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毒宗是江湖上一個特立獨行的門派,門風奇葩出格,門人個個精通藥理毒理,爲人亦正亦邪,行事孤高莫測,既不買正道人士的賬,連盟主親臨都照樣看心情做事,也不屑跟魔門中人同流合污,好似紅塵中的一股清流。可惜這股清流不僅擁有起死回生之能,還能輕而易舉殺人於無形,遍佈勢力廣,門內寶貝又多,難免遭人覬覦,註定無法獨善其身。
一個月前,姬塵晏外出採藥,等返回山門的時候,就發現家裡已被洗劫一空,師兄弟們的屍體橫陳了一地,血流成河,百餘口人只有師尊步歸池還剩最後一口氣。步歸池是藥毒宗宗主,號稱七毒藥王,他用續命金丹強撐着生機等姬塵晏回來,就是爲了把宗門的四件鎮山之寶傳給他。沒想到,步歸池纔剛交代完遺言,夜雨閣的殺手竟然去而復返。
姬塵晏從步歸池手裡接過寶物謹慎藏好後,便開啓了漫長的逃亡生涯。
他自知硬碰硬肯定打不過,只好拼了命地跑,一跑就橫跨了大半個中原,從藥毒宗立派的東境滄洲跑到了西南邊地的幽洲,蒼黃山所在的酆都正是幽洲的都城。
白淵聽了這般悽慘境遇,憐憫之心大起,心疼得不得了。
姬塵晏低垂着頭,積壓了一個月的悲慟情緒突然爆發,他伸手擋住眼睛。
這是姬塵晏第一次跟人談起那日的事,在逃亡途中,他一刻也不曾停歇,莫說提起,他甚至連想都不允許自己去想那鮮血淋漓的場景,他怕想得多了,自己會害怕,會怯懦,會沒有勇氣一個人走下去。今日,在這茫茫無涯的孤山深處,面對兩個頭一回見的陌生人,他終於逼着自己正視了這份無與倫比的慘痛。
恍惚間,他覺得這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好像只是不小心做的一場噩夢。
也許夢醒的時候,宗門就恢復原樣了。
姬塵晏指尖有些濡溼,卻因爲僞裝慣了,不願被人看見,深深埋下了頭。
白淵感同身受,也知道用言語安慰無濟於事,只好默然不語地陪着。想了想,她伸出手,打算抱一抱這可憐的青年。這種時候,或許涼薄塵世裡的一分暖意能讓他勉強好受些。
白淵雖爲女子,但打小就身份尊貴,更是繼任神君已久,她不覺得男子就該比女子堅強,受了傷,誰的痛都是切膚的,天下生靈皆平等,而她的世界裡也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對待她喜歡的、願意與之親近的人,她一向從不吝嗇自己的讚美和擁抱。
白淵的手已經碰到了姬塵晏肩膀,突然一條臂膀橫插進來,將姬塵晏強勢地“搶”了去。
玄夜面無表情地攬着人,一雙眼睛要噴火似的盯着白淵。
白淵一隻手搭在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訕訕地轉去摸鼻樑。
姬塵晏原本還哀傷悲痛着,突然撞進了個堅硬的男人懷裡,他受到驚嚇咯噔一下醒了神,忙不迭逃開:“多、多謝,我沒事,讓你們見笑了。”
玄夜略帶嫌棄地斜他一眼,不想他再這副“柔弱”模樣惹白淵心疼,果斷轉移話題。
“知道幕後主使是誰嗎?”
姬塵晏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這才逐漸平復心情。
“不知道,藥毒宗雖然行事多有放縱,隨心所欲,也得罪過不少人,但這世上誰能保證自己終身沒個受傷生病的時候?大多人對藥毒宗還是客氣忍讓的,就算少有人心懷不滿與怨憤,也遠不到屠宗滅門的地步,我……想不出會是誰。”
白淵表示理解:“彆着急,只要你還活着,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不錯,滅門之仇不敢忘,我定要找出幕後黑手,爲師尊和師門上下討一個公道。”說到這裡,他眼裡的光瞬間黯淡下來,“可我如今勢單力薄,別說報仇,能不能從夜雨閣手裡活下來都是未知數,放眼整個江湖,又有幾個門派敢跟夜雨閣作對呢。”
白淵:“一個見不得人的地下組織,如此張狂,朝廷都不管麼?”
姬塵晏:“以前江湖上若出現不可控的勢力,朝廷是會管的。但自從十年前,長公主姬瑤華嫁給武林盟主葉滄瀾後,江湖上的事就全權移交給葉盟主了,朝廷信任他,從不多加干涉。葉盟主也一直有心想剷除夜雨閣,無奈夜雨閣勢力藏得太深,行蹤又詭秘,輕易從不露面。葉盟主爲人正派,使不出那些旁門左道,所以這些年對付夜雨閣的成果一直不理想。”
白淵:“這武林盟主武功怎樣?”
姬塵晏:“聽說冠絕天下,當世無二。”
白淵:“人品怎樣?”
姬塵晏:“爲人豪爽仗義,俠氣干雲。”
白淵:“那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不去找那武林盟主尋求庇護?想來他定會收留你。”
姬塵晏遲疑了下:“其實我此番逃來蒼黃山,並非慌不擇路,而是有目的的。”
玄夜一聽這話就警惕:“什麼目的?”
姬塵晏:“傳聞蒼黃山山脈連着一片終年瘴氣的迷蹤林,林子深處是南疆聖教的聖火總壇,我想找到總壇,跟聖教教主談一筆交易。南疆聖教是西南地域各族共同推舉的主教,在西南三洲五十六郡縣中地位崇高,教衆分佈極廣,且都擅長用蠱和製毒,教主顧邪最愛收集天下的奇珍異寶來煉蠱,而且他生性不懼天地,不懼神鬼,只朝聖自己。”
說到這裡,白淵就明白了。
白淵:“你覺得武林盟主雖然心懷大義,願意收留你,照顧你,但他顧忌太多,未必能替你報仇雪恨,反而有可能會勸阻你去送死,所以你不去中原找他,而是千辛萬苦地跑來南疆,想用你師尊傳給你的鎮山寶貝跟那顧教主做交易,讓他幫你對付夜雨閣。”
姬塵晏:“不錯,我思來想去,敢跟夜雨閣叫板還不怕報復的,大概只有南疆聖教了,而我身上又恰好有顧教主喜歡的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試試。”
白淵:“聽起來的確可行,那你打探清楚了嗎,聖火總壇到底在哪?”
姬塵晏:“我心裡有底,就是具體位置還要再摸索看看。”
白淵:“懂了,我說呢,哪有傻子會自己跑到這寒天凍地的雪山裡頭來。”
她大概忘了,她跟玄夜此刻不也在雪山裡?
“傻子”玄夜悶不吭聲地看了“傻子”白淵一眼,他從聽到姬塵晏的目的後眼神就變得有些古怪,不過此時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都沒有察覺。
等兩人聊得差不多了,玄夜突然問:“你姓姬,皇族也是姬姓,你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姬塵晏沒想到玄夜會有這層顧慮,頗感意外:“我是孤兒,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被師尊撿回來了,名字是師尊給的,爲什麼姓姬我也不清楚,但跟皇家肯定沒有任何關係。姬姓是人類傳承數千年的大姓,民間也有不少姬姓家族存在。”
白淵倒是清楚這點,因爲當年隕落於戮神曇華之手的人皇姬胥,就是姬氏的祖先。
玄夜又問:“你分明武功不弱,剛剛爲什麼一直不還手?”
這個問題白淵也想問,姬塵晏跟人交手時從不肯正面迎戰,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
姬塵晏並不着急回答他,而是拿起手邊的黑金古劍遞到玄夜面前,示意他打開。
這劍乍一眼看很普通,既沒有什麼特別的裝飾,也感覺不出凌厲或者霸道的劍氣,瞧着跟兵器鋪裡一年賣出成百上千把的普通長劍沒什麼區別,唯一有點辨識度的,就是劍鞘上刻了一圈圈不明所以的符文,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爲這劍增加了幾分古樸韻味。
玄夜低頭看了那劍一眼,接過來順手就拔,誰想一下子居然沒拔開。
他“咦”了一聲,加大力道再拔,還是沒反應,他頓時皺起眉頭。
姬塵晏無奈地攤攤手:“如你所見,這把劍很早以前就自動封劍了,不是我不想還手,而是明知道打不過,不跑難道等着被砍嗎?”
玄夜沒那麼好打發:“一把沒用的劍,你留着做什麼?”
姬塵晏笑笑:“這劍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相贈,我帶在身邊權當留個紀念。”
白淵適時插話:“我懂,睹物思人嘛。”
姬塵晏搖搖頭:“也不盡然。那位故人還說,這劍是上古傳承的一把名劍,雖然暫時寶劍蒙塵,但未來總有叱吒風雲的一天。她讓我好好帶着這把劍,等一個機緣。”
玄夜:“這劍叫什麼名字?”
姬塵晏:“不知道,她沒說。”
白淵:“看來你那位故人也不是尋常人吶。”
姬塵晏目光有些悠長:“是啊,她很厲害,待我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她是這世上除師門以外我最重要的人。可惜,連她也失蹤了,如今不知還在不在這世間。”
白淵:“……”
要不要這麼可憐?簡直聽不下去了!
什麼師門全滅,故友(愛人)失蹤,自己還被殺手組織盯上隨時性命不保……
嘖嘖嘖,姑姑珍藏的話本故事都不敢這麼寫!
如果一定要寫,那這人必定是妥妥的主人公!
白淵偷偷打量了姬塵晏一番,心裡一錘子定了音。
果然是主人公無疑了,兼具“長得好看、身世悽慘、不屈不撓、奮發圖強”等多種優秀品質,只差一個認定他的伯樂,就可以歷經一番徹骨寒後,成就大業,後世流芳!
大概也許可能,自己就是他的伯樂?
一想到這裡,白淵看姬塵晏的眼神又熾熱了幾分。
姬塵晏被看得有些莫名,不過他算是發現了,自己認的這個主子壓根不是什麼尋常女兒家,據她本人說,她跟玄夜就是隱居山裡多年沒出來的“野人”兩個,對外界情況一概不知,武功高得離譜是因爲從小心無旁騖,沒別的事幹,只好練功打發時間,性情豪爽到叫人時常跟不上節奏,是因爲她們族裡沒那麼多凡世的規矩禮數。總而言之,姬塵晏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無論白淵說什麼做什麼,再驚世駭俗,都是理所應當的。
白淵對姬塵晏的好感度持續上升,惹得玄夜對他戒備心愈重。
眼見玄夜張口還想繼續追問,白淵連忙一爪子攔下。
“對了,我見你那輕功身法很是有趣,這裡面有什麼講究麼?”
話題被生生打斷,玄夜恨鐵不成鋼地瞪着白淵。
白淵撓撓頭,假裝沒看見。
姬塵晏知道白淵在爲他解圍,心裡很是感激。
“這是師尊的成名絕技之一,喚作飛花流雲步。阿淵不是江湖中人,想必沒聽過江湖中有句話——摘葉飛花無風去,碧波流雲照影來,說的就是這門獨步武林的輕功。”
“飛花流雲步……名字倒是契合。想不到你小小年紀,懂得真多!”
白淵這波誇獎委實牽強,自家師尊的武功能不懂麼?
姬塵晏忍不住掩嘴一笑。
“冬至日時,我就二十又一了,合該是比阿淵要年長些的。”
白淵心裡一咯噔,可不是?就她如今這樣貌,要說比姬塵晏大還真是過不去,只好尷尬笑道:“哈哈,也差不多啦,我今年二十啦,他十八。”
手指指向玄夜。
白淵嘴一張一合,玄夜就從八百多歲變成了十八,成了在場年紀最小的人,心裡甭提有多不爽,他忍了又忍,氣沒理順,於是立起身一把拽住白淵,將人“粗暴”地拎了出去。
兩人一離開,姬塵晏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收斂,眸光深邃,心裡不知在想什麼。
他看着眼前飄忽不定的火焰,默默給快要熄滅的火堆添了把柴。
外面寒風肆虐,呼嘯聲起,就像野獸嘶吼一樣,叫人毛骨悚然。洞內卻因這小小一團火,溫暖而明亮,火光倒映着姬塵晏姣好的容顏,一半明,一半暗,幽深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