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將更多的精力都花在病人身上的同時,曉川回家的次數卻多了起來。
這天,曉川正走在回山的路上,還沒有出城,在經過一條略顯偏僻的小巷時,突然不知從何處躥出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來。他一把扯住曉川的胳膊,竟憑着出其不意的一下,將她手上的鐲子硬生生從她腕上扯了下來。
曉川手腕一陣火辣辣的灼痛,這才意識到自己遇上搶劫的了。她目光陡冷,看着那正舉着鐲子端詳的人,冷哼一聲,一掌已向他劈了過去。誰知那人有賊心卻沒當賊的能耐,連那虛虛試探的一掌都避不開,立即倒在地上嗷嗷直叫起來。
曉川半側着身子居高臨下斜睨着他,冷聲道:“敢搶姑奶奶的東西,姑奶奶今天正好沒東西出氣!”說罷就要擡腳去踹。
那人卻瞪着她,舉着鐲子發了瘋般大喊大叫道:“秦霜!你是秦霜!你敢打你老子!”
曉川聽到秦霜二字眉毛一皺,停住動作匪夷所思地打量起他來。結成塊的頭髮,散發着臭氣的衣服,一對滴裡咕嚕不安分的眼睛,這明顯就是個乞丐。這樣一個乞丐怎麼會知道秦霜?她覷眯着眼望着他道:“你認識秦霜?”
乞丐先是瞪着一雙牛眼睛探究地望着她,可他沒有從她的眼中望出絲毫的苗頭。於是他臉上出現一種稀奇的近乎嘲諷的笑來,他直跳起來,抹了抹屁股,朝着曉川靠了過來,像看猴子似的在她臉上看了幾遍。曉川厭惡地往後退了一步,若不是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早就一掌要了他的命。
可那乞丐全然感受不到她隱藏的殺氣,他負着手圍着她走了一圈,忽然“哈”地一笑道:“秦霜,你少在我面前裝了,你以爲幾年不見我就認不得你了。你娘給你的鐲子還帶在你手上呢,上次我就看見你了,沒看清楚讓你走了,這次你休想在給老子跑了!”
曉川聽他說話的語氣更加疑惑,她皺緊眉毛不耐煩地問:“老子?你說你是秦霜的老子?”
乞丐涎笑道:“別裝了,我再怎麼不是個東西,你照樣要叫我一聲爹,我現在沒錢過日子你也要養着我。不然我就要拉着你敲鑼打鼓讓滿大街的人都看看,你是個怎樣不孝的女兒!啊——”話未說完,他便發出一聲慘叫再次跌倒在丈遠的地面。
曉川一振衣服,眯起眼睛朝他走了過來。
乞丐沒想到多年不見的女兒現在竟然這麼厲害,一時間有些捉摸不定地畏懼瑟縮起來。
曉川走到他面前,帶着一絲森冷的笑意緩緩半蹲下身子,從他手中輕而易舉地拿回鐲子,對着陽光照了照道:“你當真是秦霜的爹?”
乞丐一愣,閉緊了嘴巴,可還是有一縷血跡沿着嘴角流了出來,他擡袖抹去呆呆地看着她。
曉川輕蔑一笑,微眯了眯眼道:“我問你話。”
“是,我是她爹。”乞丐立馬回話。
曉川滿意地點頭:“你連你女兒什麼樣子都不記得麼?你好好看看我是秦霜麼?”
乞丐大着膽子打量起她來,眼睛漸漸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喃喃道:“她也沒和我待過多久,這麼多年了我真認不出來了。你真不是秦霜?”
曉川道:“信不信是你的事,不過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乞丐本來對秦霜就沒什麼太深的印象,她的容貌早就忘的差不多了,若不是這鐲子根本就認不出她來。他揉揉眼睛當真是懷疑了,況且想到剛纔那一腳的狠勁兒,真也好假也罷,他是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了。只是聽她這口氣就算她不是秦霜也必定認識秦霜,只要認識就總有機會見到人,只要能見到人就一定可以要到錢,只要有錢還愁沒酒?
乞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臉上寫滿了興奮。可他馬上又聰明地想到,這個人如果不是秦霜會是誰呢?如果是她的朋友還好,若是她的對頭那還了得。看她那樣子也看不出和秦霜的關係,到時沒要到錢不說說不定還得倒大黴。
於是乞丐不動聲色道:“我信,我信。只是不知道姑娘是秦霜的什麼人,想要問我什麼話?”
曉川冷冷道:“我是她朋友。可我實在好奇,你對你女兒的態度似乎很不好嘛。”
乞丐心中一喜,面上卻沒有露出來了。這就是了,想他以前把她打得半死她都不肯將鐲子拿出來。現在她竟然肯將這鐲子送給她,那必定是她的好朋友無疑了。他小心翼翼地偷眼打量起曉川的衣飾來,華貴的料子就不說了,單是她袖口上用金絲繡的暗紋,就能看出她必定是個千金小姐。乞丐在心裡呸了一聲,暗罵道:小**,交了這麼闊的朋友竟然連面都不在他眼前露一下!
他立馬賠着笑道:“姑娘,你誤會了。不是我對她不好,是她偷偷從家裡溜走。你不知道我將城裡城外找了個遍,真是急瘋了。”他開始訴起苦來,企圖在曉川的心裡留下點兒好印象:“你說我又沒有對不起她,她怎麼能一去那麼多年都不回家看看我啊!她走的那幾天我天天四處跑,一條街一條街的找,別人都說沒看見……”
“行了,不用說廢話了。”曉川皺了皺眉,站了起來,“也別站在大街上說了,我們找個茶館我慢慢問你。”
乞丐一聽,急忙道:“可以,可以,要不去酒館吧,酒館更好。”
曉川並不理他,徑直往巷子外面走去。來到一家酒館,二人落座,曉川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眼睛裡有些莫測高深的東西。
乞丐已經先灌了三杯酒下肚,過了一番酒癮後見她還在望着自己,便舒然一笑道:“不知姑娘要問我什麼事?”
曉川道:“你和秦霜多久沒見了?”
“……八九年……九十年,我也不記得了。”乞丐不太在乎地說。
曉川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道:“實在不相信曉川竟然有你這樣的爹。”
乞丐一愣,盯着她道:“姑娘,別看我窮了點,秦霜跟着我可沒讓她受苦,她要跑,你說我找誰說理去?”
曉川不置可否地笑笑:“你也別裝了,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待見你這女兒是不是?”
乞丐難堪地偷偷吞嚥了一口口水,並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她說這話似乎並沒有爲朋友鳴不平的意思,反倒渾身上下透着點兒邪氣是怎麼回事?
他心裡一驚,立即打定主意和秦霜劃清界線,保命要緊。
他道:“姑娘火眼金睛,那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秦霜從我家跑出去的時候,我就沒再把她當成我女兒,現在我和她也沒什麼關係,沒有什麼待不待見這一說。我不管姑娘和她是什麼關係,反正跟我是沒關係,今兒這頓酒我謝謝姑娘,告辭。”說罷就擡腳要走。
曉川望着他往門那邊走去,心中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要是秦霜從此不出現在承允的世界,那麼他會不會忘記她?
她想到早晨她娘譏諷她的話“我一生聰明,沒想到生出你這樣蠢的女兒。這蠱只有這一條,你今日白白放走這麼好的機會,他日你就躲在房裡哭吧!”
她心中涌起一股對母親的怒氣和對秦霜的妒氣。誰說她要躲在房裡哭,誰說她得不到承允,只要讓秦霜離開,她就能讓承允喜歡她。
她眼神一沉,對着即將走出門口的乞丐道:“站住!”
乞丐一聽,不僅不站住反倒頭也不回的撒腿就跑。
她冷哼一聲,手臂一振,一個酒杯就朝着乞丐的腿彎射去。乞丐大叫一聲往前跪了下去,回頭告饒道:“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我都說我跟秦霜沒什麼關係,她是死是活都是她的命。她若是得罪了你你找她去,我不過是個酒鬼,您何必跟個酒鬼一般見識呢。”
曉川不理他的話,開門見山道:“我跟你做個交易,你要是答應了,”她將自己的錢袋拿出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些都歸你。”
乞丐難以置信地望着她,覺得自己今天簡直是撞見鬼了。他眼看着那錢袋在他眼前晃啊晃,然後竭力鎮定道:“你先說是什麼事。”
曉川勾脣一笑道:“你不是和你女兒很長時間沒見嗎,我讓你們再見一次。不過這一次我要你把她留下來,不管用什麼方法。”
“就這樣?”乞丐有些難以置信。
“就這樣。我可以給你們錢讓你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住,總之就是離開這裡。”曉川一雙眼冷冷地望着他。
乞丐一聽到錢眼睛都直了,但他突然狐疑起來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她朋友嗎?”
曉川不耐煩道:“別多事,你只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乞丐想也不想就道:“答應,當然答應。又不是什麼難事兒還有錢賺,幹嘛不答應。”
曉川笑道:“好,過幾天就是七夕。還在這個酒館,到時我會帶着你女兒來。”她言簡意賅地說了當天的細節,最後將錢袋往他懷裡一拋,道:“這些銀子先給你,事成之後還有更豐厚的。”
突然她神色一凜,寒聲道:“但你若沒辦好事——你自己好自爲之吧。”說完越過他往門外走去。
走在路上的她由一開始的心神不寧慢慢的平靜下來。她不想傷害承允,但也沒辦法做到看着她愛的人天天深情地看着另外一個人秦霜一定不能再留下去。想到秦霜對她的隱瞞,想到秦霜對承允的態度,那是同門的情誼嗎?那分明就是欲拒還迎的曖昧,是她先對不起自己,她要何必要處處想着她們的友誼。
回到山上,曉川靜靜等着七夕的到來。終於在七夕前一天,曉川對秦霜道:“秦霜,明天就是七夕,你有什麼打算?”
秦霜想了想,笑道:“和我的病人共度佳節。”
曉川眉毛一皺按着她肩道:“你怎麼這麼煞風景,一年就這麼一次七夕,你的病人卻永遠都看不完。你說你天天對着那些醃菜葉子似的臉色看不膩嗎,明天還要看?”
秦霜笑望着她道:“不然你想做什麼?”
曉川俏皮一笑,往日的活潑樣子又回來了。她道:“我們下山去逛逛,到時有燈會。”
秦霜被她這一笑迷了眼,恍然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從沒有什麼誤會。她道:“可是我的病人……”
曉川截道:“哎呀,病什麼病,到時就讓易先生替你一下嘛,反正也就一天。”
秦霜遷就地點點頭,道:“好。”
曉川心裡一喜:“那就說好了,不能反悔的。”
秦霜道:“不反悔。”
次日二人趁着日光還沒照入山路的時候就開始下山。
曉川心裡藏着心事,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到她,心中終究有些感慨,不由得也露出往日的幾分真誠來,二人在路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進了城。
城裡比往日熱鬧了不少,到處都是節日的氣氛,還沒到燈會開始的時辰,已經有不少平日不常出門的女子將街道擁堵的密密麻麻。
曉川辨認酒館的位置,將秦霜的手一拉,道:“現在還不是燈會開始的時辰,商家都在準備東西沒什麼可逛的,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會兒。”
秦霜任由她帶着自己穿街過巷來到了酒館裡。曉川撿了處靠近大門的位置坐下,往四周瞟了一眼,目光在一個角落裡頓了一頓便轉頭道:“現在這酒館茶館裡坐的都是等着晚上逛燈會的人,大家認識的不認識的往一個桌上一坐,天南海北的聊一通,什麼新鮮事兒都出來了。”她叫了兩壺清酒,繼續道:“不過要聽新鮮有趣的江湖事兒就不能去茶館而要來酒館。”
秦霜笑道:“爲什麼?”
曉川眉毛一挑,道:“這簡單啊。喜歡喝茶的人大多都是斯文人,斯文人又大多是讀書人。讀書人三句不離之乎者也,講出的話長篇大論讓人想睡覺。江湖人就不同了,他們性情豪放喜歡喝酒,平時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多事也多,講出的故事比說書的還精彩。所以平時無聊來酒館一坐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秦霜恍惚地聽着,腦中卻突然想起她和師父在藥圃裡說的話來。想到師父她不禁眯起了眼睛,他以前也曾遊走四方過,他是不是也坐過這樣的酒館,是不是也像這些人一樣杯酒暢談呢?
秦霜迷離地想着,她想象不出師父有着怎樣快意豪俠的過往。在她的印象裡,師父一直都是閒適隨性有定力有把握的那種人,他似乎和江湖這種熱血激烈的東西沾不上邊。但是她知道師父絕沒有她所見到的那樣簡單,他殺人的姿態與他救人的姿態同樣嫺熟。
突然她聽見有人叫她,她驀然一驚心中有些惴惴的,怎麼會想到師父頭上去了,她掩飾性地飲了杯酒。
曉川盯着她笑道:“想什麼,這麼出神?”
秦霜赫然笑道:“想你剛纔說的話,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完全不像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
曉川一笑,有幾分得意:“我纔不要做什麼千金小姐呢。千金小姐就是籠子裡的金絲雀,活的高不高興只有她們自己知道。”
秦霜欣賞地看着她。曉川忽然道:“秦霜,今晚我們去河裡點燈許願,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秦霜平靜道:“我沒有什麼願望,現在這樣已經很好。”
曉川望着她:“沒願望?今天是七夕,難道你不想求姻緣?不想早日找到自己的良人?”
秦霜笑道:“這滿大街的年輕男女都求姻緣,可憐月老只有一人,求有何用。”
曉川笑道:“也是,求姻緣不過是讓自己有個寄託罷了,姻緣這種事哪是求能求來的。”她語氣中有些失意和微妙的深意。
秦霜默默看着她,曉川振奮地一笑,狀似不經意的朝角落掃了一眼,對秦霜道:“我再去拿些酒來,現在時辰早,我們再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