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當空》卷十三黃易
第一章作法自斃
一里通,百里明。
憑風過庭“潮汐漲退”一句話,成了整套作戰計劃的起點,一切均以此爲基礎去釐定。風城現時除糧食和日用品外,最不缺的是木材,這是生火煮食和建房補屋的材料,城外的木材又是取之不盡,所以不論王堡民居,均有木材儲備。
在熟悉水性和制船的越三領軍下,即夜着手建造十二艘大木舟,百多人什麼都不理,夜以繼日不停趕工。龍鷹的巧手和靈性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兩天工夫造出船的龍骨,令衆人更是興奮,情緒高漲。
敵人的大軍陸續抵達,威勢駭人,城外高地,全被敵人的營帳和旗幟佔領,並設置柵欄和箭臺。
城外南面的樹木被砍伐一空,視野再無阻隔,石橋內左右各搭建起高達三丈的箭臺和前線哨站,一方面可監察俘虜攻城的情況,亦可一日十二個時辰的監察城門的動靜。
石橋外挖掘三重壕塹,內設尖木刺,隔斷了他們突圍之路,只能逐一從壕坑間的走道通過。
敵人準備就緒,果然在第三天,萬多俘虜在鞭子的驅策下,爭先恐後以手推車載着泥石包,越過石橋,將泥石包拋進護城河去,到黃昏停手時,護城河對面靠岸的河底,已堆積起斜上達二丈的泥石包,依照這速度,再有四個白晝的時間,足可截斷整個河段,剛好是洱河大潮漲發生的晚夜之前。
風過庭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指的正是時間上的吻合。
龍鷹等對俘虜的填河行動視若無睹,不聞不問,只是管好自己,工作時工作,睡覺時睡覺,輪班作業,不知多麼興高采烈。
到第六天晚上,大半條河流給泥石包填平,俘虜們可踏着泥石包,填塞餘下的河段。護城河的水位在潮漲時,已溢出河面,水還滲進城裡來,但因仍有去水的護城河,未致成災,但氣氛愈趨緊張。
期間敵人不住在城外演練示威,因以爲城破在即,故而士氣如虹。龍鷹一方卻是又擔心又歡喜,擔心的是大潮的威力不夠,令他們的大計功敗垂成,歡喜的是十二艘戰舟大功告成,且在兩邊加設蒙上生牛皮的擋箭牆,又加上上蓋,仿如個大盒子,而在蓋子與擋箭牆間又有足夠的空隙讓他們發箭,如果一切若預期般的理想,他們實已立於不敗之地。
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他們到市集的露天飯堂祭五臟廟,而不論吃什麼東西下肚,均感美味無比,何況丁娜四女的煮食功夫,確是了得。
龍鷹、萬仞雨、風過庭、覓難天、皮羅閣、夜棲野、兩個蒙舍詔的高手和幾個鷹族戰士,圍桌狼吞虎嚥,吃個不亦樂乎。經過這些天來的相處,大家又衆志成城,擁有共同目標,各人已親如兄弟,聊起天來無拘無束,痛快過癮。
覓難天瞥一眼天上接近圓滿的明月,道:“我擔心得要命,勝敗竟系乎不可測的外在因素,是我從未想過的。”
夜棲野苦笑道:“人人像你般擔心得黑髮變白,幸好越三每一次都堅持,這兩天潮水進急退速。該是大潮汐的先兆。”
萬仞雨隨口問道:“今天內你問過他多少次?”
夜棲野若無其事的答道:“五次!”
衆人不約而同靜下去,接着爆起震集鬨笑,笑得眼淚水直流,其中的苦與樂,只有他們這羣局內人能體會個中滋味。
龍鷹喘着氣,辛苦的道:“讓我來報上喜訊,自太陽下山後,我的身體很有感覺,通常當這種感覺出現後,十二個時辰內會有場大風雨,就像六天前那個晚上。”
萬仞雨大喜道:“我的娘!大風雨加上潮水大漲,護城河又給填平了,少了整條去水渠,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皮羅閣答道:“首先是山城內的小河、小溪變成暴發的山洪,朝城門衝去,但最怕是大風雨來早了,又或來遲了。”
小福子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直抵桌前,恭敬的道:“各位尊長和大人,我有個餿主意,不知是否行得通?”
萬仞雨道:“既自知是餿主意,就不要來煩我們。”
龍鷹見他雙目盡是得意之色,心中一動,道:“說出來聽聽。”
小福子道:“我剛纔在牆頭上,看着我平時熟悉的大叔大哥,哭喪着臉的來填河,我和他們打招呼,卻沒人敢理睬我。不由想到若明晚我們去解救他們時,他們卻亂成一團,可能弄巧反拙,但假如他們曉得會發生什麼事,當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皮羅閣動容道:“不但非是餿主意,且是對症下藥。小福子!你想混進他們裡去嗎?”
小福子道:“正是如此。”
萬仞雨方知被這小子要了一着,悶哼道:“平時你不是最怕死嗎?爲何忽然這麼有膽色?”
小福子道:“我算過了,只要能瞞過箭樓上的敵人,風險極低,至緊要是各位大人別忘記我,必須接我到船上去。”
覓難天道:“箭樓上的人虎視眈眈,將他送往城下很難瞞過對方。”
小福子神氣的道:“這個我也想好了,只要今晚在甕城牆腳弄一個可容我鑽出去的小洞,到時各位大人又在牆頭弄些吸引對方的動作,我便可從牆洞鑽出去。”
衆人對他頓然改觀,他的方法不但簡單可行,且是可輕易辦得到的事。
龍鷹道:“賜準。”
小福子歡嘯一聲,飛奔去了。
丁慧笑臉如花的從煮食的地方婀娜多姿的來到衆人旁,道:“小福子因何這麼高興呢?”
夜棲野欣然道:“他想出來的東西,首次得人讚賞,當然開心。”
龍鷹關切的問道:“辛苦嗎?”
丁慧道:“辛苦,但開心。不要走,剛弄好糖水,每人一碗。”笑着去了。
龍鷹正要說話,忽又改口,向皮羅閣道:“令妹終於走出來哩!”
自那晚後,月靈一直留在王堡裡,沒人曉得她在幹什麼,可是皮羅閣這個當兄長的也沒幹涉她,更輪不到旁人說話。
覓難天道:“來了”
月靈在房舍間出現,不知爲何,在月色下的蒙舍詔公主,更予人月夜幽靈的感覺,似個幻影。
她再沒塗上掩蓋她玉容的戰彩,卻掛上兩重面紗。
離他們尚有十多步,她停下來,輕輕道:“庭哥兒!我有事和你商量。”
風過庭現出錯愕的神色,既受寵若驚,也有帶點尷尬的不自然,向衆人擺出個無奈的手勢,然後離桌隨月靈去了。
萬仞雨向臉上詫異之色未褪的皮羅閣道:“主意是公子想出來的,令妹有新的主意,找他商討該是合情合理,爲何王子會感驚奇?”
皮羅閣道:“她從來不呼喚別人的名字,在王族內亦只叫名唬。唉!事實上她罕有與人說話。對我算是特別點了。嘿!有機會再談吧!我們已習慣了不討論她。”
龍鷹和萬仞雨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城門兵衛所。
龍鷹一覺醒來,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地,還以爲仍在神都,到記起是風城,不由一陣神傷。人雅三女,一直是最令他牽腸掛肚的,但由於魔種的特性,可以令他保持在一種心無他物的持亙狀態裡,只專注於身處的環境中,但偶有失手下,那種滋味絕不好受,現在更多了美修娜芙母子,骨肉連心,真恨不得拋開一切,與嬌妻愛兒們,找個山明水秀之地,幸福的生活着,忘掉其它所有人事。
但這樣令他神馳意飛的生活,卻只能在腦袋內打個轉,在未來一段長時間內,仍沒法付諸實行。眼前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堅強的活下去,應付生命裡一波接一波的風浪和挑戰。
敲門聲響。
龍鷹彈起來,把門拉開,外面是覓難天,一臉凝重之色,道:“敵人極可能已曉得大潮汐的事。”
龍鷹是真真正正給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道:“什麼?”
覓難天道:“你到牆頭來看。”
龍鷹再沒梳洗的心情,披上外袍,與他離開兵衛所。過去的六個晚上,爲了工作上的方便,包括丁娜四女,都住在城門旁左右的兵衛所裡。
十二艘戰舟,藉滾木作承軸,移進主牆和甕城間的寬敞空間裡,只要注滿水,放下甕城的吊橋,就可來個“陸地行舟”,駛往敵人。但因覓難天一句話,他們引以自豪趕工出來的戰舟,忽然間失去了意義。
由於只用一次,戰舟只上了一重漆,但已大增其防水滲的能力。
兩人匆匆登上牆頭,皮羅閣、萬仞雨、風過庭、夜棲野等站在牆垛處,呆瞪前方。
龍鷹和覓難天加進他們去。
牆下滿是推着泥石包來填河的俘虜,人人疲態畢露,垂頭喪氣,亦沒人擡頭來看他們一眼,他們就像大羣失去了魂魄的螻蟻,麻木地重複着填河的動作,見首不見尾,從這裡直延至他們被扣押的營寨。
敵人兩個部隊,在石橋外左右兩方佈下陣式,各在五百人間,守在壕塹後方,以應付來自他們或俘虜的突發情況。
石橋這邊的兩座箭樓,離他們的位置約二千多步遠,每樓駐有十二個箭手,身兼在最前線放哨的任務。
人數雖有逾萬之衆,但填河大隊卻沒有人吆喝作聲,只是默默苦幹。
太陽在右方升離連綿的山巒,天朗氣清,並不覺有龍鷹所預言的大風雨的任何先兆。護城河已被截斷,還差一、兩個時辰的工夫,敵人就可以用檑木一類攻城工具,踏着泥石包直接來衝擊城牆,俘虜們將被逼着摧毀先祖們辛苦築起的城池、自己可愛的家園,其傷痛之情,可以想見。
水位明顯比平時潮退時降得更低,越三的話,並非胡謅。
覓難天戟指前方,道:“看!”
龍鷹甫登城牆,一切盡收眼內,也像其他人般大惑不解,皺起眉頭。
就在兩個敵方部隊間,百多個白族俘虜在敵人的監視下,以砍下來的掛木,架設一個兩丈許見方的大支架。
皮羅閣道:“他們該在搭建高臺,建成後至少有四丈高。”
萬仞雨道:“若築起十來座這般的高臺,將可截斷我們的進路,那時只要把大石砸下來,足可毀掉我們的船。”
越三苦笑道:“我們的船隻是急就章的貨色,絕挨不過石頭的轟砸。”
龍鷹立在城垛處,抓頭道:“但現在他們看來只是要築一座高臺,並沒有攔路的作用。噢!我的娘!老子明白了。哈哈哈!”
衆人呆瞪着他,不明白他爲何仍笑得出來,還笑得這麼開心。
夜棲野道:“龍兄弟明白了什麼呢?”
丁娜四女紛紛大發嬌嗔,催他說出來。
龍鷹捧腹道:“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我們眼前所見的,是最好笑的東西,皆因我們可敬的‘鬼尊’宗密智,忽然風溼痛症發作,知是大風雨來前的先兆,所以心血來潮,準備重施故技,登壇作法,藉風雨之威,來顯示他的法力,內則鼓舞士氣,外則寒敵之膽,他奶奶的,這是名副其實的作法自斃。雖然他今夜可能仍死不了,但他召來的這場風雨,卻肯定是他敗亡的開端。哈!笑死我了!”
皮羅閣喝道:“大家不要笑,若給敵人的探子報上去給宗密智,他說不定能從我們對着他的法器捧腹狂笑,察破玄機,哈!笑死人哩!”
夜棲野忽然坐下去,背靠城牆,笑得嗆出眼淚水,辛苦至極。
覓難天苦忍着笑,看着沒法忍下去逃離牆頭的丁娜四女,搖頭道:“宗密智你也有今天了,變成了個被嘲笑的大傻瓜。”
風過庭抓着萬仞雨肩頭,忍笑道:“如果宗密智蠢得大水來時,仍在高臺上扮作能呼風喚雨之狀,我們是否可對他來一頓痛毆呢?”
皮羅閣道:“那就要看他何時開始作法哩!”
龍鷹道:“小福子!”
小福子從鷹族戰士的人堆裡走出來,應道:“在!”
龍鷹道:“是時候了!”
萬仞雨過來搭着小福子肩頭,道:“我送他一程。”
小福子受寵若驚的看看萬仞雨。
皮羅閣吩咐小福子道:“好好的幹,最重要的是隨機應變,若預期中的大洪水真的發生,所有高地均變成孤島,而洪水是不會分辨敵我的,只對做好準備的人有好處,”
覓難天道:“砍下來的樹木,都堆積在戰俘的大木寨內,如果能偷偷截斷,再加繩系,便成可保命的浮筏。”
皮羅閣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去和你們的族人好好斟酌,填河工作可在午前完成,宗密智那蠢蛋又要登壇作法,加上明天要攻城,敵人會讓你們好好休息,當風雨來時,你們的機會便來了。最重要的是不動聲色。”
小福子大聲應道:“明白!”
萬仞雨向龍鷹道:“我們等你的訊號。”搭着小福子到牆下去。
龍鷹取出摺疊弓,又大聲呼喚丁娜四女。
皮羅閣深吸一口氣,道:“箭樓離這裡足有二千步遠,龍兄真的有把握嗎?”
龍鷹啞然笑道:“原來你一直不相信。”
覓難天好整以暇道:“王子你等着瞧吧!我便曾領教過鷹爺的厲害了。”
丁娜等四女嬌笑着重返牆頭,見龍鷹取出摺疊弓,大感興奮。
“錚!”
摺疊弓張開。
風過庭從夜棲野掛在背上的箭筒,抽出四支箭,遞過去給龍鷹。
龍鷹熟練的挾起四箭,只是他憑單手完成如此複雜的動作,已教四女看得目瞪口呆。
龍鷹忽然轉身,弓弦急響四次,四支箭望空射出。
慘叫聲分別從兩座箭樓傳來,各有兩人面門中箭,慘死箭樓之上。
龍鷹傳音往萬仞雨,喝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