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霜答應教季曉川下棋後便再無安生日子可過,每日下棋下得手抽筋,看什麼都是黑白二色,季曉川也頗有悟性棋藝當真大爲精進。
這日冬至,天地一色,雪深可沒足踝,遍觀大地杳無人跡,偶有小獸足印點綴林間,間聞雪壓松枝之聲。
張嬸一邊在廊下擇大白菜一邊望着天際悠悠嘆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忙時多閒時少,這場雪下得真好,你可以好生歇息幾天了。”
易文負手靜望遠處山光,忽而道:“怎麼今日院子裡這麼靜?”
張嬸一笑:“大雪封門,承允他們三個都躲在書房裡下棋呢。我剛纔才送了盆火炭進去,三個冷得鼻歪手抖都不肯停下來燒盆炭火。”
易文笑笑:“他們倒是會偷懶。”
張嬸也笑,低頭擇菜。
易文敬重地看她道:“活總是幹不完的,張嬸你也歇着吧。”
張嬸頭也不擡道:“今日本也沒打算做什麼,備好中午的飯食我也就歇了。”
二人閒聊幾句,易文也上了書房,走至書案前案上早已擺着新換的梅花,用素靜的白瓷瓶插着別有一番風骨。
易文凝注着這枝梅花,想起那日他舒活筋骨回來時秦霜撞到他身上的情景,她身上淡不可聞的冷冽清香與這梅花頗有幾分相似。易文目光變得柔和開來,拿起一側她整理的病案記錄翻看起來,雖然沒有讓她獨自診治過病人,但她的醫術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再過幾年她是否會離開?易文被他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弄得有些不快,轉而不禁苦笑起來,他看過的女子不知幾何,如今竟偏偏對這孩子動了心思,當真是有些荒謬。
下面書房裡秦霜正和承允對弈,季曉川獨自擁着炭火坐在秦霜旁邊縱觀全局。
承允一手支額一手拈着棋子輕擊桌面,秦霜狡黠地望着他,季曉川也在一旁笑道:“看來這盤棋可是秦霜贏定了,你贏了我那麼多盤早該讓秦霜殺殺你的威風。”
承允卻道:“是麼,還未下到最後誰輸誰贏豈有定論?”說着在棋盤上落子,笑如春日融冰般望着秦霜。
季曉川往棋盤一看,一張臉立時挫敗下來搖着秦霜的肩道:“秦霜,你可不許輸,不然他簡直要飄起來了。”
秦霜被她搖的頭疼,嘆笑道:“本來勝負未分,被你一搖輸定了。”
季曉川道:“你能贏他?”
秦霜道:“有幾分把握。”
承允聞言挑眉,季曉川卻含笑望着承允喜道:“有幾分把握?”
秦霜被她煩的嘆一口氣,道:“六分吧。”
承允望着秦霜沉靜篤定模樣,一顆心如同泡在溫泉之中,兩指在案上敲出有節奏的聲響,若不是曉川拉着他們下圍棋,他有多久沒和秦霜這樣相處過了。他一雙眼睛熠熠生輝望着秦霜道:“好大的口氣,若你贏不了我該如何?”
秦霜望着他:“你想如何?”
承允勾脣一笑:“不如這樣,就以這盤棋爲注,若你贏了我答應你一件事,反之亦然。”
秦霜沒有答話,季曉川突然湊到秦霜耳邊密語了幾句,說完便低眉斂目也不看他。
承允古怪地看着她二人。秦霜面無波瀾道:“好,一言爲定。”
承允有些雀躍,放下支額的手眼神沉澱下來,似乎此時才認真起來,書房裡突然只聞落子之聲,季曉川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看着,時而眉目舒展時而眉頭緊縮。
天色未變,廚房屋頂升起了縹緲炊煙,書房裡的炭火將熄未熄。該輪到承允落子,他凝視棋局片刻卻並未執子,只朗聲笑道:“我輸了,你要我做什麼?”
季曉川面色微紅地看向秦霜,秦霜道:“我想不到有什麼可做的,不如給曉川吧,你答應她和答應我一樣。”
承允神情突然凝注,卻顧及到有旁人在場轉瞬即逝,只將身子往後一靠耐人尋味地涼涼看着秦霜,一時間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又遠了起來。秦霜也沒有什麼話說,只低頭喝了口茶,卻不知這茶早就冷了激地她舌尖一顫。
承允倏然笑了,笑聲裡有些意味不明的東西,他笑看着秦霜道:“好,你們情同姐妹的確是答應誰都一樣。”這纔看向季曉川道:“你可想好要做什麼?”
季曉川眼珠一轉張口就道:“我前幾日聽見你吹簫,覺得好聽,你能教我吹麼?”
承允用手指揉揉眉心,勸道:“蕭聲太過蕭索並不適合你。”
季曉川道:“沒關係,我就喜歡它。”
承允無法,提眉道:“既然如此,我教你。”說完似不欲再待擡腳便走。
季曉川擁着秦霜的肩欣喜道:“多謝。”說完一溜煙的跑走。
是夜,秦霜推門入室,季曉川正大咧咧坐在她的牀上含情脈脈地看着她。秦霜後退一步故意驚恐道:“你幹嘛這樣看着我?”
季曉川囁嚅:“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麼?”秦霜茫然。
“哎呀,你別明知故問!”季曉川原形畢露。
秦霜一笑:“這纔像你嘛,扭扭捏捏嚇死人。”
季曉川道:“你這人真沒趣。”
秦霜回敬她:“你是第一天認識我?”
季曉川不跟她計較,笑嘻嘻道:“我得感謝你。”
秦霜拉被子睡覺並沒有太大興趣:“你要怎麼感謝我?”
季曉川想了想,道:“我會的你都會,我有的你未必沒有……不如,我教你功夫吧,你學功夫如何?”
秦霜閉上眼道:“我不想學。”
“爲什麼?學好了不僅可以自保還可以路見不平,多好。”季曉川曉之以理。
秦霜啼笑皆非:“季大小姐,我無心做路見不平的大俠,那些不懂功夫的百姓不都活的好好的麼?”
季曉川一想覺得有理,但卻是另一番理:“也是,你什麼都會,要是再會功夫以後誰還敢娶你,到時文比不過你,武要是還輸給你那叫你夫君的面子往哪兒放。”
秦霜睜眼笑看着她:“你這腦子裡整天在想些什麼?”
季曉川卻突然抱膝嘆了口氣,整個人顯出一副女兒憂柔的意態來,悶了半晌,道:“你難道從沒有想過要嫁給什麼樣的良人麼?”
秦霜一愣,轉眼看向黑暗中的一片虛無,聲音空洞的彷彿有迴音:“良人,何謂良人?我自小見過太多紅塵情事,情濃時都是良人,情淡時惡勝仇家。世間本無雋永之事,情愛二字尋來何用?”
季曉川呆了,愕然而視:“秦霜,你真不像是和我同齡的人,我娘都說不出這番話來。”
秦霜笑:“這是好事。睡吧。”
季曉川躺下,卻仍道:“你太悲觀,縱然的確有許多薄情之人,但我相信總會有一個人願意陪我廝守到老,不離不棄。”
秦霜嘆息一聲,過一會兒才似有隱憂般道:“曉川,你愛上的人不是別人,你要想清楚。”
季曉川僵住,神情漸漸落寞下來:“你都知道了?”
“我與他同在山上這麼多年,如何能猜不出他身份。”
季曉川默然,就在秦霜以爲她已經睡着了時,她突然聲若飄羽道:“我又何嘗不知道,或許我根本就不該聽爹孃的話來這裡。”
她知道秦霜沒有睡着,繼續道:“我當時很恨我爹爹,恨他將我送到這裡來,恨他爲了權勢將女兒推向深淵。這明明就是一場交易 ,皇帝默許,皇后允諾,他們要的不過是借我爹爹的勢爲承允鋪路而已,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問過我願不願意。當時我不知有多討厭這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太子。”
“可當我看見他的人,讀過他的詩,和他一起生活過我才發現若這樣的人我都不喜歡,或許我此生再也不會有喜歡的人了。”
“是,他是未來的天子,以後會有無數的嬪妃,但和他廝守到老的人一定是我。”她語氣堅定,既憧憬又憂愁。
秦霜仍舊不語。
季曉川哀求道:“你陪我說說話,我現在心裡很亂。”
“你現在其實已經做得很好。”秦霜嘆口氣。
“可他似乎並不喜歡我,也不願意教我。”
秦霜不知該說什麼,季曉川又道:“你說他會喜歡我嗎?”
秦霜道:“不知道。”
季曉川道:“那……他會討厭我嗎?”
秦霜道:“也不知道。”
季曉川怒了,推她一把:“你太冷血,不和你說了!”
秦霜轉身看牢她道:“我確實不知道。”想到師父曾經教導過她的一句話,緩緩道:“我只知道既然想清楚了就不要反覆,只管去做便是。”
季曉川淚盈於睫:“秦霜,有你這句話我安心許多。”
“睡吧,從明天起總算不用成日聽你聒噪了。”
“秦霜,你總是破壞氣氛!”
後來,秦霜發現她錯了,季曉川並無音樂稟賦,一首簡單的曲子教了千百次總也不成調子,承允吹出的可說餘音繞樑,一換成她便是嗚咽嘈雜如同魔音貫耳。
承允每次示範完都不說話只是笑看着她,季曉川臉上一陣紅,只覺得欲哭無淚,這實在太損自己的形象,不僅她欲哭無淚連張嬸每次聽她吹曲子都眼皮子直跳。
秦霜笑着取笑她:“若我沒記錯,這首曲子你吹了兩個月了吧。”
季曉川一聽從座上彈跳而起,柳眉倒豎道:“那又如何,我肯定學得會!”
秦霜不說話只是笑,那笑容和承允簡直神似。
季曉川立馬垂頭喪氣起來:“你別這麼笑,他每次這麼笑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秦霜拍拍她肩:“任重道遠,從此季大小姐不會再覺得無事可做了。”
季曉川瞥她一眼,懊喪道:“我五歲就隨我爹爹跨馬馳騁,十歲已經能和衆將士切磋武藝,爹爹一直將我當男兒養不喜我學這些,都怪他。”
秦霜覺得好笑,季曉川確有她的可愛之處:“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何必對自己的劣勢念念不忘,我想師兄更樂意和你切磋武藝和棋藝而不是教你學這些。”
季曉川一愣,頓時醍醐灌頂:“對啊,唉,真是隻緣身在此山中!”
從此山中總算稍微消停,季曉川得其要領倒真和承允有切有磋,秦霜看在眼裡也爲她鬆口氣。
這日,夜色入戶,秦霜在藥房將以往來不及看完的病案一一細看記錄,突然門被輕輕推開,秦霜擡頭去看,疑道:“師父?”
易文目光往她案上微掃,道:“還沒睡?”
秦霜笑笑:“快要去睡了,師父來這裡有事?”
易文往書架走去:“我過來找本書。”
秦霜不疑有他,自去做她的事,諾大的一面書架,易文一排排看着,偶爾翻出一本翻看幾頁。他自己也覺得可笑,這些書早已在他胸中何須他來辛苦翻找,只是他心有所繫,見這裡日日亮着燈到很晚便情不自禁地想過來看看,他何時變得這般少年心性?
“易大夫,救命啊!”
“救命啊,開門!”
一道聲音劃破深夜的寂靜傳進藥房,二人一怔,聽那聲音氣息紊亂顯然是奔波而來,他們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互望一眼。
秦霜道:“我出去看看。”
院外站着一個布衣漢子,秦霜舉燈靠近這纔看見她背上揹着一個垂危婦人,她波瀾不驚道:“你該知道我們這裡的規矩?”
漢子喘息未定,拿出碎銀子來齁啞着聲音道:“我知道,夜間出診五倍出診費。”
秦霜一瞥並不接,道:“這隻怕不夠。”
漢子突然噗通一聲跪下,求道:“這是家裡所有的銀子了,她是兩個孩子的娘,孩子還小,她若走了這個家就散了……”
秦霜皺眉,終究心有惻隱:“進來吧。銀子日後補上。”
漢子如獲重恩,“哎”了一聲側身進來,秦霜將其引進問診的屋子,掌了燈,這纔看見他頭臉上的汗,又看了那雙目緊閉的婦人一眼道:“你在這裡稍坐。”
易文已經出了屋門,見她過來道:“又有人來?”
秦霜點頭:“像是中了毒。”
易文道:“你去吧,我就在這裡,若有事來找我。”
秦霜點頭疾步而去。
那婦人已經昏迷不醒,倒在座上如同一堆破棉絮,秦霜道:“她怎麼了?”
漢子紅着眼道:“她吃了老鼠藥,我發現時已經渾身抽搐了,我不該留……”
秦霜疑道:“她怎麼會吃了老鼠藥?”漢子嘴脣蠕動吞吐難言,秦霜道:“你沒給她催吐?”
漢子道:“吐出來的都是血……我慌了,抱着她就趕到你們這來了。”
秦霜將婦人檢查了一番,隱約聽見漢子抱頭痛哭的聲音,道:“她昏迷前是否有嘔吐,腹痛,便血?”
漢子呆滯搖頭,又點頭。
秦霜見他這般模樣忍怒又問一遍,這次漢子才答是。
秦霜又把了一次脈,嘆息一聲:“是砒霜,你們家有幼童怎麼能隨便拿砒霜做老鼠藥?”
漢子一驚,雙眼驀地瞪大,眼神都渙散開來,大叫一聲:“我的娃娃!”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