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界在六界當中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
當年人皇乃是開天先聖中實力排名前五的強者,他自創人族的修煉法門,可以讓修行者以神魂之力修出金、銀、鉛三花,三花匯頂之時神魂通徹天地,力量堪與諸神並肩。
那是人族史上最輝煌的時代,曾經出過不少驚才絕豔的不世大能。
然而五千多年前,戮神曇華突然發了瘋,一路從九重天殺到人間界,與人皇進行了一場昏天暗地的殊死決戰。兩位先天神的對決太過霸道,勝負還未分,人界九洲已經有兩洲直接化爲焦土,百姓們死傷無數,大部分更是遭到戰力衝擊落得神魂盡消、屍骨無存的下場。人皇親眼見到一心愛護的子民如此慘狀,心中大慟,因分神而最終落敗。他卻沒有死在曇華手上,而是選擇以身殉道來普渡怨魂殘靈,再續兩洲地脈靈氣,恢復人間清正。
人皇死後沒多久,曇華就被封離所殺,在灰飛煙滅前用本體優曇花設下一個無解的遠古禁制,徹底封印了人界九洲,使得這地方成了個真真正正的靈力絕緣帶。因爲沒有靈力,所以不光人族再不能修煉神魂,任何來到人間的神鬼妖魔也一樣動用不了法術,時間一久,人間界就慢慢自成一道,與其餘五界逐漸斷了往來。
如今通往人間的路已只剩最後一條,便是位於窮極之海盡頭的六合秘境。
白淵穿過秘境,一腳踏出就來到了一片純白的世界。
她第一感覺是——雪染春秋,因爲滿眼都是白茫茫的雪,乍一看還真有些像。
不過等白淵再多瞅了兩眼,又覺得十分不同。
雪染春秋是滿目銀裝素裹,白雪枝頭,映襯着漫山遍野的花海,有種幽遠靜謐的美;而眼前景緻,卻是一座連着一座此起彼伏、綿延不絕的孤冷雪峰,巍峨壯闊,縱橫似有千萬裡之遙,迎面刮來的寒風夾雜着飛霜,刀子般凌厲,吹得人眼睛生疼,置身其中只感到一種蒼茫縹緲、人煙罕至的荒蕪與寂寥,這便是當年混沌大刀闊斧地一劈,開出的鬼斧神工。
白淵站在這片冰天雪地裡,體內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好像被人一瞬抽走了全身血液,哪哪都不對勁,靈府就跟被寒冰凍住了似的,再調不出分毫靈力。
這就是“普通人類”的感覺麼?
果然不太愉快,怪不得如今都沒幾個神仙願意下凡來了。
白淵花了好一陣才適應這副沉重的軀體,她覺得每走一步路都像是披荊斬棘一般,也不曉得是因爲靈力被封的緣故,還是這大雪山裡本身就舉步維艱。她一面走,一面還要漫無邊際地想,虧得自己主修的是武道,除了法術之外,本身武功底子也不弱,要是換個專修丹術之類的神仙過來,豈不是要成了朵風一吹就倒的嬌弱小白花……
白淵思路一通亂轉,又想到了她這回來人間的原因。
並非心血來潮,而是因爲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沒有署名,只約她來人界蒼黃山與故人一敘。
白淵剛拿到信時是有些猶豫的,糾結三天後,還是決定前來赴約,原因有二:一是這信上的氣息讓她覺得莫名熟悉,雖然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但“故人”十有八九是真的;二是信直接送到了她寢宮的枕頭邊,這種地方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進得來,既能叫她毫無察覺,要麼修爲更在她之上,要麼便是神清宮裡出了奸細。
這兩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不可掉以輕心,所以白淵跟梵音交代一聲便出了門。
她對人間瞭解不多,出門前還特意做了功課,知道蒼黃山就是六合秘境跟人間接軌的一座雪山。她心想,既然約在山裡見面,那應當一出來就能看到什麼標誌性地方纔對,比如高聳的山頂,或者飛檐亭閣之類。沒想到,此刻眼前這景象,不光前後左右都一個樣,而且蒼黃山着實大得不像話,指不定兩人在裡頭轉上十天半個月也找不到對方。
白淵頓時覺得那“故人”有些不大靠譜。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她又不急,先四處走走看看熟悉下環境也不錯。
辰時剛過,日出東方,太陽灑下的金色光芒在白雪地的反射下顯得越發明亮,祛除着雪山深處的寒氣,周圍逐漸開始升溫。白淵在寬廣平坦的雪原上緩步前行,纖塵不染的雪面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伴隨着鞋底與冰雪摩擦出的“咯吱”聲。
就在這天地一白間,一陣疾風自背後呼嘯而來,空氣流速驟然加劇三分。
白淵敏銳察覺,手指一緊,本能地就想反擊。
可背後襲來的人身上毫無敵意,甚至讓她有種異常的熟悉感。
白淵就有些遲疑了。
她才一個恍惚,就被人從後面抱了個滿懷。來人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親暱地環住,胸膛貼着她的脊背,耳邊盡是那人呼出的縷縷熱氣,溼溼癢癢的。
“阿淵,想我了不想?”聲音很低,充滿了磁性,似是要鑽進人耳朵眼裡。
白淵被這番“突襲”嚇得心口怦怦直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猜到了對方身份,語帶笑意地說:“想得很……別鬧,先放開我。”
“不放,萬一跑了怎麼辦?”說話還帶着一絲氣音,魅惑十足。
“你都把我誆來人間了,我還能跑去哪兒?”白淵扯住來人的胳膊,將他拉到身前來,仰起頭細細打量,“唔,生得越發好看了,咱家小夜果然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
來人正是與白淵闊別數百年之久的玄夜,他的樣貌隨了封離,卻沒有冥主的清冷寡淡,眼尾的線條細細蜿蜒出去,眸光明澈動人,眉峰收斂含蓄,整個輪廓都是柔和的,一言一笑盡生春意;嘴脣薄而紅潤,是端方俊美中添上的一抹豔色。
“所以,阿淵這是終於良心發現,打算要履行承諾,‘娶’我過門了嗎?”玄夜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看着白淵,看得她眼睛都不敢直視了,四處亂飄起來。
“呵呵,那個……小時候不懂事,胡說八道來着……”
玄夜卻很是一本正經:“怎會是胡說,我可一直都好好記着呢,就等着阿淵什麼時候想起來‘娶’我。可阿淵好狠的心,我等得紅顏都快成白髮,也不見某人的十里紅妝。”
白淵被這番“嬌斥負心人”的話說得目瞪口呆。
這這這……這還是那個天真無邪、單純可愛的小跟班玄夜麼?
瞧瞧這信手拈來的情話,這低沉誘惑的嗓音,這魅力四射的眼神……
“啊,小夜你都跟誰學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簡直是帶壞小孩子!”
“姑姑珍藏的話本里可都這麼寫,我也覺得甚好。”玄夜語笑盈盈地湊近她兩分,“況且,阿淵說誰是小孩子呢,嗯?你要不要親自驗一驗看看?”
玄夜如今已高出白淵一截,他前傾着身子,一張漂亮臉蛋不經意地蹭到白淵跟前,本身就是她從小喜歡到大的,現下又這麼眉眼彎彎地一笑,還盡說些惹人遐想的話,十足一個禍國殃民的小妖精,連向來自詡自制力超強的白淵都忍不住有些心神盪漾。
美色誤事,美色誤事,白淵,你可不能禽獸……
“阿淵這是怎麼了,臉這麼紅?”玄夜伸手碰了碰她。
白淵被那冰涼的指尖嚇得一個激靈,連忙一把將人抓住:“我沒事!我很好!”
玄夜眨巴着一雙無辜的眸子:“可你方纔分明是看我看呆了吧。”
白淵假裝咳嗽兩聲:“你自己跑來我眼前的,還不許我看了?”
玄夜順勢牽住她的手:“自然許,以後我就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保證你看個夠,好不好?”
白淵咧了咧嘴,笑容有些生硬:“那……倒也不必……”
玄夜不等她說完,就一旋身將人圈進懷裡,摟着她往前走:“這裡太冷了,前方不遠有個山洞,我們去裡面歇息可好?正好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
白淵被玄夜半推半抱着,寒風一下擋去了大半,頓時一股暖意涌進心裡,她不免幽幽地感慨:小傢伙真是長成男子漢了,當年的愛哭鬼現在竟如此俊朗出塵,果然還是血統強大吧!這要擱去天界的話,不知又得迷倒多少心志不堅的小仙娥。
說是不遠,兩人依舊頂着風雪走了近一個時辰,纔看到那處洞穴。入口很不顯眼,被藏在一片連綿的山脈中間,好在山洞裡面十分寬敞,像是雪山腹地被掏空了一塊出來,洞頂少說也有十餘丈高,四周滿滿都是嶙峋的山石,往深了走,還能聽到滴答的水聲。
玄夜一進山洞就嫺熟地生起了火,地上有他一早備好的木柴和火摺子,洞裡很快明亮起來。他又鋪了些乾草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這才拉白淵過去坐下。
白淵見他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便問:“小夜,你在這兒等我多久了?”
玄夜無甚在意地回:“你什麼時候收到的信,我就在這兒等了你多久。”
白淵一驚:“豈不是有三天了!那萬一我不來呢?”
玄夜不知哪來的自信:“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白淵明顯有點懷疑。她自己還糾結搖擺了三天呢,所以玄夜到底爲什麼這麼篤定?
玄夜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噗嗤一笑:“我用攝魂術迷惑了你宮裡的小仙娥幫我送信,你還能不過來瞅瞅,看看究竟是哪個膽大妄爲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白淵立馬懂了:“哦,原來是攝魂術,我說呢!”
玄夜有點好奇:“怎麼,阿淵不吃驚麼?”
白淵神色如常,還真是不怎麼吃驚:“畢竟我見過你體內的魔氣,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在極北的萬古虛空中有一孑然獨立的大世界,以千萬載不淨不滅的赤火包圍,便是魔族世代盤踞的赤火魔域。魔族生性冷傲,擁有迷惑衆生之色相,攝魂術則是魔族特有的一門法術,只要修爲高於對方,使用攝魂術就能攝取對手的神魂加以控制。當年封離的隕落讓玄夜大受刺激,體內魔族血脈第一次覺醒,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母后竟是魔族。可惜封離一死,他再也無從得知那未曾謀面的母后究竟是誰。
白淵被玄夜手邊的長劍吸引,不禁多看了兩眼,玄夜便善解人意地將劍遞過去給她。
“聖劍無妄,你見過的,這是父王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白淵抽出劍身打量片刻,便又合上了:“還沒解封。”
玄夜輕聲笑道:“無妄無妄,不執着,無妄念……又哪是那麼好領悟的。”
白淵頓了頓,突然問:“小夜,幽冥宮現在如何了,姑姑還好嗎?”
玄夜並不覺得意外,平心靜氣地回:“大哥說,姑姑的魂魄已修復得七七八八,應該很快就能醒了。至於幽冥宮,還是那樣兒,千百年也沒什麼變化。”
白淵目光變得有些肅穆:“那你呢,你恨我嗎?”
玄夜沒有答,反問:“阿淵覺得我該恨嗎?”
儘管兩人從見面到現在,都在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假裝他們還是當年那兩個無憂無慮的孩童。可事實上,已經發生過的事不會被抹掉,橫亙在兩人心裡的結也不會輕易解開。
白淵沉吟良久,將無妄的劍柄伸到玄夜面前,劍尖朝向自己。
“小夜,恨我的話,就找我報仇吧。”
玄夜沒有接劍,他望向白淵,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動手?從我提出要帶你過來山洞開始,你就在等。你以爲我會在洞裡提前埋伏,以爲我特意選擇人間界,是因爲這裡可以壓制你的靈力,以爲我千辛萬苦把信送去你身邊,就是爲了設下一個復仇的局,引你進來,是嗎?”
白淵沒有吭聲,她的確是這樣以爲的。
看到信的那刻,她就已在心裡篩選了一遍,雖然並不確定,但是玄夜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她纔會冒險前來人界赴約。她知道此事早晚要有個了結,一味逃避並不能改變什麼。雪山裡,玄夜從背後襲來時,她心下就更肯定了幾分,故而既不閃躲,也沒有反擊。沒想到的是,玄夜見到她的反應與她預料中相差甚遠,她難免會想,這大概就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戲,既然玄夜喜歡,她便陪他演着,直到什麼時候這層脆弱的窗戶紙破了,戲也就該散場了。
現在將一切攤開,白淵反而覺得輕鬆了不少。
至此,玄夜也終於有了動作。
他一擡手拔劍出鞘,將無妄抵在白淵頸邊。
鋒利的劍刃親吻着肌膚,只消輕輕一劃,血脈就會斷裂,一場盛世的明豔即將綻放。
“你明明都猜到了,又爲什麼要心甘情願入局?”
白淵斂下眸子:“因爲我不死心,因爲我還想看看,我的小夜能不能回來……”
玄夜脣角一掀,拋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
“可惜,殺父之仇,不能忘。”
旋即,冰冷的劍光如天女散花般炸開在明明滅滅的火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