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徐清在電話裡和程逾白說:“明天我有事不去一瓢飲,你讓小七別做我的飯。”

這段時間她每個週末都去一瓢飲學習手作,小七已經習慣多做一個人的飯,雖然他嘴上嚷嚷家裡米蟲多,明裡暗裡諷刺她是隻會吃乾飯的井底蛙,但還是變着花樣給她做好吃的,短短几天她就胖了一圈。偶爾他們會一起聊程逾白的起居習慣,吐槽其令人髮指的惡行。

“他每次夜裡做完手工都會毫無人性地把我從牀上拽起來,讓我給他煮麪條,要麼就是水餃,沒什麼新鮮花樣。其實這種只需要打開冰箱拿出食材放在水裡煮熟就行,爲什麼非要折騰我?你數說他是不是腦子裡有什麼毛病?”小七搞不明白,“他能活到現在真是萬幸。”

他的胃病大概就是這麼有一頓沒一頓餓出來的,徐清想到又說:“你週末要去醫院複查,記得讓小七提醒你。”

程逾白抽着煙,脣邊不自覺浮現一絲笑意。

“你去哪裡?”

“冰島。”

他還以爲她是尋常出差,沒想到竟是出國。

“去做什麼?”

“看極光,看星星,看月亮。”

“這個時候?”程逾白說,“你是不是忘了下週要給元惜時交試稿?”

“我沒忘。”

“那你爲什麼?”爲什麼偏偏是這樣一個不前不後、奇奇怪怪的時間突然出國去看什麼月亮?難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幾百年一見的流星雨嗎?

他立刻打開平板搜索,什麼新聞也沒有。

“國外流行病正嚴重,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嗎?”

徐清想了一會兒。

在她沉默的間隙裡,徐稚柳回頭朝她招招手,指着天空劃過的飛機雲,難得露出個笑容。她回以一笑,低聲說:“有。”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截稿期前會回來吧?”

她的口吻不算確定,程逾白能感覺到她藏着什麼心事,一時無言。兩人的呼吸在空氣中交相傳遞了一會兒,見他遲遲沒有開口,徐清說:“我掛了。”

“好。”臨要掛斷,程逾白又連忙補充一句,“我的號碼沒變過,你隨時可以打。在外面注意安全,不管遇見什麼事都不要強撐,想打就打,隨時可以……我都會接。”

徐清想到很多個夜晚不敢撥出去的電話,眼睛不自覺溼潤了。她很輕地應了一聲,程逾白沒有錯過。

漫漫長夜裡,他無聲嘆息。

“徐清,等這次回來,我們聊一聊。”

徐清沉默着掛斷了電話。

這一晚她在夢裡見到九年前的程逾白。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傳說中鼎鼎大名的一浮白,當時還留着蓬鬆的短髮,穿一身月牙白道服,盤膝坐在茶臺上,頗有幾分山外高人的不可攀。

她和他在決賽狹路相逢,各自爲茶道表演注入自己的理解,最終她略勝一籌。後來他不死心,還問過老師吳奕,爲什麼贏的是她?

一個鄉下妹,怎麼會懂茶道?吳奕知道她懂得不多,甚至連皮毛都算不上,光從電腦視頻裡學過幾遍,就敢到他面前班門弄斧,一個勇字訣就能送給她。除此以外,她身上還有一種對茶器、水和自然萬物的原始而淳樸的情感。

這就是她的天賦,也是她的靈氣,好一陣程逾白不能接受,每回路上瞧見她,熙熙攘攘的人羣裡,總會停下來多看她兩眼。

其實他們都曾爲彼此駐足過,只比起相愛,他們更加愛自己吧?

同一個夜,程逾白掛斷電話,站在窗邊抽菸,一直到黑天翻出魚肚白,才懷着某種未名的、膽戰心驚的情愫,踩着一地菸蒂迎來夢鄉。

然而不等他沉沉睡去,美夢就破碎了。

……

徐清拿着登機牌,最後檢查一遍行李和身份證件,準備過安檢。徐稚柳懷着好奇左右張望,現代科技打造的魔幻空間,每一點都充斥着無限的想象力和能力。

他感到震驚的同時,亦發自肺腑地欽佩與豔羨。倘若他生在這樣的年代,是否命運會有所不同?

“你在想什麼?”

徐清看他站住不動,緊盯頭頂的鋼筋結構,偶爾目光會投向遠處的飛機坪,起起落落間,誕生了世間諸多因果。

“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如果他們能夠看見我,想必我也會出現宇宙在十大未解之謎中吧?”他問徐清,“你說我會不會在飛上天空的那一刻回到以前?”

徐清透過他的雙眼,看到他對以前的懷念。即便那裡物是人非,曲終人散,於他而言想必仍是心馳神往的故土吧?

“說不定,也許會有奇蹟。”

徐稚柳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搖頭輕笑:“即便能再回去,我也不會再被看見吧?不管在哪個世界,我都已經是死人了。”

前一剎那的神采黯淡下去,他又被寒夜傾襲。徐清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領着他四處轉了一圈,在機場書店給他買了幾本風土人情的雜誌。

徐稚柳照單全收,末了還挑幾本關於機場運營體系的書籍,開始研究塔臺、航線和空乘系統。

“你對這個也感興趣?”

“你不是常說活到老學到老嗎?讓我不要跟老頑固一樣,總是停留在過去。”

要說往常周旋八十行當,日日夜夜都和陶瓷打交道,有什麼個人喜好亦或排解法子的話,無非就是點一支戲。

天熱的時候尚可湖心遊船、蓬下納涼,天冷的時候,圍爐夜話聽支小曲,莫不過人生幸事了吧?久而久之,他亦會吟唱兩句。

那時唱行色戲是一種習俗,祭拜風火神要唱,逢年過節要唱,遇見大喜事要唱,碰上打派頭還是要唱,做錯事那就罰戲,受到賞賜就叫請戲,故而景德鎮方圓十里,每窯火沖天時,一年至少有半年都會聽到鑼鼓聲。

到了這裡他才發現,景德鎮早已不唱戲了,也不再祭拜風火神,民國以後許多舊俗、教條都被“新”化重整,譬若大小事都要唱戲,動輒耗費巨大,又實在有心無力,迷信的思想也受到新的衝擊,老百姓一心搞發展,國家經濟騰飛,自然沒法再停下來傳唱古老的戲曲。

後來徐清帶他去蘇州聽一次評彈,他才作罷,回來後正經八白地研究了很久關於戲曲的地區分佈、風格和演變等等。

“以前程逾白跟人去瑤裡開礦石,幾個月見不到人,回來後整個人黑成煤球,任課老師都給他紅牌警告,結果一考試,每回都是第一。”徐清說,“你跟他這點很像,真要鑽研個什麼,骨子裡都有勁。”

徐稚柳把書收進袖中,臉色冷淡,沒有迴應。

徐清想到上回未盡的話題,剛想說些什麼,手機忽然響起。她只得放下手中的行李,打開隨身揹包,只是還沒等她拿出手機,另一隻手已經更快地接了過去。

徐稚柳快速掃了眼來電顯示,按下關機鍵。

“你在做什麼?”徐清立刻 搶了回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爲什麼搶我手機?”

徐稚柳說:“我不想有人打擾我們。”

徐清不高興:“我有工作。”

“就兩天也不行?”

“這不是兩不兩天的事,你剛纔的行爲很過分。”徐清聲音冷硬,“徐稚柳,你越界了。”

“是嗎?徐清,你究竟不滿我的舉動,還是在期待什麼?”

少年冷冷一笑。他面容清瘦,神情悲慼,看似在笑,目中卻滿是譏諷。徐清完全無法將他和初見時的少年聯想到一起,那個屹立在昌江邊上,有如回到昔日主場、一身清風朗月的少年究竟去了哪裡?

他到底怎麼了?整個人太奇怪了!

徐清愈發感覺到不安。

“剛纔是誰的電話?”

“10086。”

“難道我話費不夠了?”她試圖打商量,“我先開機充個話費可以嗎?”

“你不是買了國外可以用的電話卡嗎?到了那邊,國內的卡也不能用。”即便她已經起疑,卻仍照顧他的情緒,徐稚柳乘勝追擊,“徐清,這是我們第一次旅行,我想高興一點。不管什麼事,都等回來後再解決,可以嗎?”

徐清無奈,不想妥協也不願爭吵,只是木然地望着他。徐稚柳撥開她的手,稍一用力就拿回了手機。確認沒再開機後,他把手機放進她包裡。

徐清看着他反常的一舉一動,說不出話來,只一種隱約的不安再次籠罩她。

她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手推着往前走,走到半路騎虎難下,不得不繼續往前走,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懸崖,好似她也沒有退路了。

只能往前走。

臨到覈查身份時,她的肩包忽然被人從後面狠狠一拽。甚至沒看清來人的長相,她就被拖出了人羣。

看到滿臉慍怒的程逾白,她當即愣在原地。

“你怎麼來了?”

“這話不是應該我來問你?”程逾白喘着粗氣,上前迫視着她,“你爲什麼關機?爲什麼不接電話?”

“我……”

“你知不知道今天凌晨胖子的店遭人攻擊,小胖被砸破了頭,到現在還在搶救?”

徐清一震。

“什麼意思?”她很快反應過來,“胖子爲什麼會被人攻擊?”

“你問我?徐清,你他媽還有臉問我!這就是你說的不再追究?”程逾白已然氣急怒極,只恨不能對她動手,憤然地踹了下垃圾桶,“我說你怎麼突然轉性,這麼輕易就放過胖子,原來還留了後手!”

他們在安檢口吵架,本就吸引來來往往的旅客,這一腳下去,更是驚動了機場保安。在程逾白徹底失控之前,徐清拽住他大步往外走。

到了無人的角落,徐清甩下肩包,卸去身上所有負擔,深吸口氣,對程逾白說:“不管你要給我扣什麼帽子,都先把話說清楚。”

“你不要再裝傻了!除了你還有誰知道是胖子抄襲了蝶變?除了你誰會曝光他的信息地址?要不是你利用輿論殺人無形,小胖怎麼會昏迷不醒?徐清,那是胖子,是我們的老同學,就算你無法原諒他,爲什麼要傷害小胖?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卑鄙成這樣?”

但凡她敞亮點,擺明了就是不肯罷休,不管什麼條件,他都會滿足她。即便不能,這件事也和小胖沒有一點關係。

現在她在做什麼?曝光胖子的信息和住址,利用失去理智的網友實施報復,以此泄憤嗎?程逾白打開手機扔給她:“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看看評論區,都是你買的水軍吧?說的是人話嗎?就算胖子活該千刀萬剮,也不該被剝奪一個父親的尊嚴!你這樣還讓他怎麼活?”

踐踏一個人的自尊,侮辱一個人的人格,利用輿論大行殺人。都說法網之外尚有人情,她呢?她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她還有底線嗎?

程逾白雙目赤紅地盯着她,盯着她的行李,忽然狂笑不止:“又想跟五年前一樣一走了之?說什麼去看月亮,你滿嘴的謊話!徐清,你太讓我失望了……”

徐清聽到這裡,總算明白前因後果。

她一直沒說話,任由程逾白髮泄,咆哮,將罪名加在她身上。她一直冷冷看着他,和他眼裡冷酷而涼薄的自己。

最終,在程逾白雙手撐膝,別過臉去強忍眼中的淚花時,她走上前低聲說:“先去醫院吧。”

他猛的擡頭,雙目欲裂。

“我不跑,你放心,我也跑不掉。”

程逾白盯着她平靜無波的面孔,內心翻滾,五味雜陳。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那個只會跟在他身後一遍遍叫他一白哥哥的孩子,程逾白每一想到,就是一陣心如刀絞。

什麼時候她竟變得如此陌生?

“徐清,如果小胖有個好歹,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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