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雪染春秋開始迅速坍塌,腳下綿延的白雪地,連着頭頂越發壓沉下來的漆黑雲團,彷彿悉數變成一張輕薄透明的黑白墨畫,從牆上被人蠻橫地撕扯下來,撕得變了形,走了樣,畫裡的內容交疊扭曲,空間完全失序雜沓,於是成了一灘揉碎丟棄的廢紙。
玄夜在失魂落魄中猛地反應過來,此地與父王命魂相連,難不成,父王也出事了?!
他簡直難以置信,可心裡卻越來越恐慌,止不住地發抖。
他不能等,他必須親自去確認!
玄夜用了最快的速度趕到楓樹林。
那是他跟白淵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地方,珍藏了他們最美好、最寶貴的少年時光。
可現在,楓樹林裡已然滿目瘡痍。
玄夜一眼就看到了林子中央的封離,他的父王還是一如既往地偉岸、桀驁,彷彿永遠獨立於六道蒼生之外,臉上是從來不苟言笑的肅冷。
封離也看到了玄夜,他依舊不動聲色,目光淡薄如常。
他也沒有說話,卻不知是不想說,還是已經說不出口。
因爲他的身體裡,正傲然盤踞着一棵清氣溢盛、靈光普照的扶桑神木。扶桑木從他的心魂處生長出來,木靈若隱若現,與封離外化出的惡念之魂千絲萬縷地糾纏在一起,甚至能看見那濃密的枝葉正緊緊包裹着一團稠黑的魂霧,魂霧雖在竭力反抗,卻還是被木靈一點一滴吸收,淨化。漸漸地,黑霧顏色越來越淺,範圍越來越小,直至寡淡得幾乎看不清。
隨着惡念之魂的消散,雪染春秋也正在肉眼可見地崩壞、潰敗。
正當這時,一隻遒勁有力的手掌,無情地自封離的胸膛穿過。
一進一出,掌心赫然多了一顆玲瓏剔透的心臟。
封離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連魂魄也是漆黑一片,唯獨這顆心臟還是紅的。
這便是冥主的弱點。
當惡念之魂瀕臨衰亡時,藏在他心魂最深處的業火之心就會顯現,業火之心與惡念之魂相生相剋,任何一方勢弱,另一方都會立即補足,所以冥主可以永存不朽,不死不滅。
這個弱點只有淮久一人知道,也是她明確地說出,若想誅殺冥主,唯一的辦法就是要讓白淵變回一顆扶桑木種子,種進封離的心魂裡,讓木靈從他的心魂處逼出惡念之魂,再以自然道功法將惡念淨化,驅散他的魂魄。等到魂元即將衰敗之際,業火之心出現,繼而生剖出這顆心來,徹底斬斷兩者間的聯繫,冥主也就再無生機了。
及至此刻,封離終於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因爲心口破開了一個大洞,血流如注,封離那身黑衣頃刻就被黏稠的血液浸溼,散發出濃郁的羶腥味,摸在手裡溼滑滑的,連帶着身體的餘溫,有種驚心動魄的震撼。
可寒徹卻始終無動於衷,臉上連一絲一毫的動容也沒有。
他漠然地看着手掌上的業火之心,然後,就着滿手的血將那顆心一口一口生吃了。
吃得不急不緩,既不覺享受,也不嫌惡心,跟完成任務似的。
但他臉上畢竟還是沾了血,於是襯得那副神情更冷,目光更深。
鮮血從封離身上一路漫延到寒徹身上,又滴落進雪地裡,染紅了一片淨土。
玄夜被那沉重的顏色深深刺激到,忽就發狠似的立足狂奔到封離跟前,慌慌張張拿手去堵他胸前的血窟窿。可無論怎麼努力,他也阻擋不了成片的鮮血汩汩流淌,反而沾了自己滿身滿手的紅。他腦子裡無比混亂,心口疼得發苦,雙手顫抖得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要怎樣才能留住他的父王……
扶桑木木靈的使命已經完成,白淵收回本體,化形而出。
她看到了玄夜,卻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
他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白淵走到封離面前屈膝跪地,目光沉痛,深深地扣了三個響頭。
一拜,予我年少無憂,助我修行圓滿。
二拜,以父之名護我,寄我高堂清輝。
三拜,千秋天地浩蕩,長佑河山永蔚。
“拜別亞父,一路走好。”白淵匍匐在地,良久未曾起身。
封離古井無波地看了她一眼,又伸出手,摸了摸玄夜的頭,到底是一句話沒講,可那一襲無與倫比的王者氣度卻從他的舉手投足之間展露無疑。昂首千秋遠,傲視風雲變,凝眸可定乾坤,揮袖堪破山河。在這場下屬背叛、父子反目的連環局裡,封離從頭到尾也只在被生剖心臟時輕微皺了個眉,除此之外,他再未有任何心緒起伏。
這就是冥主封離的魄力,也是屬於一代開天先聖的傲骨。
然後,他的身軀逐漸化作透明,就連最後一絲魂元也徹底散了個乾淨。
雪染春秋再也支撐不住,整片整片的天空與大地合併消亡,去祭奠它的主人。
玄夜親眼見到他最親近的大哥和姐姐,聯手殺了他最敬愛的父王,看到寒徹無悲無喜地生吞了那顆血淋淋的心,看到與天地同壽的父王神魂俱散、屍骨無存,他悲到了極致,痛到了極致,苦到了極致,恨到了極致,他拼了命地隱忍剋制,卻完全抵擋不住一股奔瀉而來讓人癲狂的情緒,幾乎要衝破他的五臟六腑,從他每一根跳動的血管中爆裂而出。
就在此刻,一道再不受控的沖天魔能陡然從玄夜體內乍現!
他一雙眼睛完全被血紅的魔元充斥,理智全失,只想本能地嗜血、殺戮。
這突如其來的魔元連同玄夜體內源源不絕的惡念之力一起,被他肆無忌憚地揮霍糟蹋,似乎不將這條命魂徹底耗空,他就不打算停手。
寒徹離得近,最早發現玄夜情況不對,毫不留情地一掌將人劈暈,直接扛上肩帶走。
經過白淵身邊時,他腳步未停:“走吧,這裡要塌了。”
兩人帶着一個昏迷的玄夜,走到結界入口附近,看到了無晝跟淮久。
直到禁地幾乎要徹底覆滅這會兒,無晝才終於動彈了一下,卻沒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只是一聲不吭地抱起淮久,安安靜靜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沉,彷彿被某種難以肩負的重擔壓得擡不起頭來。
白淵狠狠咬了咬後牙槽,努力把眼淚忍了回去。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局,沒有人是勝利者。
朝露曇花,咫尺天涯,縱然世事繁華多笑語,終逃不過風流雲散,山河入秋。
三天後,崑崙的白淵神君正式繼位,成爲六道三千世界中最年輕的君王。
與此同時,冥界更換新主,“不死不滅”的冥主封離到底成爲了傳說,新任冥主寒徹行事越發低調,比封離有過之而無不及,知曉他事蹟的人則越發少了。
白淵繼位後勵精圖治,將崑崙墟打理得井井有條,由於在對戰封離的過程中崑崙墟實力外露,且最終誅殺封離白淵功不可沒,爲六道免去了一場傾世浩劫,如此一來,崑崙一脈在六界的地位與日俱增,隱有超過九重天的勢頭。外界議論四起,各家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唯獨青羲跟白淵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並不理會那些流言。
值得一提的是,白淵曾經大鬧過九重天一回,鬧的地方正是世間唯一一隻鳳凰——鳳熠仙君的府邸,鬧的原因與兩族勢力毫無干系,完全是白淵的私事。
白淵神君成人禮時,曾當着衆賓客的面跟忘疏仙君表白,此事人盡皆知,她去找鳳熠正是爲了詢問忘疏的下落。忘疏在白淵表白後不久就失了蹤跡,雖然大家都傳他已經死在封離手下,但白淵不信,聲稱此前鳳熠去找過忘疏,對忘疏神神秘秘說了什麼話,定然是鳳熠將人藏起來了。鳳熠最是懼怕任何雌性生物,見了白淵就跑,東逃西竄,幾乎把九重天繞了個遍,別說透露忘疏行跡了,他跟白淵根本連話都沒好好說過一句。
白淵於是動了怒,一氣之下將鳳熠的府邸用白藤圍成個圈,整個拔地而起。
等鳳熠在外面浪蕩夠了,回來一看,家沒了,整座府邸被夷爲平地。
鳳熠也不是個好惹的,就沒幹過忍氣吞聲的事兒,他一狀直接告到了天帝那兒。
不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神仙們紛紛下注,天帝到底會幫誰。幫鳳熠,那就是擺明了不把崑崙墟放在眼裡,這可是關係到兩族和平的大事;幫白淵,鳳熠肯定不幹,而且事情看起來本身是白淵理虧一些,如此豈不表明九重天在對崑崙墟示弱。
鳳熠還真是出了個難題給天帝。
好在青羲一貫是個厲害的,他誰也沒幫,一句話就輕而易舉解決了此事。
白淵想抓鳳熠問忘疏的事兒,鳳熠想要白淵把搬去崑崙墟的“家”還回來,青羲一聽兩邊訴求,當即一拍桌子:“這樣,不如就讓鳳熠去崑崙墟住吧,這樣白淵神君想問什麼也方便,鳳熠也可以照常住在自己府裡,不過就是換個外部環境,沒什麼打緊的。”
天帝發了話,白淵也沒意見,鳳熠就是想有意見也不能夠了。
於是,神清宮裡又多了一位傲嬌上天的大神。
只可惜,白淵最終還是沒得到忘疏的消息,鳳熠堅定地聲稱他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
白淵也就不再追問了,只默默地不肯放棄,暗中派了人在各界四處尋找,就連地府鬼王那兒她都打了招呼。一旦有任何相似的人或鬼,她都非要親自確認一番不可。只是幾百年下來,仍舊一無所獲,那個溫潤如玉的忘疏哥哥到底是沒再回來。
黃泉下萬丈,幽冥宮裡也已然物是人非。
寒徹約莫是最始終如一的人,哪怕他親手弒父,謀權奪位,又生吞了封離的業火之心,卻還是跟以往沒有半分不同,似乎發生的這些事並不能影響他分毫。
淮久沒有死,被寒徹以強大的惡念之力勉強救了回來,但因爲她魂魄潰散得厲害,即便得以重聚,受過的損傷卻仍需要漫長的歲月去休養。自那以後,淮久就陷入了長眠,再也沒有甦醒。她的牀邊,從此多了一道不動如山的身影。
無晝自請卸去護法一職,未能保護好冥主,還親手傷了冥司,他已沒有臉再面對任何人。
寒徹既沒有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無晝也管不了那許多,他的餘生不想再有遺憾,他只願永遠守在一人身邊,等那人醒來,要殺要剮,他甘之如飴。
在專心陪伴淮久的這段時間裡,無晝知道了許多事。
冥司府的掌事丫頭跟隨淮久多年,見到主子與護法走到如今田地,心痛難當。她不忍見兩人再這般白白蹉跎下去,便將淮久從不屑說出口的許多想法都細細跟無晝說了。
無晝這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到底有多遲鈍、多混賬。
淮久無數次的明示暗示,他竟都毫無察覺;淮久特意在他面前演了一出癡戀冥主的戲,他卻只當自己是局外人;淮久甚至讓掌事丫頭在他必經的路上,說出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每每想到這些,他都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掌事丫頭說,冥司不喜人觸碰,連丫頭也只得她們兩個可以近身,更遑論男子,普天之下就只有護法您一人靠近時她不會推拒,您難道從未曾發覺過嗎?
無晝回想,自己真的沒有發覺嗎?
不,他也許是知道的,只是沒有深想而已。
淮久喜歡收藏各種人間話本和情愛故事,還有六界的奇聞異錄,無晝就跪坐在她牀邊,每天一字一句地讀給她聽。他想,既然淮久喜歡,也許他多讀一些讓她高興了,她就願意醒了呢。可隨着無晝故事讀得越多,淮久還沒醒,他自己倒是越陷越深了。
原來這便是“情”之一字麼……
是如何也捨不得,放不下,不由自主捧在心尖上。
是毫不吝惜地放縱寵溺,予取予求,許一人偏愛,盡此生慷慨。
是望斷星辰,越遍千山,盡頭皆是她。
冥司大人,以後您便是我的日月星辰,是我明白得太晚,您願意等等我嗎?
至於玄夜,自封離死後他就再也不會笑了。他心中的信仰已倒,生活突然沒有了目標和方向,面對這個嬉笑怒罵的塵世,玄夜只覺得茫然。
前路既未知,身心亦疲憊,他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