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萬籟俱寂。
玄嶽觀的禁閉室,原本關死的窗戶被人掀開一角,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翻了進來。
對方剛剛落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兒便飄進了陳乞生的鼻子中。
黑白分明的視線中,周遭的一切都呈現枯寂的黑色,只有趙衍龍的身影泛着灰白。
只見他一邊豎起手指放在脣邊,示意陳乞生不要出聲,一邊躡手躡腳從腰後摸出個鐵鍋。
“嘿嘿,這可是好東西,地道的跑山豬肉,沒加任何農序亂七八糟的東西。”
“別犯渾,快放我下來”
“你真這麼想的?”
正在慷慨陳詞的趙衍龍突然看到陳乞生的滿臉傷痕,頓時心頭髮虛,撓頭訕笑。
山道的盡頭,一塊寫有‘治世玄嶽’大字的牌坊遙遙在望。
明亮的陽光照進眸子,他沒有去看那座熠熠生輝的牌坊,而是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那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趙衍龍眼珠子四處亂轉,最後落在陳乞生背後的神臺上,指着臺上的靈官神像說道:“我要是騙你,那就讓靈官大人懲罰我這輩子都不能練出真氣,一輩子都入不了道,怎麼樣?”
而那名被他當作盾牌捱了無數刀劍的道人,早已經失去了意識,死活不知。
趙衍龍將最後一口肉嚥下,斜靠在蒲團上,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
碰撞聲和慘叫聲交織疊加,響徹整個武當山道。
見陳乞生這麼容易就原諒了自己,趙衍龍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臉狐疑。
“伙房那羣孫子居然敢跟咱們師兄弟動手,還害得師弟你被觀主關禁閉,這口氣師兄我必須幫你出了。所以我就把他們的存貨一股腦給端了,怎麼樣,夠意思吧?”
“呵呵..這修道也太累了,不修了,不修了.”
可他卻死死咬着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
恰逢一柱月光投下,照出他滿臉淤青和血痕。
當時自己還以爲序列提升帶來的變化,但現在看來,真正的老派從入序之前,就一直在修煉真氣。
陳乞生翻出一根棒子骨,埋頭啃的正香,沒有搭理趙衍龍。
咚!
山道崩裂,血肉橫飛。
可痛意卻出乎意料,沒有落在自己的身上。
打到拳鋒透骨,指露森白,拳頭卻依舊不曾鬆開。
“師兄,抓緊了.”
昏暗的禁閉室,有月光點燈。
“你可是我師兄啊,我不管你,誰管你?”
黑白的世界看不見猩紅的鮮血,卻能真切的感知到刀劍加身的痛苦。
陳乞生不確定道:“可能是實戰比較有利於真氣的激發吧。”
那裡還有最後一個攔路之人。
長劍入肉的聲響,聽得趙衍龍渾身一顫。
一聲尖嘯就在陳乞生的側面炸響。
“一會我在前,師兄你在後,考覈的終點就在前面,不要跟他們糾纏,先一口氣衝過去,回頭再跟他們算賬!”
“抓緊了,這次可別再落下了!”
趙衍龍撇了撇嘴:“所以現在那些不識貨的信徒都跑去了龍虎山那邊,咱們的香火是越來越差了。他們也不想想,要是做夢都能成真,那豈不是誰都是仙人?”
看見陳乞生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趙衍龍心中那口氣一下就散了,腳下一軟,撲倒在地。
“真的不怪,師兄你以前從伙房帶的肉我也吃了,對面要找麻煩自然也有我一份。而且打架這種事情,我擅長,自然該我來了。動腦的事情,師兄你擅長,大家分工合理,哪兒有什麼好怪的。”
“你答應了我的!”趙衍龍紅着眼睛吼道。
肯定能!
這邊念頭剛落,那邊襲擊又來。
眼前山林重重,四周人影幢幢。
陳乞生抓着一旁的帷簾擦着手,輕描淡寫的說道。
“而“氣”呢,在咱們看來,是指通過後天的呼吸以及修煉所產生的能量,也就是你感覺到的真氣。咱們追求的是‘練氣化精’,修性與修命合二爲一,彼此相輔相成。”
“我真不是個東西,我嗯?”
陳乞生雖然打小在龍虎山修道,可這種‘真氣’和‘心炁’的說法,還是第一次聽到。
“而且年齡越大,產生真氣的機會就越小,如果運氣不好,說不定修煉一輩子就只是個道童了。”
“衝,陳乞生你小子快點往前衝,別擋住你師兄的道!”
如此悍勇,大明道序也唯有老派中人。
手持長棍的道人見狀大喜,就要橫甩棍身抽爛趙衍龍的腦袋,卻突然感覺腹部一陣冰冷。
人羣中傳出一聲不屑的冷笑:“這次武當賜下的考覈名額只有那麼點,你和你的笨蛋師弟就想佔兩個,憑什麼?”
趙衍龍惱怒的喊着,抓着陳乞生褲腳的手指卻不聽使喚,怎麼也鬆不開。
趙衍龍不可思議的望來,見陳乞生肯定的點了點頭,臉上頓時露出錯愕的表情。
“怎麼可能這麼快?那太極拳你纔打了幾天啊?我打了一年了可半點氣感都沒有”
摔倒的屍體卻沒有懾住四周的敵人,反而激起更加兇狠的殺氣。
“衝!”
沒有我的話,他一定能夠衝出去,通過考覈成爲武當的道序。
趙衍龍優哉遊哉的拍打着肚皮:“我還沒當夠人,幹嘛要着急成仙吶,還是先專心看看人間,師弟你說對吧?”
趙衍龍將鐵鍋放在陳乞生面前,掀開鍋蓋,香味混着熱氣一起撲了出來。
陳乞生坐到蒲團伸直兩條腿,問道:“師兄,這真氣到底是個啥,你給我講講?”
趙衍龍兩隻手抱着膝蓋,蹲在陳乞生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悻悻道:“師弟,其實當時師兄我真不是沒膽子跟你一起面對,我其實是準備去搬救兵來着。”
趙衍龍看到這一幕,頓時就跟泄了氣一般,蹲着的身體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到地上。
趙衍龍傲然一笑:“因爲他們練的是內功,咱們練的真氣,不比他們遜色半點,甚至比他們還要能打!”
“我自己都沒有,咋知道是個啥。”
“可新派那邊就簡單多了,只要你不是個不開竅的蠢貨,花上個十幾年的功夫,總是有機會入序的。而且聽說現在那勞什子的‘黃梁’能夠讓人入夢修行,睡一覺就是幾年,幾十年的時間,一頭豬也能成精了。”
打趣的笑聲在頭頂響起,趙衍龍彈開眼皮,就看到一張佈滿斑斑血跡的笑臉。
“師弟.”
好不容易停下翻滾的趙衍龍順勢抄起一把短劍胡亂揮舞,奮力將周圍的人逼開,終於奪得一絲喘息的時間,重新站起身來。
“這跑山豬是真地道,根本就不是農序出產的那些歪瓜裂棗能夠比擬的。”
“趙衍龍,你跑不了了!”
這一次,自己不能再拖累師弟了。
狹路相逢,自然是一場血腥混戰。
“師弟,我承認我膽子小,我沒骨氣,我知道錯了,你就別怪我了,好不好?”
陳乞生反應非常敏捷,手中長劍後發先至,直接捅進那人的肚子,瞬間便放倒一人。
自己則是誤打誤撞重新走上了這條道路。
“王九郎,你個王八犢子,說好了大家聯手一起通過考覈,你現在居然背信棄義,你就不怕道祖老爺一道雷劈死你?”
一個不慎,兩人就被衝散,趙衍龍落在遠處,被人團團圍了起來。
遠處喊殺陣陣,陳乞生劍如游龍,面前無一合之敵。
手中劍被血肉咬斷,那就用拳。
“練出就行.嗯?你說什麼玩意兒?”
威嚴的神像下,是肉香陣陣。
“師弟啊!!”
趙衍龍緊張的嚥了咽口水,小雞啄米般點頭。
當耳邊的喊殺聲不再響起,趙衍龍才終於慢慢睜開眼。
趴在肩頭的趙衍龍緊緊閉着眼,一聲不吭,可同樣滿是血污的臉上,卻不知何時多了兩道髒兮兮的水痕。
不愧是道爺我的師弟,真是夠厲害啊!
趙衍龍俯身衝進他的懷中,腦袋一揚,狠狠磕在對方的下巴上。緊接着口中一聲怒吼,右手短劍捅進對方腹部,肩膀猛然發力,硬生生盯着對方往臺階上衝去。
兩個少年頭碰着頭,吃的滿嘴流油,偶爾對視一眼,都是開心滿足的笑容。
此刻趙衍龍的左手翻折成一個扭曲的姿勢,顯然已經被人踹斷了骨頭,深入骨髓的劇痛令他眼前陣陣發黑。
“你個小兔崽子,誰讓你管我了?”
陳乞生一聲怒吼,腳步加快,提膝前衝,竟扛着趙衍龍飛身躍起,飛膝撞碎一名攔路之人的胸膛,壓着對方砸在山道上。
額角撞在堅硬的山道上,瞬間鮮血如柱。
鐺!
趙衍龍手中長劍被人劈飛,低頭閃過一記迎面重拳,伸手撈住出拳道人的左腳,用力一拉,將他掀翻在地,兜頭就是一拳悶在臉上。
不過轉念間,趙衍龍也就作罷了,真要讓自己拿着兩根椅子腿去單挑十幾個人,別說是激發真氣了,能不被打死就算好的了。
“對了,師兄,跟你說個事兒,我好像練出真氣了。”
“當然了。這肉你還吃不吃,不吃我可全吃了啊。”
可這樣一場亂戰之中,即便是陳乞生足夠驍勇,也難以在潮水般的敵羣中護住趙衍龍。
“香就多吃點,這次管夠。”
趙衍龍此刻心頭一片懊惱,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若是自己當時不跑,說不定也能激發出真氣。
“咱們的道祖老爺說過一句話,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
趙衍龍搖頭晃腦道:“你別看新派的修煉的速度是比我們要快得多,但是他們的肉身脆弱啊,跟紙糊的一樣,拿把劍一捅就死。咱們修煉的難度雖然大,可實力卻比那些新派強得多,打起來就沒什麼弱點。”
陳乞生徒手撈起一塊塞進嘴裡,點着頭道:“香!”
噗呲!
陳乞生抓住趙衍龍的衣領,將他的身體抗在肩頭。
趙衍龍探着身從神臺上的貢品中摸下一顆果子,一邊咬着,一邊含糊不清說道:“就拿咱們玄嶽觀來說,我們可是武當山正兒八經的分支道觀啊,可觀裡能夠修煉出真氣,有希望入道的道童有幾個人?”
趙衍龍露出一抹慘笑,頓時牽動了一身傷勢,頓時身影一陣趔趄搖晃。
還在高處的陳乞生聽見喊聲,似乎真以爲趙衍龍就緊緊跟在自己身後,手中劍光立刻掀起一片更加冷冽的寒光,殺的身前之人哀嚎陣陣。
可很快密密麻麻涌來的人影便將陳乞生的視線擋的嚴嚴實實。
“我是答應過你,但你們自己通不過考覈,那可就怪不了我了。上,廢了他們。”
錚!
風聲惡嘯,有劍光斬落。
“當然要了,小兔崽子,給我留一點。”
正在不斷譴責自己的趙衍龍話音猛然一頓,眼中涌出驚喜:“師弟你說什麼?你真的不怪我?”
“走!”
“還能爲什麼,想走捷徑唄。”
興許是散亂的髮髻打擾了自己吃肉,陳乞生擡起一隻糊滿油水的手扒拉開眼前的髮絲。
一根長棍迎頭砸下,趙衍龍微微側身,任由棍子落在肩頭,砸出一聲咔嚓脆響。
一場入門試煉容許見血殺人,天下道門只有武當一家。
趙衍龍滿臉挫敗,沒好氣說道。
趙衍龍這才發現鍋裡的肉已經見底,忙不迭竄起來,從袖子裡摸出一雙筷子搶進鍋中。
“去你奶奶個腿!”
趙衍龍瞳仁充血,嘴裡唾沫橫飛,竟然活生生頂着一羣人連上數道臺階。
陳乞生不解問道:“真這麼厲害,爲什麼還有人要去當新派道序啊?”
趙衍龍艱難翻了個身,仰面朝上,胸膛劇烈起伏,一身道袍上到處都是刀劍劃開的裂口,左邊小腿處不知何時被人刺出一個貫穿的血洞。
惡風穿林,如同山鬼嚎哭。
冰冷的殺意隨着迫近的人影,傾軋而來。
趙衍龍哭喪着一張臉:“當時對面人那麼多,我又不擅長跟人打架,一見血我心裡就開始發慌,一發慌我就腦袋一片空白,兩條腿就不聽使喚,也不知怎麼的就跑了,把師弟你一個人丟在那裡”
“就是跟伙房那羣人打架的時候感覺到的。”
陳乞生冷眼環顧四周,語速極快的安排着。
“我說的都是真話,你要相信我啊。我要是騙你,我”
“觀裡的師傅也沒說過有這種情況啊”
“在崇禎中興以前,源自於古字氣,是雲氣的意思,彼此之間其實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可在毅宗皇帝確立三教九流十二條序列之後,“炁”和“氣”就衍生成爲兩種不同的概念。”
山道盡頭,牌坊之下。
“殺!”
可這些都擋不住陳乞生的腳步。
“師兄,下次不行咱就早點喊,要不然我從上面再殺下來真的很累的呀。”
道袍不染纖塵的俊美道人,攤開的手掌中託着一把浮沉的飛劍,氣焰滔天,神情傲然,淡漠的眼眸睥睨着渾身是血的陳乞生。
趙衍龍一邊揉着被燙得陣陣刺痛的後腰,嘴裡嘿嘿笑道:“快嚐嚐。”
一路搏殺,步步鮮血。
已是青年模樣的趙衍龍,和陳乞生背靠着背,手中長劍染血,周圍敵羣環繞。
“聯手?你連這也相信,趙衍龍你真是夠蠢的。”
不過片刻後,他還是坐正了身體,沉吟了片刻後說道:“我以前聽師傅們講過,現在整個道序分爲兩派,一派走的是煉氣,就是咱們。另外一派則是煉炁,也就是現在被稱爲‘新派道序’的那羣人。”
“師兄,那你走真氣而不選擇心炁,也是因爲真氣比心炁更強嗎?”
“其實吧,師兄我跟你說句實話,我也不爲別的,就是圖咱們這條道能吃能喝。你說連臺上的神仙老爺們都要吃一柱香火,咱們都還不是神仙,就沒了七情六慾,那還能叫人嗎?”
死亡的恐懼死死攥着趙衍龍的心,剛纔那番豪邁膽氣頓時不知所蹤,閉緊了眼睛,下意識發出一聲尖叫。
“小乞生,你這句話可就不對了。咱們修行是爲了比誰更強嗎?不對的,咱們修的是真,是道,是.”
“外面那些武夫欺男霸女,橫行霸道,今天給夫子一耳光,明天給佛祖一頓拳腳炮,但就是不敢上咱們這兒來鬧事,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陳乞生一馬當先衝在前方,趙衍龍緊跟身後,發現還沒有徹底躺下的敵人就立馬補上兩劍。
陳乞生腳步斜踏,閃過了襲來的武器,隨後長劍撩斬,切開一人面門。
“在新派道序看來,‘炁’是先天之源,人生而有之,他們推崇‘練炁化神’,只追求道心,不在乎肉身。”
“我不怪伱。”
“我這次雖然被騙了,但現在高低應該有個師兄的樣了吧?應該是有了.”
在倭區,他斬殺張清聖晉升人仙主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體內自行滋生的真氣。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眼前又有惡風襲來,忙不迭橫臂架擋,被人一腳踹的向後翻滾。
正是坑騙了趙衍龍的罪魁禍首,太嶽觀王九郎。
陳乞生深吸一口氣,咧嘴露出一抹燦爛笑意。
“師弟我這就帶你入武當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