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徐稚柳對窗自描,寥寥數筆,一幅《雨夜芭蕉圖》應運而生。他擱下筆,着時年裝幀,送去知縣府衙。

“就說恭賀知縣夫人孃舅高遷之喜。”

時年覷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來與安十九的走動,未免心驚:“公子,你當真要和那閹……”

話到嘴邊,與徐稚柳四目交接,時年嚥了回去。徐稚柳負手在窗邊,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書送去楊公府邸,想來不久會有回信,屆時你替我在門房盯着,莫要再讓叔父截了去。”

當初楊公來信,告知他夏瑛爲人,算是盡了頤養天年前最後一點心意。如今他與安十九狼狽爲奸,雖是做戲,可要重獲夏瑛信任,畢竟艱難。爲今之計唯有請楊老出面,代爲作保,他方纔能與夏瑛裡應外合,一齊搜出安十九草菅人命、橫行鄉里的罪證。

只這件事兇險萬分,不到最後關頭,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時年。

時年離開後,徐稚柳仍坐在案邊處理窯務,自雨夜那出《殺雞儆猴》上演後,他便同安十九走到一處,除了料理湖田窯的大小窯務之外,日常還要替那狐狸大王擦屁股。就說前一陣子蘇湖會館頭首徐世倫爲擴大會館建築面積與黃家洲洲民械鬥一事吧,徐世倫收買安十九爲其奔走刑部打點關係,爲防事情鬧大,安十九着令他去同黃家洲百姓協商。

他與洲長夙夜長談,曉之利害,恩威並施,洲長知道以安十九如今之手段,他們能拿到一筆不錯的撫卹金,或許已經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場。否則就算告到天子腳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說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誰知曉?已去三條人命終究無力挽回。

徐稚柳親受過權勢之威,早不復少年孤勇,更不敢再像當初爲楊公鳴不平而大膽行事,而今每一步都要三思後行,方纔能夠在安十九的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

這麼想着,屋內燭火一直燃至天明。夜半時分,徐稚柳向時年要了杯濃茶,時年常伴他夜巡窯廠,不到下半夜輕易不會入睡,聽到叫茶,第一時間送了進去,只看到滿案的文書,竟是連杯茶都沒地方放。

時年只得將文書一份份整理起來,忽而不知從哪裡掉出個東西,順着案腳滾到徐稚柳面前。徐稚柳筆下一頓,愣愣地看着那隻醜巴巴的五福盤扣。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盤扣,也不知同誰學的,樣式有點老,寓意卻是極好。

時年不妨盤扣突然掉出來,一時也傻了,見公子久而未語,徑自退下。

門合上後,徐稚柳才撿起盤扣,放在指尖久久摩挲。那上面每一道紋理,彷彿要同他指腹的紋理生長到一塊去,長夜有多少驚雨,他心間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縷翠纓並兩串寶藍琉璃珠。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間佩飾多爲深青或青藍色,偶有美玉相稱,而今多了一隻不知打哪來的五福盤扣,看起來格外怪異。掌櫃的以爲他替自己選佩飾,賣力推薦店裡剛到的寶藍珠。

徐稚柳本無意寶藍珠,可對着日光一看,其光澤圓潤,像極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又大又明亮。至於翠纓,則像極那年草長鶯飛的二月天。

那人常年素白,想必添一抹綠意,依其脾性也壓得住。徐稚柳默默數着日子,離他生辰確實不遠了。可轉念一想,如今湖田窯和安慶窯對立,他們業已勢同水火,這生辰禮怕是沒機會送出去了吧?

他盯着翠纓良久,將寶藍珠一顆顆串上去,目及架上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紅繩將瓷兔也拴在上面,裡外不對勁,和他這五福盤扣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異。

時年匆忙跑進屋時,正見他對着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麼,其眉間難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卻突然合上檀木盒,將其收到案下箱籠中。

時年訥訥:“公子,這是……”

徐稚柳看他急色匆匆,手上還拿着一封信,立即起身:“是楊公的回信嗎?”

“是,嘉興府連夜送來的。”

徐稚柳拆開一看,有了憑證,不自覺笑了。時年少見他寬懷,也跟着一笑。兩主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發笑不停。

入夜,徐稚柳穿過獅子弄,來到鄉郊一間不起眼的農房,輕叩屋門。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誰呀?”

徐稚柳低聲道:“我是徐稚柳。”

屋內一靜,轉而門扉四開。女子釵衣布裙,一臉疲態,驚怒不定地看着他:“你爲什麼來這裡?你怎麼找到我的?”

徐稚柳在景德鎮不說家喻戶曉,至少燒做兩行沒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戲的場子裡看到他的身影。更何況湖田窯和安慶窯唱對臺,前不久爲爭民窯之首,安慶窯還發生倒窯事故,以致一名加表工當場身亡。

這名女子就是加表工剛生產不久的妻子。爲丈夫之死,她曾數次奔走衙門,然都求告無門,外間瘋傳湖田窯下的黑手,到了衙門竟是一樁無頭官司,沒人受理,自寥寥收場。她對湖田窯可謂深惡痛絕,更將面前男子視作殺夫仇人,恨到骨子裡。

眼見敵人上門,她抄起手邊的鋤頭,就要爲丈夫報仇。徐稚柳被喝退幾步,忙阻道:“我今日前來是有一樁要事告知嫂子。”

“誰是你嫂子?”

“林哥身患絕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曉?”

就在鋤頭落下的一刻,女子動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麼知道?”

“此事說來話長,不知嫂子可否容我進屋詳說?”

女子將信將疑,但看徐稚柳面目清朗,一副君子做派,到底還是放下戒備。聽完徐稚柳的話,女子捂着臉哭泣不止。房中嬰兒聽到孃親哭聲,也跟着哭嚎起來。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嬰兒,撫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聲安撫。

女子這才確定,丈夫之死果真另有隱情。有一日丈夫喝得大醉回家,她本是萬分氣惱,卻聽他醉夢中說自己患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憶及剛剛出世的孩子和年少妻子,實在放心不下。

初時聽到,她權當丈夫酒後胡言,並未放在心上。可第二日丈夫清醒後,就告訴她一定會爲她和孩子掙得一份前程,讓他們沒有後顧無憂。她當他說笑,自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沒有多久,就傳來丈夫在倒窯事故中身亡的消息。

安慶窯的家主王瑜體諒她孤兒寡母,送來一大筆撫卹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門前說的話,方纔驚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簡單。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門,更是證實此事。

“林哥主動找我,說願意助我一臂之力,爲湖田窯爭個頭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後能照拂你們母子,替你們安頓好後路。”徐稚柳一面抱着孩子,一面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推至女子面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找個清平處落腳,好好將孩子撫養長大吧。”

“我不要,這裡就是我家鄉,我爲何要走?”

“這些年景德鎮不大太平,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若被人知曉你丈夫之死,乃是同我的一場陰謀,定會爲你們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語,屆時生前爲安慶窯效力的你的丈夫,恐怕也會落下個背主的罵名。你想孩子長大後,被人指着罵自己的父親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嗎?”

女子一聽,立刻從徐稚柳手中奪過孩子,心驚之餘,方纔感到後怕。只看着桌上的銀票,她實在不敢觸碰。

那是用孩子父親的性命換來的……太燙手了。

“他找你,你就答應他?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要有贏得民窯之首的全勝把握,又要讓安十九相信他的謀略,面對一個父子爲妻小精心策劃的前程,面對那風雨中黃家洲百姓苦苦的哀求,他確實無法再遵從本心,做一個好人了。

徐稚柳再無多言,轉身即要離開。就在這時,門外再次傳來拍響聲:“林嫂,我是小樑,我……我可以進來看看小寶嗎?”

徐稚柳腳步一頓,與女子面面相覷,兩人俱都慌了神。徐稚柳率先反應過來,打量屋內上下,閃躲到內室門後。

女子見他藏好了,心急之下將銀票一把揣進袖中,理了理衣服頭髮,方纔應道:“我來了。”

門開後,樑佩秋略顯拘謹地衝她作揖,說道:“林嫂,對不起,這麼晚打擾你。”

“不敢不敢。”

他在安慶窯是把樁,屬於加表工的直屬上司,丈夫在世時也常提起這位小神爺,沒有架子,對窯內上下都很是照顧。

女子讓開一步,說道:“家中簡陋,您隨便坐。”

樑佩秋這才往裡走一步,不着痕跡地四處看了一眼。在女子要爲他添茶時,他擺擺手道:“不必了,我這麼晚來其實……”

他似乎難言,又必須開口,“我想問一下,今晚嫂子家中可有人到訪?”

女子一震,下意識往某處看去。掩藏在門後的徐稚柳也愣住了,隨即想到一個可能性,難道小樑星夜到此,竟是爲了尋他?

想到自己一路大意,非但沒察覺有人跟蹤,還走了獅子弄那條路,一時後悔不已。以爲自不再巡夜,他也不會再蹲守樹梢上每夜等他,可誰想到他竟然……

小樑亦是有苦難言。雖則獅子弄的夜色中再不會出現那人的身影,可每夜的等待彷彿已經成爲一個習慣,他無數次告誡自己,柳哥已非昔日柳哥,可還是忍不住前往。

意外的是,今夜竟真讓他等到了。

可爲何只他一人,時年不在身旁?看他行色匆匆,也不像是來巡視窯廠,莫非有別的什麼事?他尚未想清楚,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到鄉郊,一連排的農房與田野,到底失去了那人的蹤跡。他實在納罕,柳哥大半夜的出門來郊外做什麼?隨即想到日前窯口不幸身亡的加表工,聽王瑜說,他家就住在這一片。

難道……

樑佩秋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只已經走到郊外,左右了無收穫,不如上門去碰碰運氣,故而一番心理建設,鼓起勇氣敲開了門,也張開了口。

眼看林嫂子面露困惑,他愈發難以自處,往後退一步解釋道:“今夜我看到一位友人來到郊外,我跟隨到村口失去了他的蹤跡,故而……”

女子聽他這麼說,料想他一路尾隨徐稚柳而來,趁着懷中嬰孩哭鬧,轉身徵詢徐稚柳的意思。見他在門後久久未言,最終還是搖頭,示意她莫說實話。

女子心下了然,對樑佩秋道:“今夜家裡沒有人來。”

“是、是嗎?”樑佩秋似還不死心,“那你可有聽到左鄰右舍有什麼動靜?”

女子搖搖頭。

樑佩秋露出一絲苦笑:“看來是我多想了,林嫂子,深夜叨擾,實在冒昧,如此我就告辭了。”他說罷,退出門外,臨走前再次環視屋內,終究沒有一人。

他的心也落了下去。

徐稚柳挑起窗格一角,看着那清瘦身影一步步離去,方纔從門後走出,頷首向女子道謝,末了又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來過,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您丈夫曾經找過我。”

這話多少有點威脅的意思,女子羞惱怒極,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徐稚柳說:“就算爲了孩子,哪怕這銀票再髒,也請您也收下吧。否則您的丈夫,在地下又如何安寧?”

回去的一路,徐稚柳不遠不近地綴在小樑身後,看那少年時不時停住嘆息,時不時又舉步爲難。就這麼一步三回頭,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次日,夏瑛爲整頓三窯九會的不良風氣,邀請徐稚柳列席旁聽,給予意見。此會連開三日,數名窯口當家體力不支,中途屢次藉口離席,就連安十九安插的眼線也力有不逮,倒讓徐稚柳鑽到空子,與夏瑛至屋後林中密聊。

半個時辰後,雁過無痕。

不久,夏瑛發佈百採改革的政令。

……

而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在樑佩秋生辰的前幾日,徐稚柳忽而收到浮樑知縣的來信,得知當年父親冤死一案,因獲得重要證人的下落,或有可能翻案。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翻案之唯一可能性。

竟是小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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