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昏暗蒼白。
曹操的大軍抵達淮南時,放眼一片枯槁的荒野。
眼前,那城池高聳的壽春城,就像是荒野中的唯一一片綠洲,一片希望。
曹操讓曹植與他一同坐在那敞篷的馬車上,司馬懿則是被安排上了駕位,看到這滿目蕭條,曹操吩咐大軍就地休整。
此刻的曹操緩緩下了馬車,憂鬱而痛心地望着這曾經恢弘、繁榮,如今卻破敗不堪的淮南。
他的面色則有些悲愴,他豁然起身。
“遙記得,十幾年前,淮南袁術便是在這裡僭越稱帝,民人相食,州里蕭條。餘粱肉而士卒凍餒,江淮間空盡,人民相食!竟不曾想,已經過了十幾年,這淮南依舊如此,如此蕭條,如此破敗!此孤之過!”
曹植與司馬懿聞言,均是默契的沉默。
曹操接着說,“這怪孤,怪孤急於求成,在赤壁之戰後妄圖將淮南人口向北遷徒,那時主薄蔣濟勸孤不要這麼做,孤沒有聽,果然最後導致江淮地區十萬人口脫離了孤的控制,進入江東避難,這是孤失敗的地方。”
“不過,這些百姓遷徒,卻使得淮南如願成爲孤與那碧眼兒狩獵的主戰場,穩紮穩打,堅壁清野,這也纔有了文遠將軍的八百破十萬!這是孤成功的地方!”
司馬懿望向曹操,眼神中充滿了佩服…
他並不是佩服曹操言語間的成功與失敗,而是佩服他能如此坦然的面對功與過。
“來,說說吧,說說如今這淮南局勢如何?”
曹操就站在馬車旁,吩咐一衆將士。
當即,方纔剛被曹操誇獎過的蔣濟如實稟報道:“此前東吳突襲合肥,樂進、李典將軍拼死鏖戰,最終李典將軍被俘,樂進將軍所部部曲幾乎全軍覆沒,如今東吳佔據合肥,氣勢正盛。”
“好一個江東碧眼兒!”曹操感慨道:“逍遙津之敗,逍遙津之恥,算是被他們這一仗給徹底洗刷了!孤對不起文遠那讓江東‘小兒止啼’的聲音。”
張遼早已帶兵來此迎接曹操,此刻聽到曹操如此感慨,當即道:“合肥乃進攻東吳之據點、屏障,一旦歸於東吳,整個淮南始終在其兵戈之上,丞相也無法再度進攻濡須口。”
曹操的手順着眼前的壽春城劃過了一條線,宛若是將那百里之外,朝發夕至的合肥城與壽春連成一體。
…曹操感慨道:“孤要圖合肥城,那碧眼兒也要圖壽春,那碧眼兒比孤更清楚,若是壽春攻陷,那有此江淮爲基,東吳才終於避開了那困獸之鬥的局面,他東吳纔有與孤爭奪天下的資本…這碧眼兒身在淮南,是眺望着徐州與青州呢!這碧眼兒倒是有幾分他那兄長的野心!”
就在這時,一名斥候奔來此間,“報——”,斥候跪下,“稟丞相,剛剛得到消息,吳侯親自帶兵,增兵三萬於合肥,若是抵達合肥城,此間將有不下於七萬兵甲。”
此言一出,在場的將領與軍師都吃了一驚。
“看看…”曹操緩緩坐回五輿馬車上,“好個孫仲謀,當年赤壁之戰都不曾拿出這麼多的兵馬,他是鐵了心要與孤會獵於此淮南…”
張遼拱手:“末將請戰,只需八百,照樣挫敵七萬!”
樂進也拱手:“末將請戰,將功補過,戴罪立功!”
曹植也着急道:“孫權親自帶兵,合肥壽春不過百里,若是讓其七萬兵馬匯合,那勢必成爲心腹大患,請父王快下令,擊其半渡…阻撓其合兵一處。”
曹操放眼一看,衆人躍躍欲試,唯獨司馬懿依舊雙手拉着馬車的繮繩,低着頭。
曹操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很明顯,他既不焦急,也不憂慮,甚至,就連淪爲一名“馬伕”深深的恥辱也完全沒有。
有的只是一種看透一切的雲淡風輕。
一時間,曹操感覺他的心思彷彿都被這年輕人給看透,這讓他心底無端升起一絲怒氣。
曹操揮揮手:“孤要再想想,諸位先退下,晚間到那壽春城裡,孤會擊鼓議事!”
衆人雖然心急,但卻是不敢草率的拿出決定,只能一起躬身,退了下去。
大軍繼續前行,司馬懿依舊充當馬伕,曹操與曹植依舊坐在那敞篷的五輿馬車上。
突然間,曹操問道:
“司馬仲達,你身爲孤的軍司馬,心裡藏着什麼?說出來!”
冷不丁的被問到一句,司馬懿連忙提起精神,謹慎的回答:“丞相慧眼如炬,下官心中的確藏有事,下官在琢磨‘田忌賽馬’!”
“噢?”
田忌賽馬的故事人盡皆知,可這種時候,曹操難免多出了幾分好奇,“如何琢磨的?也給孤與子健講講。”
司馬懿一手拉住馬的繮繩,一邊道:“下官再想,當年田忌與齊王賽馬,起初是上、中、下等馬對上、中、下等馬,田忌不是齊王的對手,後經由孫臏提點,由上等馬對齊王的中等馬,由中等馬對齊王的下等馬,由下等馬對齊王的上等馬…至此大獲全勝!”
“如今襄樊、江夏、淮南連成一片,下官愚鈍,三路兵馬,卻搞不清楚,哪一匹是曹丞相的上等馬,哪一匹是曹丞相的中等馬和下等馬,也搞不清楚,孫劉聯盟的上、中、下三匹馬分列何處?”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曹操大笑,這個司馬懿的想法確實讓他驚喜,也讓他警惕,“這道題既是仲達所出,那仲達該告訴孤,你的答案!”
這…
司馬懿很明顯的遲疑了,他緩緩說,“丞相親自掛帥,張文遠將軍爲先鋒,此淮南一路自然是上等馬,而孫劉聯軍由孫權出動七萬大軍與丞相會獵於淮南,其兵力遠勝過荊州的江夏、襄樊一路,故而單從兵力而言,他也是上等馬!”
“至於徐晃將軍與關雲長,徐晃將軍擅長鉅鹿十重,是攻守一體的上將,關雲長更是身經百戰,手下關家軍所向披靡,只是…徐將軍與關雲長受制於兵力,此一方當得是中等馬!”
司馬懿的話讓曹操欣欣然的點頭。
“你接着說…”
“于禁將軍率汝南軍,兼之南陽兵,所部五萬,他的對手關麟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從未有過單獨的統兵經驗,且不說這關麟會不會如趙括一般紙上談兵,單單他的兵力不過一萬餘,還要分兵駐守江夏各城…依下官之見,關麟纔是孫劉聯盟的下等馬,只是,于禁將軍威儀毅重,他卻不是丞相的下等馬!”
聽過司馬懿的話,曹操久久不語…
沉吟了半晌,曹操方纔大笑:“哈哈哈哈…依着仲達的意思,孤是有兩匹中等馬,一匹上等馬咯!”
司馬懿低頭,不敢言語。
曹操又沉吟了一下,小聲吩咐左右。
“許褚何在?”
“末將在!”一旁騎馬的許褚連忙答應。
“傳孤旨意,讓樂進帶三萬兵秘密支援于禁…進擊江夏!”
“諾!”許褚領命。
曹植尤自一頭霧水,司馬懿卻已經拱手道:“丞相明鑑!”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仲達,你的想法很對,襄樊、江夏、淮南這本就是一線戰場,而這戰場的關鍵不在於襄樊與淮南,乃是在於江夏與南陽…中等馬不夠,孤要給南陽增兵至八萬,讓這匹上等馬好好的踐踏江夏,江夏若定,那其他兩路兵馬勢必氣勢大盛,破敵不在話下!”
聽到這兒,司馬懿深深的嚥了口氣。
總歸他的戰略,丞相是聽進去了。
這已經與田忌賽馬截然不同。
而是,集中優勢兵力,摧毀敵軍最軟弱的防線…
這一招,在官渡之戰時,在延津戰場,在白馬戰場,在關羽斬顏良誅文丑時,就屢試不爽,曹操算是輕車熟路!
似乎是意識到了司馬懿的立功…
曹植的眼珠子轉動,他想到了與李藐臨別時的話語…
李藐那殷殷囑咐,尤在耳畔。
『子健,洛陽這邊交給我,壽春那兒,你要想方設法除掉那司馬仲達!』
『只要他死了,三個曹子桓也不是你的對手,世子將是你的,甄姬也是你的——』
心念於此,特別是心念甄姬…
曹植的臉色微微凝起。
曹操見疼愛的兒子臉色不對,當即問道:“子健怎麼了?”
曹植輕聲回道,因爲司馬懿在駕馬,他用極輕極細,只有他與曹操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孩兒…孩兒聽到司馬仲達與父親暢論田忌賽馬,也突然想到了馬…”
曹操問:“是有關馬的詩詞?”
“不!”曹植鄭重的說,“是…父親曾做過的那個夢!”
咯噔…
隨着曹植的話,曹操的眼眸一下子凝起,眼芒中鋒芒畢露。
經過兒子的提醒,他一下子醒悟過來。
——三馬食槽!
——是三馬食槽!
曹植見到父親如此神色,他又連忙補上一句。
“孩兒記得,春秋戰國時期,齊國那個與齊王賽馬的田忌,他的下場並不好,正所謂‘鋒芒畢露,難免引得殺身之禍!’”
因爲曹植的提醒,曹操何止想到的是田忌,田忌是被鄒忌…就是那個“諷齊王納諫”的文臣給狀告,最終逃亡於楚國…所有族人身死隕滅!
田忌賽馬…這是一場愚蠢的勝利。
曹操想到的更多的是三馬食槽,司馬…也是馬呀!
曹植那輕聲的話還在傳出。
“能窺探到父親心思的人可並不多——”
一時間,曹操只覺得後背一冷。
莫名的,有那麼一個剎那,他與曹植生出了相同的想法。
乃至於,他回憶起郭嘉郭奉孝臨死前囑咐他的話。
——“臣執掌校事府,比主公更熟知那司馬懿,此司馬懿用心之深遠,臣尚不能及,臣原本以爲,臣尚能壓制他數年,慢慢爲主公收服他……可是……現在,若他仍舊不能爲主公所用,主公一定要及早殺之,不能讓他爲漢室,爲孫權、劉備所用,一旦放之後患無窮,切記,切記…”
曹操尤自記得,那時他抓住郭嘉的手,震驚的說。
“孤知道了,孤知道了!”
——『一晃這麼些年,若非子健提醒,這樁事兒倒是忘記了。』
曹操歇睨向駕馬的司馬懿,心頭暗道:
——『還是說,這司馬仲達用了什麼法子,讓孤忘記了呢?』
心念於此,曹操的眼眸更加鋒芒畢露。
於此同時,驟然間,駕馬的司馬懿突然感覺後背一涼,他知道曹操與曹植在說話,可兩人說的什麼他並不知道。
只是,一股濃郁的煞氣與冰冷的氣場籠罩在此間,爲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層重重的陰霾。
…
…
江夏,安陸城。
這是在長江中游地區一座比較大的城池,也是此間江夏戰場,關麟與于禁對決的主戰場。
這座南陽與江夏的交界處的城池,曾在春秋戰國,乃至於秦朝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
——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出巡東南郡縣,先到泰山、樑父山封禪,然後沿着渤海海岸,經成山、之罘(fu二聲)轉到琅邪臺,又西南行,經彭城,南渡淮河,經過衡山、南郡,復由武關,最後回到咸陽。
其中衡山、湘山、南郡、武關,都是安陸周邊極爲重要的地方。
此刻,于禁三萬汝南兵,兩萬南陽兵,分兩地安營紮寨,南陽兵駐紮在衡山腳下,還有一支部隊駐紮在距離安陸城百里之處的密林。
因爲是冬天,樹幹枯萎,沒有樹葉,故而不用擔心火攻…
而這些枯萎的樹幹是大軍安營紮寨天然的材料…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如此兩寨互爲犄角,這是于禁築軍寨一貫的作風。
“呼——”
衡山腳下的軍寨是由南陽郡駐紮,宛城太守侯音、南陽都尉衛開駐紮在這邊。
朱靈因爲違抗軍令被貶爲後勤總長,主管運糧重擔。
只不過…他雖被任命爲後勤總長,可一百二十軍棍,足夠他半個月下不了牀。
“啊…給你老子輕點兒抹!”
此刻,後勤軍帳內,朱靈的兒子騎都尉朱術正在爲父親朱靈上藥。
朱靈將受到于禁的怨氣一股腦的宣泄到兒子身上。
聲音很大…
脾氣很是暴躁。
門外,一干本是各自配馬、配甲,在軍中地位顯赫的朱靈親兵,如今也跟隨朱靈一道被髮配往後勤這邊。
他們也在紛紛議論。
“朱將軍本是袁紹上將,當年曹丞相徵陶謙時,朱將軍被袁紹派給曹操助戰,最後,徐州之戰後,大多副將都回袁紹那邊了,唯獨朱將軍帶所部留了下來,朱將軍是最早追隨曹丞相的…反倒是于禁,他什麼東西?竟如此軍棍朱將軍?他也配?”
“是啊,這些年朱將軍隨着曹丞相征討壽春,截殺袁術,是朱將軍逼得袁術連口蜜漿都沒喝到就死於路途;後平定冀州,中郎將程昂造反,也是朱將軍將其就地斬殺,哪怕因爲此事被曹公誤解,被曹公奪兵權給於禁,也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他于禁拿着朱將軍的兵,憑什麼?憑什麼?”
“呸,于禁三萬汝南兵,兩萬都是原本朱將軍麾下的,我等給他面子,尊他一聲上將軍,可這不能是他欺負咱們朱將軍的理由!”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出,“我等當聯名向曹公進言,或者聚集起來向那于禁討回公道,今日這等事兒,若沒有個公道,我等就反了,反他丫的…”
隨着最後一道聲音傳出。
“咚”的一聲從朱靈大帳內傳來。
“爹…爹…”只聽得朱靈的兒子朱術大喊了起來。
所有親衛連忙闖了進去,卻見朱靈從牀上栽了下來。
他忍着屁股上的劇痛,大聲道:“也就是本將軍不能下地,否則…本將軍就取了爾等首級,爾等…爾等再敢妄言,本將軍…本將軍…啊…”
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沒有人在承受了一百二十軍棍後,能於一個月下地。
朱靈的身子骨就是再強壯,這個時間也不會少於半個月。
此刻的他無比的痛苦…
“朱將軍…”
衆親衛連忙將朱靈扶回牀榻上。
呼…呼…
朱靈喘着粗氣,他想說話,可劇烈的痛感讓他說不出話來。
“朱將軍…我等知錯,再不敢胡亂言語——”
“滾…”
伴隨着朱靈的一聲沙啞的“滾”的聲音,一衆親衛紛紛退出。
兒子朱術心疼父親,也理解這些親兵的行爲,他吧唧了下嘴巴,“這些都是跟了父親幾年的親兵,父親何必如此呢?”
“咳咳…”朱靈一陣咳嗽,可他還是強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越要做什麼,越不能露出絲毫的風聲,你…你替我將此信送至安陸城!送到那關家四子關麟關雲旗那邊…”
啊…
前一刻,還是忠心耿耿的父親,可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讓朱術徹底啞然,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方纔的是真實的父親,還是現在…
“爹…你…你要叛?叛到關麟那邊?可…可…”
朱術的語氣支支吾吾…
“什麼也別問,你只管按照我說的做…”朱靈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堅定。
“難道,父親是…是詐降?”
朱術冷不丁的一句。
朱靈伸出手想要打兒子,可巨大的虛弱讓他無能爲力,“你…你莫要亂說,你…你必須當爹是真的要叛!”
朱靈深深凝視着兒子…
他嘴上不能再說什麼,可心頭卻是悸動連連。
——『兒啊,未來你的侯爵之位…就在這一遭了!』
…
…
交州,陸家軍軍寨。
“吳侯有詔,孤聞勝負乃兵家常事,鬱林征討失利,陸將軍當重整旗鼓,再戰那布山城!孤尤待伯言赴那冬至品酒賞梅之約!”
隨着孫權配下護衛將領賈華的高聲宣讀。
呂蒙已經將籌集的“二十萬石糧食”如期送至,陸遜在兒子陸延的攙扶下艱難的行禮。
“多謝吳侯信任,也多謝呂蒙將軍鼎力相助,若攻下鬱林,全賴吳侯英明,呂將軍確保糧草無恙,則當居首功。”
陸遜的樣子,就像是一個被磨平棱角的年輕人。
賈華笑着回禮,就領着一干部曲,連同押運糧草的勞工,一道回去。
陸遜目送着他們徐徐走遠。
身旁的陸延抿了抿脣,“爹,會不會是我們想多的,會不會是那關四公子讓韓玄離間爹與吳侯、呂將軍的關係!”
“咳咳…”
聽到這話,陸遜劇烈的咳出一聲,他淡淡的道:“我多麼希望是我想多了…”
隨着這一道聲音的落下。
陸遜的臉色一改,眼眸中突然多出幾許森然,“查,現在就查,每一袋糧食都要打開…每一袋都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
Ps:
(如吞刀片,痛不欲生,睡了,睡了。)
(諸位讀者老爺保重啊!千萬別受涼!)
(我大數據分析了一下,現在這個時間點,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帶着毒,若是一受涼,免疫系統脆弱…就會被毒趁虛而入,然後身體大敗!)
(所謂,兵者,詭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