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來就讓人很不忿。
一直以來我都一絲不苟地美麗着,哪怕冬天再冷只要鬧鐘一響我就立馬起‘牀’。時間總是不夠用,細細地將洗面‘奶’‘揉’出泡沫一絲不苟地潔面,梳妝檯上爽膚水、柔膚水、‘乳’液、日霜、晚霜、防曬霜依次排開。平日裡被無數人恭維爲‘女’神,我心虛又驕傲,它們是我捍衛美貌的有力臂膀。
鏡子裡的那張臉清湯寡水,我仔仔細細地上了隔離霜,抹勻粉底液,在蘋果肌上暈染淡淡胭脂‘色’。睫‘毛’膏、眼線筆真是一項神奇的發明,再塗抹上鼻影,清淡的五官立馬就立體起來了,有了幾分顏若朝華的神韻。
和這些瓶瓶罐罐打‘交’道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純熟的功課,當然,這些還遠遠不夠。我還想要維密天使那樣的身材以及光潔飽滿的肌膚。每次從游泳館裡出來,在那些雙‘腿’發軟意志力搖搖‘欲’墜的時刻,在經過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燒烤攤的時候,我裹緊大衣鏗鏘前行,如同一個飽受壓迫卻自覺真理在握的清教徒。
是誰說的衆生平等?有些人,生來就讓人很不忿。
‘女’神?我當然是‘女’神。我的美貌是我一手一腳掙出來的,我美得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睫‘毛’上凝結着汗水,脊背上猶有鞭痕。
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苦苦掙扎在美貌的漩渦中,有那麼一種人,她們不必大動干戈也無需兢兢業業,她們生來就有一張驚心動魄的臉,她們對美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恣肆。比如說,燕燃。
嫉妒她嗎?或許吧。
在對長相束手無策的中學時代,遇見她絕對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李碧華的書裡寫,每個‘女’人,都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加辭‘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
書裡還有下半句:“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枉費心機。”
但是,兩個都沒到手。他不是我的許仙,甚至他也不是“吹面不寒楊柳風”那般的溫柔少年。他手腕狠辣、一擊斃命,我自是深有一番體味。
而法海呢?他記得我的名字只是因爲我是經常在燕燃身邊的那個人。
是的,燕燃。
她有一張我直至今日依然印象深刻的臉,彷彿水晶杯盞盛着光,讓你疑心唐人的詠歎竟是真切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古來征戰幾人回。
古來征戰幾人回。
那樣鮮妍明媚的臉龐,那樣流轉動人的眼‘波’,她手持美貌的利刃而不自知,多少次讓我的自卑無所遁形。
文藝晚會是我主持的,那一晚,我第一次細細描繪宛轉蛾眉,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成了我的鎧甲,眼線‘脣’彩是我的刀兵。脂粉沙場,刀光劍影。多少年後,當隔座送鉤的‘春’酒已冷,分曹‘射’覆的蠟燈成灰,我還記得他那時專注深邃的眼。那一瞬、那一秒,那一息、那一念,那一彈指、那一剎那,他可曾真切地喜歡過我?我不敢去問。
書案上是堆積如山的翻譯稿,外‘交’部我自然是沒能進去,但商海茫茫總有我的容身之地。上一場會晤談判的同傳報酬已經到賬,很是豐厚。我轉了一筆到父母賬上,閒閒吐了一個菸圈。有多久沒回家了呢?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蟬鳴聒噪我卻那麼歡喜。他倚靠在‘門’邊等他的小青梅,風扇吱吱呀呀地轉着,我的心臟蹦蹦‘亂’跳,卻竭力裝作平靜地做着化學作業。我想和他說話。林驚羽。我叫他的名字。我疑心自己的聲音還沒有心跳聲大,但他還是聽見了。
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我想和他說話。
“額……元素週期表。”我看着黑板上殘存的板書慌‘亂’地說,“那個被擦了一半的元素是什麼?”
“鉑。”他清清淡淡地開了口。
“啊!原來是鉑啊。”我裝作俏皮的樣子吐了吐舌頭,“我可真笨呀,這都忘記了,我舅舅就叫做寧鉑呢。”
“寧鉑?”他彷彿突然有了聊天的興致。
天光那麼亮,我卻看不進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