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
“……嗯。”
片刻後, 姜嘉彌慢吞吞瞥過去,“你怎麼一點也不驚訝?”
“只能說是意料之中吧。”陳嬗無奈地笑着點頭,“雖然我不瞭解你們平時的相處模式, 但周敘深那種人, 又成熟體貼又有紳士風度, 還會搞浪漫, 你這種缺乏閱歷的小年輕完全不是對手, 再加上他還是你的理想型,把持不住淪陷進去很正常。”
“我告訴你不是讓你細數他的優點的……”姜嘉彌悻悻地窩在沙發上,委屈兮兮地埋怨。
“你想讓我說缺點?好吧, 這種男人難駕馭也是真的,但是這一點可以稍微靠邊站。在你喜歡他的前提下, 他不喜歡你, 沒打算對你認真纔是最大的缺點。”
一針見血。
姜嘉彌雖然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但冷不防聽見陳嬗這麼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心裡還是免不了有點酸澀和沮喪。
在這種關係裡, 先動心的那個果然是最難受的那個。
她嘆了口氣,“我看不透他是怎麼想的。”
就像昨晚,明明周敘深可以不用管她,他們各睡各的,可他卻偏偏將那些體貼呵護的舉動做得那麼自然, 甚至如同本能一般。
“問問他?”陳嬗說。
“還是不要吧。”她猶豫片刻, “暫時不要。”
如果是她單方面的喜歡, 挑明的舉動對他們當初的約定來說有些唐突, 而且也意味着是要“毀約”, 他們大概會立刻結束某種關係。想到這種可能性,她有點捨不得。
可理智又告訴她應該快刀斬亂麻, 及時止損。
想了想,姜嘉彌說道:“這周他要出差,下週我生理期,工作日我要跟藝術團一起排練,很可能半個月都沒辦法見面,正好我可以趁這個時間冷靜冷靜,好好想想。”
陳嬗點點頭,“雖然我不是什麼情感專家,但是當個樹洞還是沒問題的。”
聞言,姜嘉彌心情稍微好了點,勉強露出個笑容。
“姜姜。”陳嬗不忍心看她這副失落的樣子,哄道,“其實吧,就算他現在不喜歡你,但不代表以後沒這個可能。既然這個男人這麼優秀,那就努努力把他拿下嘛。”
“你都說我不是他的對手,哪有那麼容易。而且那天我聽見別人在背後議論他,說他的女朋友應該是那種拎着包豪車接送,自律又風情萬種的大美女。”
陳嬗嘆氣,“你怎麼還真懷疑起自己來了,這些都是別人臆想出來的所謂‘標準’,他們又怎麼知道周敘深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當初既然是他先提出和你保持這種關係,證明你還是很有機會的。”
姜嘉彌知道她這麼說是好意,於是打起精神“嗯”了一聲。
……
忙着課業和排練的時候沒什麼心思想別的,一旦空閒下來,姜嘉彌就總忍不住去想有關周敘深的事,連陳嬗都說她發呆沉思的時候變多了。
一週過去,她感覺自己似乎要冷靜理智了一些了,可事實很快證明這是錯覺。
周敘深去國外出差了一個多星期,回來後約她週三見面,說可以一起吃頓飯。她以排練爲藉口拒絕了,於是他又提出把時間改到週末。
姜嘉彌糾結了會兒,遲遲沒有回覆。
周敘深:[時間不方便?]
她心一慌,委婉地透露出“要不改天吧”的意思:[也不是啦,吃頓飯的時間還是有的,只不過飯後我還有其他安排,可能會有點匆忙]
周敘深:[幾點?我來接你。]
見狀,姜嘉彌只好回道:[五點?吃完飯我就走]
周敘深:[好。]
看着這一個字,她莫名其妙地有了點罪惡感,又覺得是自己戀愛腦腦補太多。於是將手機倒扣着放到一邊,強迫自己不準再多想。
週六下午,姜嘉彌掐着時間出門。
剛踏進電梯裡,心跳就不受控制地加快了節奏。她趕緊深呼吸,對着鏡子檢查了一下頭髮和臉上的妝。
雖然這兩天做足了心理建設,但她還是很緊張——比之前的任何一次見面都要緊張,心情也格外複雜。
有期待和雀躍,也有忐忑與擔憂。
她很怕他會發現自己的“異樣”,也擔心自己不能堅定意志,繼續深陷。
三點整,姜嘉彌準時走到小區門外。
她站在門口環顧四周,卻沒看見周敘深的車,路邊只有一輛mansory庫裡南停在樹蔭下,黑白的配色簡潔又足夠獨特,中和了這輛車外型的沉悶與鈍感。
這車和周敘深平時常開的那幾輛風格迥異,一看就不可能是他的,所以她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忽然,那輛庫裡南的車門開了。
姜嘉彌下意識地又瞥一眼,隨即愣住,看着周敘深從駕駛座上下來。
他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硬挺款式隨意的菸灰色大衣,看上去比平時西裝革履的樣子要年輕幾歲,站定後朝她微微一笑。
她心臟歡快地跳動着,甚至有點手足無措。
看見他的第一眼,那些防備和理智就不聽話地煙消雲散了。
大概是看她一直沒動,周敘深突然擡腳朝這邊走了過來。姜嘉彌後知後覺地心慌意亂,忙垂眸盯着地面,躲開了他的眼神。
“怎麼了?”他走到她面前。
“這個車……不太像是你的風格。”
“不適合我?”
她清了清嗓子,揹着手搖搖頭,“其實還挺適合的,這個配色很好看。”
“我還以爲你會覺得顏色很眼熟。”
眼熟?
姜嘉彌不解,又擡眸茫然地去看那輛車。
各行各業對黑白配色的運用實在太多太普遍了,如果只看顏色搭配的話確實稱得上眼熟,可他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吧?
忽然,她目光落在他左腕上,又怔怔地擡眸。
周敘深好整以暇,“多虧你送我這隻表,讓我發現同樣的顏色搭配放到車上好像也不錯。”
“車是你新買的?”
“嗯。”
她一時語塞,過了會兒才小聲問:“我……可以理解爲這是你喜歡這份禮物的表達方式嗎?”
“可以。”他挑眉笑笑。
就因爲一塊二十萬的腕錶,特意買了輛價格翻四五十倍、顏色相似的車?
姜嘉彌啞然,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他走到副駕旁邊將門打開,回頭看着她,“還沒有人坐過副駕,你是第一個。”
含笑的字句猝不及防地鑽入耳中,心尖被撥弄得輕顫。
又是“第一個”。
在他口中,她已經擁有了太多的“例外”與獨一無二,讓她無法剋制地有了幻想。
姜嘉彌呼吸軟了軟,咬着脣慢慢走到他身側。就像明知前路是流沙是沼澤,還是抵擋不住誘惑走了過去。
她擡眼看了看他。
周敘深端詳着她精心描繪過的眉眼,目光微頓,猜測她這麼用心的裝扮究竟是爲誰。
或許就是她和自己吃完飯後要見的那個人?
“上車吧。”他眸光微沉,擡了擡下頜,示意她坐進去。
姜嘉彌點了點頭,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屏住呼吸坐進了車裡。等到車門被關上時她纔回過神,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覺地交握,力道軟綿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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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
她閉了閉眼,突然有些懊惱。
還是高估自己了。
……
兩人開車去吃了某家圈子裡很有名的私房菜,特意挑了個包廂,這樣就沒人打擾,也避免了被熟人撞見的尷尬。
飯後上甜品時,周敘深提前問了會用到哪些原材料,最後讓廚師撤掉了那份以核桃作爲佐料的餐點。
姜嘉彌就坐在旁邊,聽見他這話時有些意外。
幾個月前他來姜家時,姜言東曾提起過她對核桃過敏的事,沒想到從那之後他就記住了。
她忍不住爲這種小事雀躍,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
單戀時最危險的一點,就是無限放大對方的每一個舉動,以此去揣摩對方的心意。
飯後,周敘深把她送到了下一個目的地。
姜嘉彌裝模作樣地看了眼腕錶,裝出一副急着和朋友碰頭的模樣,解開安全帶後便自己推開門下了車。
“謝謝你送我,我走啦。”
說完,她後退半步,打算關上車門。
“小彌。”
沉緩磁性的男聲從車裡傳了出來。
她動作頓了頓,攥緊手指,慢吞吞地彎下腰,目光有些躲閃,“怎麼啦?”
昏暗光線中,男人靜靜地看着她。
“這兩週,你在躲我?”
姜嘉彌一怔,心慌裹挾着一點委屈,如氣泡似地從心底涌現,滋生出不知名的期待來。
“沒有啊。”她乾巴巴地笑了笑,緊接着又若無其事地問,“你爲什麼會這麼想?”
對視片刻,周敘深微微勾脣,眉眼被陰影覆蓋,看不清裡面是否含着笑意。
“沒有就好。”他淡淡道。
細碎的氣泡接連崩裂,她成了一個泄了氣的氣球,強扯出一抹笑容,朝他揮了揮手,“拜拜。”
不等他迴應,她便起身關上車門。
姜嘉彌往遠處走。
身後一直沒有響起車發動開走的動靜,她步子邁得心不在焉,最後還是糾結地回頭望了一眼。
車默然停駐在夜色中,沉默內斂得如同車裡的那個人。
她咬緊下脣,憋住滿心的不捨與酸澀,轉身快步往前。
要是沒喜歡上他多好,這樣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她也能愉快地繼續維持這種關係。
姜嘉彌懨懨地長嘆一口氣,右轉拐進商場。
今晚她並沒有別的約會,這只是個藉口而已。她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就只能在想清楚並且下定決心以前,儘量減少和他見面的次數與時間。
她漫無目的地轉悠了一會兒,最後走進一家手工定製的男裝店,給姜言東訂了幾對袖釦作爲禮物。
哪怕姜言東對那塊腕錶的真相併不知情,她也想用心地彌補一下。
“這些全部包起來吧。”
“好的,您稍等。”
看着那幾個整整齊齊排開的精緻盒子,姜嘉彌的心情總算勉強好了一點。
……
臨近期末,不少科目紛紛結課,沒課的日子越來越多。
姜嘉彌卻反倒變得忙碌起來。期末複習、小組作業、晚會排練和彩排,樣樣都要擠佔她的時間。
只不過最近也正好臨近年終,周敘深也變得更忙了。
她用了不少藉口推脫,所以那頓飯之後兩人只見過兩次,一次補習一次吃飯,每回見面的時間都沒超過半個下午,其他時候都靠微信維持聯繫。
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在微信上時不時和周敘深分享日常了。之前還渾然未覺,現在才發現假如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他的消息,好心情可以維持一整天。
而現在,她卻只能努力剋制着主動找他說話的衝動,也忍住不在收到消息後立刻回覆。
微信聊天的頻率與次數肉眼可見地開始減少,周敘深卻沒再問她是不是在躲着自己。
姜嘉彌本來是不想表現得太殷切讓他發現端倪,後來才發現自己似乎“用力過猛”,表現出了一副日益冷淡的模樣。
她有點後悔。
周敘深不是不識趣的人,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可能會給他一種信號,或許他們會就這麼慢慢淡了。
可理智又告訴她,這樣最好。
要是這段關係真的這麼簡單就結束了,也就證明他對她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那就先這樣吧。她想。
……
週末,姜嘉彌回去陪姜言東吃飯。
明明在家裡不需要穿得那麼正式,姜言東卻穿着襯衣打着領帶,袖口上正是她送的那些袖釦裡的其中一對。
“有眼光,老趙他們都誇好看。”
“那當然啦,也不看看是誰的女兒。”姜嘉彌笑盈盈地捧場,立刻將老父親誇得心花怒放。
父女倆邊吃邊聊,話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四處發散。
聊着聊着,姜言東提起了周敘深。
“我還以爲周家人真那麼穩得住,能一直不爲他的終生大事着急呢,結果最近還是跟他提了好幾次。想想也能理解,老太太畢竟年紀大了,想看他成家,結果他而立之年了身邊都沒個女人。”
聞言,姜嘉彌不自覺地停了筷子。
“想什麼呢,怎麼不吃了?還想吃什麼,爸爸給你夾。”
“不用啦,剛纔夾的我還沒吃完呢。”她回過神來,裝作不經意地問,“那……周家人催得那麼厲害,他還準備不結婚嗎?”
“說是要開始考慮成家的事了。”
姜嘉彌脫口而出:“他有喜歡的人了?”
姜言東詫異地擡眸,笑了,“你怎麼這麼好奇他的事?”
“我,我就是隨口問問。”她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失言了,忙不在意似地擺了擺手,“他在我們院很出名,所以大家偶爾會八卦一下。不過爸你放心,你告訴我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這點分寸我相信你當然是有的。至於你剛纔說的,喜不喜歡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似乎有了結婚的人選。”
姜嘉彌心裡一空,有點懵了。
……結婚的人選?
“這是什麼意思。”她訥訥。
“有可能是家裡長輩挑選的,他自己也覺得合適。”姜言東解釋道,“如果女方家底實力不錯,在商場上也算是強強聯合。”
這短短半個多月裡都發生了些什麼?周敘深所說的忙,就是在忙這個嗎?
姜嘉彌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最後又呆呆地合上了,閉得緊緊的。
這一刻她忽然清楚地認識到,之前周敘深說自己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他一直把這些事分得很清,她只是他人生中的小插曲。
短短一秒鐘,姜嘉彌腦海裡閃過很多念頭,但很快又歸於一片空白。
胸腔酸脹,她沉甸甸地呼吸了一下,卻沒能擺脫這如同塞滿了浸水棉花似的難受與堵塞。
“嘉彌?”
“嗯?”她怔怔地迴應道。
姜言東納悶,“怎麼光發呆不吃飯?”
“……我想去趟衛生間。”姜嘉彌儘量平靜地站起身,“爸,你先吃,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她轉身離開餐廳。
如果繼續坐在那裡,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露出馬腳,也怕躲不開姜言東的火眼金睛。
姜嘉彌躲進衛生間,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只能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洗手,好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她不斷告訴自己,周敘深並沒有做錯什麼,這是他們一開始就約定好的。
然而她眼睛還是熱熱的,慢慢紅了一圈。
前些天她反覆揣測以前和周敘深相處時的小細節,以此來猜測他的心思,推測着跟他說開以後會面臨什麼樣的結局。
現在看來分明只會有有一種結果。
姜嘉彌眨了眨眼,緩解眼睛的酸澀。
還好,現在她剛意識到自己喜歡他,不至於無可救藥,還能夠及時止損。
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整理好情緒,忽然想到什麼,又悻悻地拿起手機,噼裡啪啦地跟陳嬗發了條消息過去,手指重重地點着屏幕,如同在發泄一般。
[其實現在想想,就算一拍兩散了也沒什麼,我接着物色下一個比他更帥、身材更好、更懂浪漫的。一個月換一個。]
發出去以後,她緊接着又追加一條:[不對,是一週換一個!]
陳嬗:[怎麼了這是?]
陳嬗:[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一句,比周敘深更帥、身材更好、更懂浪漫的男人,能找到一個就很不錯了,你還想一週換一個……我只能說你對優質男性的比例實在太樂觀。]
姜嘉彌:[你故意氣我:(]
姜嘉彌:[好姐妹這時候就應該同仇敵愾!]
陳嬗:[好好好,同仇敵愾!我現在就幫你物色,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你想好了?]
姜嘉彌:[想好了,等我今晚回來再跟你說。]
陳嬗:[好]
陳嬗:[剛發現,你什麼時候也喜歡在句尾加標點符號了,我都有點不習慣]
姜嘉彌愣住,目光怔怔地落到句尾,心裡驀地很不是滋味。
她都沒發現自己是什麼時候多了這個習慣。
半晌,她勉強打起精神,回覆道:[大概是最近和我爸聊天太多被影響啦,過段時間就能調整過來]
回覆了陳嬗,姜嘉彌又退出來去看藝術團的羣聊天消息,發現羣裡熱熱鬧鬧的被表情包刷了屏。
仔細一看,原來是臨時宣佈明天放假不排練,讓大家休整一天。
看着那些可愛的卡通表情,她彎起脣角笑了笑,笑過之後,心情便又跟放平了的嘴角一樣,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收起手機,出去之前腳步稍顯猶豫,最後還是折返回來用冷水洗了個臉。
……
傍晚回到家時,姜嘉彌已經能平靜地把這件事講給陳嬗聽了。
後者沒急着出主意,而是先安慰了她一通,接着又問她自己的想法。
“等期末之後我就找機會和他表態,把話說開。”
其實就算今天沒有聽到這些話,她最後也會選擇這麼做,姜言東說的那些只不過成了讓她下決心的催化劑而已。
陳嬗點點頭,“好,到時候你也不忙了,不管怎樣都不會耽誤晚會和考試。”
“我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姜嘉彌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機會”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星期天藝術團放了一天假,天氣預報又說週日當天多雲轉晴,於是周臨問了一圈朋友,準備開着車去市郊古鎮玩一玩,既能曬太陽,又能呼吸新鮮空氣。
當然,最重要的是能開他那輛新車。這車自從買回來他還沒怎麼碰過,實在手癢。
姜嘉彌本來興致缺缺,卻架不住被幾個決定要去的人極力勸說。
其他人並不知道她心情不好,只是覺得大家一起出行更好玩更熱鬧。
[一起去吧,嘉彌,最近都連軸轉,出去散散心也好呀]
[是啊,等到了期末月更是昏天黑地]
看見其他人這麼說,她突然就有點動搖了。的確,這是個疏解情緒的好方法。
最後她沒拒絕,答應和他們一起去。
週日上午,一行人分了兩輛車,從市區出發。
姜嘉彌坐的是周臨的車,一路上其他幾個人都在聊天說笑,她笑着聽他們說,最後被帶動着慢慢參與進去,心情也隨之明朗了不少。
一切看似都很順利,天氣卻成了最大的變數。
多雲並沒有轉晴,天色反而猝不及防地變得陰沉沉的。烏雲堆積,天光漸暗,沒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
路面溼滑,即便周臨慢慢降了車速,也總讓人覺得輪胎與路面的摩擦力不足,車像是冰面上滑動的冰壺。
姜嘉彌心裡總有點不安。
“沒事的,”看出她的擔憂,有人安慰道,“現在原路返回也還是在大雨裡開車。這個雨估計下一會就會變小,到時候我們在古鎮上找個客棧,支着窗戶看雨景應該也挺有意思的。”
她沒掃興,點了點頭,轉而叮囑周臨開車小心。
……
中式仿古風格的包廂內,幾個男人正坐在一起閒談。
窗外雨聲漸漸大了,將室內的氛圍沖刷得愈發散漫隨意。唯有一個人神色淡淡地坐在窗邊,指間夾着的那根菸一點點燃燒,留下一段越來越長的菸灰。
他垂眸沉思,良久未動。
“敘深?”有人笑着喊,“想什麼呢。”
周敘深扯了扯脣角,笑着微微搖頭,笑意卻不及眼底。
他在回想這半個多月來的種種。
先是找藉口推掉見面,再是連微信聯繫都變得敷衍且不耐心,偏偏又會裝傻賣乖,幾句話就能把人糊弄過去。
他也甘願讓她糊弄。
二十歲的小姑娘正年輕,哪怕對事對人不是三分鐘熱度,卻永遠有着追求新鮮事物的需求與熱情,也總是被新玩意兒第一時間吸引目光。
所以他在想,或許是她已經厭倦了他們的這段關係。
但直覺告訴他,事情好像又沒這麼簡單。
周敘深擰眉,長指抵住眉心壓了壓。還沒等到緩解,放在一旁的手機就忽然振動起來,屏幕上掛着醒目的“周臨”二字。
他額角一跳,莫名有了不好的預感。
電話接通,那邊的背景音是和身旁窗外相差無幾的雨聲。
周臨有些吞吞吐吐。
“小叔。”他低聲說,“您能不能替我安排一輛車?”
“怎麼了?”周敘深蹙眉。
“我和幾個朋友開車去市郊的古鎮,結果下大雨路上太滑,擋風玻璃也清理不及時,我一時沒看清……就,就撞路邊圍欄上了,出了點小車禍。”
聞言,他正要開口,忽然想到了什麼,面色驀地變了。
“都有哪幾個人?”
“都是同系的同學。”
周敘深頓了頓,握着手機的手微微用力,凸起的指骨泛起青白,“姜家那個小姑娘也在?”
……
車頭凹陷的車暫時停在路邊,旁邊放置着幾個紅白相間的錐形隔離筒,車燈掀開雨幕的昏暗,將一顆顆雨滴映得清晰。
一旁圍着交警和幾個年輕人,有男有女。
忽然,一輛黑白色的庫裡南停在附近,男人下了車,邁開長腿大步走出數米遠,他手裡的黑色長柄傘才“唰”的一聲在雨中撐開。
質地精良的大衣因此蒙上一層水珠,他毫不顧及腳下,接連踩進積水裡,雨水飛濺,在原本乾淨的鞋面上交織。
驀地,男人腳步一頓。
隔着雨幕,那個站在交警身旁的小姑娘擡眸望了過來,目光顫巍巍地與他的視線相接,怔愣片刻後又匆匆移開。
很快,她再度看向他,朝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眼裡是窘迫、緊張與抗拒。
她在暗示他、請求他,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暴露他們的關係。
周敘深就這麼緊緊地盯着她,下頜線緊繃得有些僵硬,沉默得如同一尊雨中的雕塑。
萬幸她沒事。
即便已經知道她平安無恙,他趕來時也沒有減速半分——因爲擔心她害怕,擔心她淋雨,擔心她冷。
然而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甚至沒來得及上前去確認她的安危,就接收到了她悄悄傳遞過來的信號。
隱瞞。又是隱瞞。
爲了隱瞞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只能藏着掖着,連多一分的關心都不能有。
“小叔!”周臨喊他。
周敘深額角青筋浮現,閉了閉眼。
傘面微微下壓,擋住了他此刻的表情,等傘重新再擡起來時他才走上前,眉眼間猶帶冷淡的怒意。
他一走近,周臨反而又怕了,他旁邊的三個年輕人也低着頭不敢說話,全都是一副格外害怕他的模樣。
周敘深扯了扯脣角。
他們怕自己也就算了,她怕什麼呢?難道他還捨得像批評周臨那樣批評她嗎?
“小叔,你親自來了啊。”周臨尷尬地笑笑,“我還以爲……”
還以爲會派司機過來。
“我離這裡更近。”周敘深淡淡道,言簡意賅。他一邊說,一邊直直盯着那個垂眸不敢看他的人。
這目光有如實質,姜嘉彌情不自禁地把頭埋得更低,心跳聲與雨水擊打傘面的悶響混雜到了一起,讓她緊張又茫然。
腦海裡只剩剛纔隔空對視時他的眼神與表情。
她從沒見過那樣的周敘深——目光迫切而銳利地瞬間鎖定她,緊蹙的眉心與暗沉的眼都寫滿了擔憂與焦躁,甚至還有不太明顯的鬱氣與戾氣。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情緒如此外露,彷彿根本剋制不住。
這副樣子……是因爲她嗎?
答案呼之欲出。
姜嘉彌心臟砰砰直跳。
“小叔,您能不能幫我把他們送回去?另一輛車的人已經先回去了,我得留下來善後,保險公司的人馬上到了。”周臨歉疚地道。
周敘深卻沒有立刻回答他。
“需不需要去醫院?”這一句他省略了主語,說完,又再次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補充道,“你們有沒有人受傷?”
目光假意在幾人之間逡巡一圈,最終又不經意似地定格在某一個人身上,牢牢地固定住。
平和的聲線下掩蓋着暗涌。
“沒有。”
“我也沒有,只有嘉彌,她手臂在車門上撞了一下。”
周敘深目光微凝,嚴厲而微冷地看向周臨,“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人受傷’?”
“對不起小叔,我……”
“只是撞了一下,有點發紅,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突然,一直閉着嘴不吭聲的人小聲又匆忙地解釋道,柔軟忐忑的嗓音幾乎要被雨聲淹沒。
然而這麼一句話,就讓男人別開臉,喉結微微動了動,蹙着眉慢慢收斂了令人畏懼的神色,以及隱約的怒氣。
“先上車吧。”他垂眸嘆道,似頭疼似無奈,再次退讓妥協。
最終,周臨和另一個男生留下來善後收尾,兩個女生跟着周敘深上車。
姜嘉彌沒有去坐副駕,而是和同伴一起坐進了後座,空調暖風立刻將她們包圍,驅散了面頰與四肢的涼意。
“我先送沒受傷的回家,”周敘深從神態到語氣都有所緩和,然而一擡眸,後視鏡裡便又映出他不帶笑意的深邃眉眼,“另一個,跟我去醫院檢查一下。”
她被他這目光看得顫了顫,第一次發現他的眉眼竟然也會顯得這麼懾人。
“好,麻煩您了。”另個女生連忙道謝。
“不客氣。”
姜嘉彌聽着他們的對話,卻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跟着應聲,最後只是訥訥地垂着頭,搭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揪住衣襬。
雨似乎有了減弱的趨勢,但依然不算小。
車開得很平穩,也更讓人安心。叔侄二人的開車風格完全不同,或許這和他們的性格和閱歷都有很大關係。
同車的另一個女生很快被送到目的地,下車前還撐着傘跟他們道別。
姜嘉彌僵硬地衝她笑了笑,又擺擺手作爲迴應,“拜拜。”
女生退遠之後,車門自動關上,接着落鎖。
周敘深沒有說話,踩下油門駛離這片住宅區,一直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況,沒有擡眸從後視鏡裡再看她一眼。
車內被低氣壓籠罩。
他生氣了。她意識到。
這也是他第一次對她生氣。
愧疚和膽怯的同時,姜嘉彌心底又有一種微妙的愉悅和滿足感。
多難得。認識這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如此真實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緒。
“對不起。”她主動打破沉默。
“你有什麼好道歉的。”片刻後,周敘深微微一笑,“意外天氣無法預測,車也不是你開的,撞車的事本身就與你無關。更何況,你還因此撞傷了手臂。”
“……是我們闖禍了,卻麻煩你過來收拾爛攤子。”
“沒關係。我不介意。”
眼看着他又要恢復成平時那副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姜嘉彌驀地想到了他準備結婚的事,滿腦子的熱切全被澆滅,又狼狽地沉底。
她忽然有了點逆反情緒。
“還有,我不該騙你說週末很忙沒辦法見面,卻又和其他人一起出去玩兒。”
周敘深瞳孔緊縮,攥着方向盤的手無意識地用力。
她爲了不和他見面用了不少藉口,一轉身卻和別人高高興興地出遊,等遇到解決不了的爛攤子時,他又心甘情願地趕來解決。
他本來刻意忽略這一點,她卻專程提起。
“怎麼安排時間,是你的自由,我沒有立場干涉你。”他淡淡道。
姜嘉彌咬緊脣,心裡又酸又澀。
又是這樣。
難道剛剛他的關心和在意都是她的錯覺嗎?還是說這只是他的責任心在作祟,認爲她受傷了會讓他沒辦法跟姜言東交代?
想到這,她心都涼了個徹底。
是她不該胡思亂想。明明這段時間都想明白了,怎麼能又因爲他和往常不同的反應而昏頭呢?
眼下這個機會正好,還不用她再等到期末後了,那就早點說清吧。說不定聽見她這麼說之後,他也只會風度翩翩地笑笑,再用略帶遺憾的口吻說“好,我尊重你的意見”。
“我有話想跟你說。”姜嘉彌鼓起勇氣,儘量平靜坦然地開口。
周敘深彷彿有所預料,好半晌才“嗯”了一聲,嗓音微啞。
“我們……”她不自覺地頓了頓,“我們還是結束這種關係吧。”
硬着頭皮說出口後,她心裡涌現出巨大的後悔,緊接着便如釋重負。
姜嘉彌扭頭看向窗外。
車慢慢減了速,周敘深把車停在了路邊,熄了火。
“爲什麼?”他問。
車裡安靜得呼吸可聞。
“就是覺得這樣繼續下去沒什麼意思。”
周敘深沒有說話。
姜嘉彌心跳得厲害,連帶着聲音都有點抖,很快又被她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雖然有時候確實很開心,但平時要提心吊膽地瞞着其他人,真的好累。”
“還有呢?”他終於開口。
“你也說了,你已經到了快要成家立業的年紀,至於我……我也準備和趙叔叔的兒子交往試試。如果我們還要繼續這種關係的話,只會顯得很尷尬。”
半晌過去,周敘深輕笑。
“趙霖的兒子?”
“……嗯。”
他脣角笑弧隱沒,垂眸時目光沉而晦暗,夾雜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涼意。
既然她決定終止這段關係,那麼他也不用再顧及什麼了。畢竟說到底,他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
“好,我同意。”
她怔住,“你……你同意?”
“你說的對,早該結束了。”
早該?
姜嘉彌完全沒預料到他會這麼說,整個人都呆住了。
難道他很早的時候就後悔了嗎?
周圍一時又陷入沉默。
極度的安靜之中,他忽然極輕極低地嘆了口氣,接着擡手捏了捏眉心,似乎意識到剛纔的情緒有些失控和不妥,在慢慢地控制和調整。
“抱歉。”
周敘深轉過頭,用一種從沒有過的眼神注視着她。
不再刻意遮掩,那些隱藏在平靜之下的複雜、無奈與情意被稍加剋制,然而隱忍的目光卻反比肆無忌憚的外露更加迷人,讓人身酥骨軟。
姜嘉彌心跳驀然漏掉一拍,接着心臟便有所預感似地急促跳動起來。
“之所以說早該結束,是因爲我自始至終想要的都只有一種關係。”
“什,什麼?”
“戀人關係。”他輕輕勾脣,怕嚇到她似地低聲輕哄,循循善誘一般,“要和我試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