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大作,李扶搖提着那把油紙傘,走了幾步之後,又想了想,最後又把傘放回屋檐下,走到木門前,打開門。
紅裙女子先是愕然,繼而視線越過李扶搖看到了癱坐在小院裡,身上已經堆積滿雪花的老人。
她渾身顫抖,伸出手指着李扶搖,厲聲道:“李扶搖,你對我爺爺做了什麼?”
李扶搖沒有搭話。
紅裙女子小跑幾步,去小院裡蹲下查看老人的傷勢。
李扶搖轉身看着這一對爺孫,笑了笑,“世間的事情就是那麼奇妙,你爺爺算我半個仇人,你卻算我半個朋友。今天要不是因爲你,你爺爺也不一定會告訴我我想要知道的東西。好了,從此咱們再不相欠,情誼和冤仇都一筆勾銷。”
說完這句話,不等着這兩人開口,李扶搖便已經轉頭踏出小院,走入漫天風雪裡。
紅裙女子要開口說些什麼,但很快便被老人扯了扯衣袖。
渾身都是雪花的老人看着這個揹負劍匣的青衫少年離去的背影,神情惘然。
紅裙女子小心翼翼攙扶起他,讓老人坐到屋檐下。
紅裙女子很快又去把那把刀撿了回來,老人拿起那把刀,看着眼前這個孫女,笑着開口,“是不是不太清楚,爲什麼爺爺會和他有了冤仇?”
紅裙女子點點頭。
老人摸着那把刀,輕聲說道:“爺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壞事,唯一的至今都覺得對不起的一件事便是對不起他了,當年他被學宮選中,可是名額被另外一個人看中了,那人的兒子要入學宮,於是他就入不了學宮,於是那人便找到我,要讓我把他帶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當然了,爺爺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我帶他走之前,他的父母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反正都已經點了頭了,不然即便是那人給爺爺再多錢,爺爺都不會去掙那些銀子的,帶着他從洛陽城離開,送到了一個極其偏遠的地方,這些事情肯定不是什麼秘密,只是他的父母收了一筆銀子,又被人威脅,再加上已經堅信他已經遭遇不測,肯定是不會去深究的,學宮對於此事根本就不關心,自然也不會有人去說,至於本來就是謀劃這件事的那人更不會開口,再有其他,即便是皇帝陛下知道這件事,也根本不會浪費時間去管,所以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才能維繫到今天,可誰都想不到啊,他回來了,他不僅活下來了,他還回來了,從白魚鎮來洛陽城有足足萬里,可他還是回來了。”
紅裙女子問道:“他回來是爲了報仇?”
老人哈哈笑道:“他既不是那種以德報怨的讀書人,也不是咱們都沒見過那種大慈大悲的和尚,回來不報仇,做什麼?”
紅裙女子現如今倒是有些擔憂,“那他能行嗎?”
老人忽然正色道:“不管他能不能行,馬上收拾東西,咱們今天就離開洛陽城!”
紅裙女子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很快便臉色發白,點了點頭之後即可進屋去收拾東西。
老人看着滿天風雪,喃喃道:“這個故事啊,又開始寫了啊。”
故事倒是開始寫了,不過他連當看客的資格都沒有。
——
李扶搖走在街道上,思緒紛飛。
之前從老人的嘴裡,其實得到的消息不過只是簡單的一個人名,這個名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延陵王朝的官制和大餘樑溪兩地差距不大,一位文官領袖總領朝政,再加上六部尚書,六部之中,以管轄着衆多修士的刑部爲尊,兵部次之。
只不過延陵仍有不同的一點在於,在宰相之上,延陵王朝有三公。
這三位俱是朝中最受人敬仰的讀書人。
太宰、太保、太傅。
太宰負責監察朝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延陵俗世學問最大的讀書人,是延陵所有俗世讀書人的領袖。
而太保則是現如今太子老師,也是當年的延陵皇帝老師,這位讀書人其實延陵百姓更喜歡稱他爲帝師。
至於太傅,同樣是讀書人,可這樣一位讀書人,卻是個修士。
歷代三公,太宰和太保的挑選都說不上簡單,不僅要看家世是否清白,也要看學問是否服衆,更爲重要的則是品行是否端正,往往從提名到真正成爲三公之一,至少也要花費十年,每一位被提名的讀書人,在這十年之中,但凡出現任何一點品行不端的時候,這種資格都要被取消。
即便是有朝一日成爲了三公之一,也要親赴學宮接受學宮的敕封,在這之後,若是品行不端,被人檢舉,一經查實,立馬剝奪三公稱號,不僅如此,自此以後,無論後代讀書人多麼出彩,都沒有半點機會再成爲三公之一。
因此想要成爲這三公之一的讀書人,很難。
而除去了太宰和太保之外的太傅則不一樣,這個位子,雖說對學問要求也極高,但對於品行卻沒有這麼嚴格,畢竟這位讀書人肩上的擔子,和太宰太保不一樣,前兩者只是監察國政,嚴守儒教學宮教條而已。
而太傅的職責,卻是爲了確保延陵的俗世讀書人,都能安安心心讀書做學問,不必受外物侵擾。
說白了三公之中,太宰和太保兩人是延陵王朝同學宮的妥協的產物,而太傅卻是延陵王朝的自己的聲音。
因此三公之中,太傅一向獨來獨往,也是因爲如此。
今日老人嘴裡說出來的那個名字倒也不是三公之一,老人說出來的那幾個字是:禮部侍郎周賀。
禮部侍郎,不過正三品。
可週賀不僅現如今延陵王朝裡最年輕的正三品官員,他的妻子,也是王朝的三品誥命夫人,而周賀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他的老丈人,不是旁人,而恰恰就是現如今的王朝三公之首,太宰李尚。
至於周賀的兒子周觀樓,洛陽城裡人人都知道,他在前些年便已經被學宮帶走,現如今應該還在學宮求學,至於學問高低,不好說。
可境界修爲,據之前學宮傳來的消息,現如今應當還在自省。
算不上出彩。
當年就是這個人,替換了李扶搖。
周賀有學宮和太宰的兩層關係,這些年雖然因爲年紀的原因,並未在官位上再往前爬上幾步,可是整個朝堂上,幾乎也沒有人願意招惹他,整個洛陽城朝堂上的文官,有不少都是太宰的門生,他周賀如何又不被人優待?
可當年那件事,就是周賀一手造成的。
侍郎的兒子要進學宮,所以平民百姓的兒子就進不了。
李扶搖面無表情的往前走,那位禮部侍郎的府邸在北城的青雲巷,地段是最好的地段,府邸也是那條巷子最大的,更爲重要的便是,這條巷子臨近的另外一條巷子裡,住着的就是那位太宰。
李扶搖不殺人,所以他要動這位禮部侍郎,只能用其他的方法。
讓那位禮部侍郎失去一切,這便是李扶搖要做的。
失去官位,失去他擁有的一切。
太宰李尚倒是可以說得上是一位品行都不差的讀書人,可他這位女婿卻是不一定,之前數日李扶搖的早出晚歸,除了出入一些重要官員的府邸之外,他其實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吏部的藏書閣,那個地方,記載着許多官員的生平,之前翻到這位周侍郎,對其政績,模棱兩可。在加上這麼年輕便已經走到這一步,其實不用多說,是個人都知道,他前面的那條路若是沒有太宰領路,他絕對走不到這麼快,以往吏部不會管這些事情,延陵皇帝也不會去管這種事情,只當是賣太宰的面子,賣學宮的面子。
現如今不一定。
因爲他李扶搖,也是一個劍氣境的劍士。
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洛陽人。
這些事情,他堅信在那晚出劍之後便已經被那位身處在皇宮中的皇帝陛下知道的清清楚楚了,至於爲何他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不外乎兩個原因。
那位皇帝陛下無法在太宰和他之間做出明確選擇。
那位皇帝陛下不會爲了拉攏他便讓一位學宮敕封過的太宰難堪。
至少不是毫無理由的難堪。
但若是把理由擺到他面前,他自然就要做選擇了。
到時候是要留下一位劍氣境的劍士,還是要包容一個有錯的禮部侍郎。
這個問題似乎不難選擇。
當然,要是到時候那位皇帝陛下還是選擇一個讓李扶搖接受不了的答案,那他就真要讓洛陽城看看他的劍了。
哪怕洛陽城裡會有一柄更強的劍看着他。
他也一如既往。
這是他十九年來,唯一必須要得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果的一件事。
那麼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個理由給拿出來,讓整個洛陽城看一看。
即便有人不願意,也不行。
他現在在和整個洛陽城講道理,現在用嘴,等到講不通的那一天,他就要用身後的兩柄劍去講這個道理。
最後臨近葉笙歌的那座小院之前,李扶搖自嘲道:“講道理,比出劍要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