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頭,一手牽着絲線,一手搖着盤線機子,哼出一句,媽,我還不想嫁人,我覺得待着家裡挺好的。
又不是着急要你現在嫁,就見個面而已。娘正坐邊上操弄織布機,包漿得反光的木梭子,被右手從布匹下傳給左手,又從布匹上傳回到右手。
廚房裡,回孃家做客的阿姊把柴火燒得噼啪作響,冷不丁地飄出一句話來,媽,你當年嫁我的時候,可沒那麼好說話,趕緊把小妹嫁出去,不了你一樁心事嗎?
你個壞阿姊,哪有阿姊急着嫁小妹的,反正我不嫁,誰愛嫁誰嫁。
你姐說的也沒錯,這女大當嫁,那男的鄰村出了名的能幹,嫁過去起碼不會餓死,你外婆當時不就想着鄉下起碼有口吃的,才把我嫁給你爹嗎?那年月,嘖嘖嘖,誒?你別走呀,我還沒說完呢......
她不等娘唸完老黃曆,就提着鐮刀挎着簸箕走到門外,聽着山腳下,公路上,由遠到近,由近到遠的摩托車聲,腦海裡浮現出男人黝黑的臉。
其實媒人上門提親時,雖然她嘴上說着不見,人還躲進屋子裡, 但還是忍不住透過門縫往外偷瞄。說實話,男人長的真不怎麼樣,鼻子大,嘴脣又厚,臉又黑。不過,父母早亡,要是結了婚,沒公沒婆倒是挺不錯的,她可不願意像鄰居張姐,和婆婆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的吵。先這樣吧 ,自己雖然輟學在家好多年了,但畢竟才十九歲,不急一時半會。
之後,娘又催了幾次,見她沒啥反應也就不囉嗦了。不過,男人可沒放棄,隔三差五的來家裡,幫砍柴,幫燒火,幫搬布匹,她不大想看見他,可她沒有辦法,爹和孃的態度很曖昧,既沒歡迎,又沒拒絕,一定是阿姊給爹孃吹耳邊風了,這個壞阿姊。
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娘一大早上就讓表叔捎去縣城裡買布匹了,爹也早早吃完午飯去田裡幹活,她蹲在水溝邊上正洗着鍋呢,遠遠的就聽見了摩托車引擎聲,心裡暗歎,又來了。果不其然,引擎聲消失正好在門口,緊接着,木門吱呀一聲,一個最近經常看見的人走了進來。
吃午飯了沒?
吃過了,她沒好氣的回了一句。明知道男人還沒吃,還想趁機氣一氣他,我這不正準備煮豬食嗎?
男人卻也不惱,兩人僵了片刻,他掰扯着手裡的草根說道,那我還沒吃呢,要不我給你燒火,你煮點吃的吧。
她翻了翻白眼,心想這男人的黑臉皮也太厚了。
那,柴在這,米也有,菜也有,鍋也給你洗好了,要煮自己煮去。
男人拍了兩下手,還真不客氣,架上鍋,往竈臺底下堆柴火。不過,這笨手笨腳的 ,一看就不會做飯,想來他雖然沒爹沒孃,但上面有三對哥嫂 ,卻也可能輪不到他自己做飯。
男人一會兒添柴,一會吹火,手忙腳亂的,火沒燒起來,倒是把廚房弄得烏煙瘴氣,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菸灰,活像家裡的大橘貓,好笑極了。
行了,行了,還是我來吧。她邊笑邊咳,把男人請到一邊,三下五除二就把水燒開了 ......
出嫁的那一天,她和娘,還有阿姊,抱着哭成了一團。時辰一到,男人穿着不是很合身的西裝,騎着他那輛車燈上繫着大紅花的摩托車,很準時的來到家門口,擦得蹭亮的摩托車和皮鞋在太陽底下泛着光澤。娘替她抹了抹眼淚,好啦好啦,別哭了,胭脂都花了,今天是個好日子,該上車了。其實娘自己哽咽得更厲害,你爹犟的很,不肯來送你,就是怕夾不住淚,走吧,走吧。在一陣鞭炮聲中,她跨上了摩托車,身後是住了十九年的家,哭成淚人的娘和阿姊,還有躲在門後哽咽的爹。摸了摸紅衣裳胸口處,娘在裡面縫着那八千塊錢彩禮。耳邊還響着娘昨晚的叮嚀,他要是對你不好,咱就回來。
坐穩嘍,摩托車的引擎開始轟鳴,她擡頭看見那對厚實的肩膀,主動地往前挪了挪,雙手環上男人的腰,淚水在灰白色的西裝上泛開了花。
在煤礦區的一個寒冬夜裡,女兒呱呱落地。羊水破的時候,男人還在煤窯裡檢查雷管。到處都是煤灰的宿舍裡,她躺在那張乾乾淨淨的木板牀上,一羣工友們的婆娘圍着輪流接生。原本完全融入黑暗裡的煤礦區,在這一夜混響着,瀑布聲,渣土車的引擎聲,慘叫聲,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瓢盆的碰撞聲和潑水聲。
等到渾身灰黑的男人跑回宿舍,她的額頭上散着被冷汗浸溼的碎髮,睡得很沉的。嬰兒裹着紅毛毯,在一位大姐的懷裡也睡着了,小臉蛋還紅撲撲的。
恭喜,恭喜,生了個小千金,千金千福啊!
大姐伸直胳膊,把懷裡的嬰兒湊到男人面前。男人頓了一下,把手在同樣黑的褲子上抹了抹,小心翼翼的接過女兒,那可比接雷管還輕巧,盯着小臉蛋,不停的傻笑着,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之後的日子,男人依舊在各個礦洞進進出出,用黑色的換來一針一線,柴米油鹽。她除了一如既往的料理生活,還照顧着小生命的點點滴滴。小宿舍的四面貼了白皙的牆紙,添上一輛小小的搖椅,櫥櫃裡多出幾條娘織的揹帶,院裡常晾着舊衣服做的尿布。生活好像還是平平淡淡,卻又不知不覺中多了幾分熱鬧。
女兒漸漸大了,雖然叫起爸爸媽媽來,還像個大舌頭,經常惹人發笑,不過走路已經很是穩當了。每天的傍晚,她圍着紅圍裙,雙手端着裝滿髒衣服的水盆,腋下夾着洗衣棒槌和肥皂盒,領着女兒一腳深一腳淺地淌過石子灘,來到小溪邊。她和幾個大姐在溪邊浣洗衣服,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哪個攤位的菜今天不新鮮,哪家的媳婦又罵街了,哪家的小子求老婆,油鹽又貴了多少,衣店又上了新款......小女孩挽着袖子和褲腿,蹲在小水坑裡抓小魚,挖石蟲,玩得忘情時,兩根小沖天辮像電視天線一樣一動不動 。太陽落到山頭上的時候,工人們就差不多下班了,男人習慣回宿舍前先來溪邊洗把臉。女兒聽見爸爸的聲音,結束小水坑的探索,小腳丫啪嗒啪嗒地跑過去,把搭在自己肩上的毛巾遞給男人。男人笑吟吟的露出還算潔白的牙齒,手伸到小溪裡,把每個指縫都揉搓得仔仔細細,才接過女兒小手裡的白毛巾,清清爽爽地洗了把臉。
太陽漸漸被遠山遮住,人影在石子灘上越鋪越長。男人把小女孩駝上肩,大手攥着小手,小女孩歡喜得咯咯笑。她也笑呵呵地把洗具和擰乾的衣服放進盆裡,用右手和胯夾着,左手扶在女兒的小屁股上。
回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