓,轉身看向身後。
周敘深站在離她一兩米遠的地方,一邊解開袖口,一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見她回過頭也只是勾了勾脣,並不回答她剛纔的問題。
他眸光有些晦暗。
她預感到了什麼,後頸發緊,慢吞吞地站起身。
見狀,他反而笑着問她,“怎麼了?”
“……沒怎麼。”話音剛落,姜嘉彌目光微頓。
周敘深手探向左胸口處,那朵玫瑰在他衣袋裡放了一路,現在終於被他取了出來。
玫瑰花被幾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託着,顯得過分精緻小巧,原本就嬌柔的花瓣更是被他分明冷硬的骨節襯托出一種難言的脆弱。
他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花瓣邊緣,接着沒.入層層花瓣之間,看似憐惜實則殘忍地攪動,整朵玫瑰很快變得七零八碎,不堪再把玩。
“這朵不是最美的。”周敘深略有些遺憾地輕輕嘆了口氣。
姜嘉彌咬緊脣,熱意在臉上蔓延。
下一秒,他擡眸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緩緩開口道:
“我要找一找,才知道最美的那朵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