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小園城不遠的地方有座村子,叫做山水村。
這座村子臨近小園城,村子裡的農夫依靠着給小園城供給新鮮蔬菜謀生,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山水村離着小園城不遠,站在村頭一看,便能夠隱約看得見小園城的輪廓。
今夜小園城裡的大雪紛飛,但是小園城之外,一切如常,並未有什麼異常,在山水村裡擡頭看去,甚至看着天幕還掛着些星星,這豈不是意味着明日又是一個晴朗日子?只是現如今夜已經深沉,即便是偶爾起夜的那些個老人,也不過是迷迷糊糊,誰還有閒情逸致擡起頭去看這一片夜色。
在村頭的一座黃泥小院子裡,燈火未歇,屋子裡的那對夫妻正在給半夜田地裡摘來的蔬菜放在水裡浸泡,這給蔬菜浸泡,除去爲了保持新鮮之外,另外一層便是爲了增加重量了,這天底下的老百姓,有一部分是老老實實的,但有些老百姓卻不見得如此,什麼良心,什麼本性,在這眼裡得見的銀子面前,就顯得十分不值一提了。
伸手把水裡的蔬菜拿出來隨手一抖的中年男人扭頭看了一眼自家婆娘,有些罵罵咧咧的說道:“早說這種菜沒什麼前景,況且這大半夜都還不能讓老子睡個好覺,最多最多,等到那小子考上了,誰再幹這個誰是狗!”
那個看着便知道話少的女子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聽到自家男人說這些話了,自然也就全然不在意,只是聽到自家男人提及自家的那個小子,這才猶豫了一會兒,有些興奮的說道:“私塾先生說了,鼓兒的腦子可靈光了,這一次八成是要成的,等他成了,以後咱們也搬到城裡去,到時候咱們去弄個小鋪子,日子就不同了,即便鼓兒以後當不了官,但當個教書先生,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咱們也不用這麼苦了。”
說着話的時候,那女子的臉上滿是幸福的表情。
可很快那中年男人便有些惱怒的說道:“等到那小子考上了,還用弄個什麼小鋪子,老子養了那小子可不是一天兩天!該是他孝敬的時候了。”
女子柔聲道:“咱們也不能給孩子添太多麻煩,進城了就算是過上好日子了。”
男人反駁道:“這算是哪門子的好日子?”
“怎麼不算?”
女子睜大眼睛,似乎很想不通,這爲什麼不算是好日子。
男人有些煩躁,顯得很不想和自家婆娘多說,只是藉着幹活的時候,便說了許多閒話,那些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但是聲音不大,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聽到。
可就坐在房頂上的兩人,自然而然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房頂上的兩個人,其中一個看着不過是個少年模樣,正對着月光看着手裡的書,聽到自家爹孃說話,這纔對着身旁的那個一身普通讀書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
中年男人坐在房頂上,整個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夜空上,他看着遠處的小園城上空,平靜無言。
那個少年看了會兒書之前,便問了好些問題,那個中年男人一一替其解答,並無任何難處。
合上書之後,那少年看着這個中年男人由衷說道:“張先生,您的學問真是比城裡的那些先生還要高。”
那個被稱呼爲張先生的中年男人沒有說話,他以往聽到的稱讚,動輒都要拿他和那些早已經流芳百世的聖人做比較,難得有這麼一個少年張口把他和小園城裡的那些教書先生做比較的。
他覺得有些新奇,但也是僅此而已。
像是他這樣的人,斷然不會因爲這一些新奇便做出什麼事情來,要是做了,這也不是他了。
少年合上書之後,話便更多了些,但除去稱讚他的話語之外,大多卻是些別的閒話,那些閒話,這個坐在房頂上的中年男人本來也是不太願意去聽的。
他之所以還沒有離開這個小村子,是因爲他在等時機,說是等時機,其實更恰當說是要等一個人。
“先生,您這麼有學問,怎麼願意待在這麼個小地方?”
少年總是有很多的問題要問的。
這個被稱呼爲張先生的教書先生,並不是今日纔到這座小山村待下的,而是早在半月之前便來了此處,來了此處之後,他便在村頭一戶人家待下,機緣巧合之下這才結識這個少年,於是這半個月來,每個夜晚他都會到這房頂上來看看夜色,當然,也順便替這個少年解惑。
張先生轉過頭看了一眼少年,淡然道:“在某個地方待得夠久了,許多人會生出些倦意來,這個時候,往別處走走便能稀釋這些倦意,人生短暫,百年而已,終究說不上多麼難熬,但終究會有些人不同旁人,或許看某些風景,看一輩子都不嫌長,我便是如此,我之所以離開那個地方來到這裡,也不過是被迫而已。”
“被迫?”
少年的一雙眼睛,都放在了張先生的臉上。
張先生繼續說道:“像是我們這樣的人,好像是也沒有什麼非要去做的事情,也沒有什麼人能夠逼得了我們纔對,可世事如此,總有那麼些事情,讓你不得不去做。”
“這和被迫自然沒有區別。”
張先生看着這個少年,難得多說了些題外話,“像是你這樣的,一輩子最大的願景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夠當上官,要是運氣好些,官能夠當到都城去,但不管如何,頭上都還有一位皇帝陛下管着,不算是真正的自在,仍舊徒勞而已。”
少年有些不服氣的說道:“先生,這世間有自在的人?”
這本是少年隨口一問,但見到張先生不說話,便鼓起勇氣多說了幾句,“人生在世間,有朋友有親人,有能做的,也有想做卻做不到的,要想自在,豈不是說便要想做的都能做到,不想做的,便無人能夠逼迫?“
張先生想了想,然後輕聲笑道:“這倒是實話,要真正自在,的確很難,只是我曾經有個朋友,就無限接近這一點。”
說到這裡,張先生的眼裡生出了緬懷的神色,“這浩瀚人間,前後六千年,只此一人而已啊!”
少年張了張嘴巴,喊了一聲張先生,他又不傻,自然看出現在的張先生有心事,而且心事還很重。
張先生站起身來,平靜說道:“這半月以來,你不問我名字,我也不曾問你名字,倒也算是極有意思的一件事,只是今日之後,你我緣分就到此結束了。”
少年瞪大眼睛。
接下來,只怕是有生以來他要見過的最爲荒誕的一幕。
在夜空中,那位張先生從房頂裡站起來,整個人什麼都沒有做,身上卻開始閃着金光,然後開始朝着遠處飄去,在夜裡極爲耀眼。
而就在這位張先生飄出這座山水村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一道漠然的聲音,“滾回去!”
與此同時,還有一道雪白劍光劃破黑夜!
——
我是柳巷。
這四個字對於世間任何劍士來說,都絕對不止只有四個字而已。
李扶搖看着這個一身青衫的男人,嚥了口水,他已經算是見多識廣了,霧山裡苟延殘喘的聖人言河,小園城裡被困數千年的劍君。
這位又是六千年前的劍仙柳巷?
這是旁人都行,可爲何會是那位劍仙柳巷?
之前洛陽城一戰,柳巷出現在雲端,世人只是知道這人間劍士又出一位劍仙,但是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那人就是柳巷,就是和六千年前那位劍仙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柳巷。
那位劍仙明確記載是死在了劍山上。
可這位,也能說得上就是那位劍仙。
可他不是別的什麼劍仙,而是那位劍仙柳巷啊!
那是和朝青秋一樣響亮的名字。
李扶搖若是沒有些怔怔出神,只怕是還有些不太正常了。
柳巷說完那句話之後,有剎那出神,“這個名字,能和我爭的人死了,別的人,也不好說什麼。”
說完這句話,柳巷擡起頭看着天幕,看着雲海裡的那些劍光和金光,然後說道:“劍君,真要說起來,我也要喊聲前輩,朝青秋還在的時候,這人間風平浪靜的,這人一死,整個人間就亂起來了,這裡多一位劍仙,那裡多一位聖人的,之後的人間到底要怎麼搞?”
柳巷這個境界的修士似乎對於這個事情都有些困惑。
李扶搖看着眼前這個好似在自言自語的男人,很快便從震驚的情緒裡擺脫出來,他很快便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眼前這位不管是不是柳巷,但總是一位劍仙,既然是一位劍仙,又出現在這裡,自然而然對雲上的劍君很有幫助,今日的局面或許便有了些不同。
所以李扶搖現在是不用急着離開小園城的。
只是柳巷只是擡頭看了看天幕,沒有急着出手,反倒是問道:“萬丈長是你給他的?”
既然是柳巷,自然能認識那柄叫做萬丈長的劍。
柳巷在六千年前一枝獨秀,能夠讓他多看幾眼的,也只能是劍仙萬尺了,萬丈長既然是他的佩劍,柳巷自然就能知道。
李扶搖深吸一口氣,然後說道:“是它自己去的。”
劍本有靈,更何況是那柄萬丈長,它願意被劍君握在手中,李扶搖自然也不能不放手,早在很久之前,李扶搖便想過要給這柄劍找個好的劍主,只是一直都未能成行而已,現如今劍自己尋了個主人,也算是皆大歡喜,就是不知道這柄劍的命運之後會怎樣,是跟着那位劍君一起在雲端消散,還是重新讓世人都知道這柄劍的名字。
柳巷有些感嘆,“當年萬尺另闢蹊徑,有這御劍法門在,固然能夠在別的劍仙面前立於不敗之地,但遇上了柳巷,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柳巷是那個時代最爲耀眼的修士,遇見柳巷,是很多修士的夢想。
說完這些,柳巷看着李扶搖,然後有些無趣的說道:“你想來直到現在都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六千年前的那個柳巷。”
柳巷歪着頭,“我是不是柳巷,想來不是什麼要命的問題,依着某些人的刻板想法,那我就只能算半個柳巷,至於什麼時候才能算是一整個柳巷呢,那就得看有沒有那個柳巷了,只是真到了那一天,我是柳巷,卻又不是我了。”
說着說着,好像有些悲傷的情緒蔓延出來了。
柳巷揉了揉臉頰,然後便開始沉默。
李扶搖忍不住問道:“劍君前輩在雲端似乎很難,前輩爲何還不出手?”
柳巷折下一截柳枝,淡然道:“等人。”
等人。
之前在那座小山村裡,那位儒教聖人也這麼說,他說的等人,是等着敵手,而現在柳巷說的等人,則是在等幫手。
他開始碎碎念,“朝青秋把這個局的開頭搞的這麼好,讓我們這幾個後來人不好好弄下去都覺得羞愧,我們先在這裡斬他兩位聖人,然後再去雲上殺另外幾位,這事情不就解決了?”
李扶搖就站在不遠處,自然而然的把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中一片震撼,這又是滄海修士們的大手筆?
要是真如柳巷所說,那麼近日在這裡死去兩位聖人,不管是儒教還是道門都要遭受重創,這之後誰還能和擁有三位劍仙的劍士一脈抗衡?
劍士一脈恢復往日的榮光,似乎就在不遠處。
李扶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儘量平靜,難不成今夜便是一個改天換日的夜晚?
柳巷沒空去理會李扶搖在想些什麼,只是用力握住那截柳枝,然後轉頭看着遠處喊道:“來了沒?”
遠處沒有聲音,但是有一道劍光作爲迴應。
在夜裡分外奪目的劍氣,好似一條銀龍,在天際亂竄。
柳巷按住腰間的百文,然後擡起看向雲端,無數風雪遇見他的目光,都讓開了一條道路。
這是那位劍君在請他入雲。
柳巷轉頭吐了口唾沫,然後笑道:“來了。”
而在很遠處,金光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