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溟。
在關中通往洛陽城的官道上,在距離河內還有一日路程的一處湖水旁。
大魏超過五萬關中軍如今正駐紮在這裡。
溫黃的燈火將整個中軍大帳照的猶如白晝。
姜維正在娓娓向曹真分析如今的局勢,他指着那掛起輿圖中着重標紅的洛陽位置,侃侃說道:“三路齊進,曹彰將軍的大軍拿下河內,張遼將軍的兵馬兵臨虎牢牽制敵人,如此…我們的用兵就能靈活許多,既可以選擇在與曹彰將軍河內會師後,直擊洛陽,將洛陽圍困,也可以選擇獨自南下,取了許昌與宛城截斷洛陽的退路,讓洛陽徹底的孤立無援,如此雖是遷延日久,但好處是我們魏軍的傷亡會大幅度的降低。”
正直姜維分析到這裡,打算繼續深入的講述南下許昌、宛城的細節時。
“報——”
一名斥候匆匆趕來,“張遼將軍虎牢外受阻,大軍兩日內合計退軍六十里,直退入陳留郡的酸棗縣!”
“酸棗縣?”曹真自是對這酸棗縣不陌生。
那還是董卓亂權,曹操陳留起兵,一封矯詔,號召天下英雄討董,時任曹操族兄弟的曹邵響應曹操舉兵,積極招兵買馬,被州郡所殺,曹真孤身一人前來投靠曹操,曹操哀痛不已,於是收曹真爲養子。
那時,曹真前來投靠曹操的地方就是陳留郡的酸棗縣。
曹真疑惑不解的說:“這就不是十八路諸侯討董,就沒有什麼酸棗會師?他張文遠不去攻虎牢關,退到這裡作甚?這是還沒開打,就畏敵怯戰了麼?”
“應該不會…”與曹真的忿怒不同,姜維顯得十分冷靜,“昔日逍遙津一戰,張遼將軍只率八百虎賁軍士就敢硬扛東吳十萬大軍,若是畏敵怯戰,那時他便會畏敵怯戰,何必等到現在?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姜維眯着眼,登時有一抹不詳的預感,“只不過,能讓張遼將軍兩日急退六十里的,我想一定是他遇到了什麼極其棘手的事情…甚至,是讓他惶惶然,又無可奈何,無法破解的事情。”
就在姜維分析到這裡時。
“報——”又是一名斥候急報,看裝束…是冀州兵,那必定是曹彰的情報。
只見得這斥候語氣有些急促,磕磕絆絆的,一進門…因爲惶恐與畏懼本是單膝跪地的他,雙腿間一個踉蹌直接癱坐在地上,他那顫抖的嗓音同時傳出。
“敗了,河內…彰將軍河內遇到莫名的炸響,一夜之間炸響連天,城池崩塌,損兵折將,足足…足足半數的兵馬殞沒在了那河內城…”
啊…
啊…
當這樣一條消息傳出,曹真與姜維的眼瞳同時瞪大到極致,昨個消息傳來,還是成功攻陷河內城,是捷報。
甚至按照姜維的分析,漢軍竟然沒有在洛河半渡而擊,這是不尋常的…
但也是慶幸的。
因爲北方驍騎最害怕的就是水戰,一旦避開水戰,有了河內這一處根據地,那在洛陽平地上馳騁簡直是有如神助。
這些都是利好——
可…所有的利好,都因爲這一刻,因爲這一條情報戛然而止。
敗了?
還一夜之間,炸響連天,城池崩塌,然後一夜之間,半數兵馬…
等等,多少?那是足足五萬北方驍騎,就…就這麼沒了?
曹真與姜維均是不約而同的倒吸一口涼氣。
“不…不至於吧?”
曹真茫然的望向姜維,事實上,自打他與這個年輕人接觸以來,他已經深深的被這個年輕的才學、大局觀所折服,許多事情,他都習慣於去詢問姜維的意見。
可這件事兒,即便是姜維,也是難以名狀,是一頭霧水。
“我也覺得,不至於吧,一夜之間,五萬驍騎…這麼多兵,這麼多馬,就是站着不動讓漢軍砍,沒有三天三夜也砍不完吧?”
姜維如此感慨。
這時。
“怎麼不至於…”
一道低沉中帶着咆哮與憤怒,帶着仇恨與悲慟的語調從門外傳來。
緊接着,“咣”的一聲,帳門被一把推開,一個蓬頭垢面,身着狼狽,面頰上、身體上幾乎被灰燼覆蓋,漆黑如碳墨的魁梧男人惶惶然的闖了進來。
“子…子文?”
哪怕是這般狼狽的樣子,可曹真依舊是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的身份,是曹彰,是大魏的三公子,是二十萬北方驍騎的統領——曹彰曹子文!
“曹將軍…”
經曹真提醒,姜維也猜出了來人身份,連忙拱手行禮,“末將姜維見過彰將軍——”
“客套話就省了吧…”
似乎是注意到案几上的茶碗,曹彰頗爲有力的舉起茶碗,將其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喉嚨間滾動…然後他大嘯着對曹真說,“子丹,我這兒還有五萬人,你也有五萬人,咱們合兵一處,十萬人足可以替我找回這份面子,也讓那隻會用卑劣伎倆的漢軍看一看,我大魏如何一力降十會,他…他關麟給我的這份羞辱,我…我曹彰必定十倍奉還!”
曹彰這話越說越是憤怒,特別提到關麟這兩個字的時候,可謂是怒火中燒,急怒難當。
曹真不由得把眼芒轉向姜維,姜維則是拼命的在向他使眼色。
曹真會意,又是親自爲曹彰搬來胡凳,又是拍着他的肩膀勸道:“子文,子文…你莫慌,你先消消氣,你說打,咱們便打,你說報仇,咱們便報仇,但總歸…你得讓我們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吧?好端端的,怎麼一夜…五萬兵就都沒了?你到底是遭遇了埋伏?還是其它的什麼?”
顯然,曹真沒有提到那個“炸”字,事實上,他對“炸”的概念是模糊的。
往昔的閱歷中,沒有任何跡象…能讓他將“炸”這個字與“五萬人隕亡”聯繫在一起——
這太扯了!
曹真這麼一問,姜維不由得豎起耳朵,他是洗耳恭聽。
倒是那曹彰,似乎是無奈之下必須揭開這所謂的傷疤,他坐在胡凳上,恨恨的一甩手,胸腔中藏匿着的話,那無限委屈與崩潰的話語,就到了嘴邊。
可最終卻還是難以名狀的嚥了回去。
“唉…”
“唉…”
“唉…”
直到他一連發出三聲嘆息後,他方纔感慨道:“那關四關麟簡直就不是人,他是個妖物,是個魔物,是個能縱火、能炸火、能一夜間吞噬一切的魔物——”
這…
毫不誇張的說,單單曹彰的這個開場白…就完全勾起了姜維與曹真的好奇心。
也使得兩人的神色從這一刻開始,逐漸的變得凝重起來。
曹彰的聲音繼續傳出:“這一切一切的緣由,都要從我並不輕鬆的攻下了河內城,然後當夜…張文遠特地派信使來向我說出的那句‘彰公子,快跑’開始——”
這是一個不短的故事——
這是一個註定悲傷,不,是悲痛欲絕的故事——
…
…
夜色朦朧,洛陽城西城外。
緊閉的城門如同蟄伏的巨獸,隨着“嘎吱”一聲,城門開了半扇,緊接着…從其中,十餘騎呼嘯駛出。這十餘騎中爲首一人頭戴斗笠,一身蓑衣,彷彿整個人完全與黑暗融爲一體。
他最後回首看了一眼這靜謐的洛陽城,然後轉過頭去,目光堅毅的望向前方…
“走——”
他要去執行一項極其危險,卻是覆滅大魏不可避免的行爲。
他的名字叫做——姜囧!是大魏前安東將軍。
當然,這個身份似乎不重要,因爲他還有一個…在現如今的局勢中,更加醒目與重要的身份——執掌三萬天水軍,已經兵臨洛陽的現大魏安東將軍姜維的父親!
這個身份,太關鍵了——
而就在這十餘騎向西北駕馬趨馳的時候,城樓上,一個年輕的公子巍然而立,他身披披風,頭上帶着冠帽,身邊有幾名侍衛,卻是沒有點起火把。
這也使得他那緊盯着姜囧一行的目光,很快被黑暗所阻絕。
呼…伴隨着一聲粗重的呼氣,這年輕的公子轉過頭來,藉着城樓上昏黃的燈火,可以看到,這公子正是關麟。
而就在一刻鐘前,就在這城門前,關麟與姜囧並肩而立,目光均投向那城外的西北方向…
那裡,有一支來勢洶洶的魏軍;
那裡,有超過三萬來自天水的勇士;
那裡,是魏軍最後的希望;
那裡,還有一個帶着父仇家恨,恨不得要將關麟碎屍萬段的年輕公子。
關麟與姜囧一起走了幾步,兩人什麼也沒說,但好像…彼此間卻是心意相通,彼此的想法,兩人都通曉。
終於,還是姜囧打破了此間的沉寂。
“雲旗公子,你什麼也不用說,我姜囧駐守邊陲二十餘載,我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也直到,我該怎麼做…”
說到這兒,姜囧伸手指向西北。“那邊有三萬天水子弟,我知道公子一直在等什麼,也知道公子好生善待我是爲了什麼,我更知道…這種時候我該做些什麼!”
“哈哈…”姜囧突然笑了,“公子,我姜囧聽說昔日你父親關羽關雲長身在曹營時,曹操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甚至…就連呂布的赤兔馬也贈予你父親關雲長!不過想來,你父親在曹營的禮遇,也比不上我在公子這邊的境遇…我在這兒,何止是小宴、大宴,何止是提金、提銀?”
“但我最終選擇站在公子這一邊,卻不是爲了這些,榮華富貴固然重要,可對於我們這些駐守邊陲多年的兵卒,我們死都不懼,又怎麼會貪戀這份紙醉金迷…”
姜囧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纔是吐漏心聲。“公子,你是我這麼多年第一個見到的,最懂我們這些邊陲將士的,公子一句,我們邊陲將士不怕死,我們唯獨害怕被遺忘…這,正是這些年,駐守在那十室九空,與那胡虜不惜以命相搏的我們…心中想的呀!”
“邊陲子弟不怕死,怕的是死的不值得,怕的是死後…沒有人記住…公子是我們的知己,一者士爲知己者死,二者…我姜囧見識到太多公子的發明,見識到太多大漢有力量的一面,甚至,我會有一種感覺,那些發明…公子不是爲了對付大魏用的,真正作用的地方是邊陲!是那鮮卑胡虜,是那西域都護,是恢復我大漢西域之風采!有公子輔佐的大漢必定是光明的,是會讓所有人…包括我們邊陲子弟過上好日子的!那夢中的日子,我彷彿看到了,我也希望…我們天水那三萬兵甲也一併看到,爲了那一天,我…我肝腦塗地,我姜囧何惜這條命焉?”
姜囧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關麟驚愕的看着眼前這個因爲在漫漫黃沙中駐守而面容滄桑,這個見證過太多生死離別,這個有着濃重家國情深的男人。
他幾次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最終只剩下莊重的拱手。
哪怕是拱手,關麟尤不知該說些什麼。
姜囧見關麟拱手,他也拱手朝向關麟,語氣卻更加堅定與莊重。
“君有使命,必不負所托…”
說罷,他翻身上馬,伴隨着一聲“得得”的馬兒的嘶鳴,一行人疾馳出城。
反觀關麟,他則是第一時間奔上了城樓,望着姜囧這最後的一面。
此行兇險…
同樣的,此行若成,漢將光復,魏將不存——
…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當曹彰將他所經歷的,所看到的,所聽到的,爲了活命所做的,所有的一切悉數都講述出來時。
曹真自是少不了倒吸一口涼氣,敏銳且擅長思考的姜維卻是不由得揣着下巴,像是陷入了一輪深深的沉吟。
“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那關四簡直是一個惡魔,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若是不除掉他,那大魏還有什麼將來?那這天下早晚被那大耳賊與關雲長奪去?我等早晚淪爲他的階下之囚…”
哪怕是把事情全部都講述清楚,可曹彰尤是義憤填膺,他怒目圓瞪,那射出的寒芒如果能隔空殺人的話,那關麟怕是已經挫骨揚灰,渣都不剩了。
“所以,還等什麼,直接出兵,洛陽城充其量不過幾萬人,咱們有十萬人…一鼓作氣,奪下洛陽,那關麟,我要生啖其肉,生吮其血…”
越說越氣,越說,曹彰越是義憤填膺。
“伯約,你怎麼看?”
倒是曹真,他此前是領略過那關麟厲害的,諸如蹶張弩、連弩、霹靂十牛弩,這些…軍械,哪一個不是讓魏軍損失慘重。
只不過,這一次…直接玩炸的,這就有點兒…不講道理了!且有些恐怖了。
至少,曹真一時間尋不到破解之法,只能把目光望向姜維,聽聽他的見解。
卻見得此時的姜維,在短暫的沉吟過後,他像是想通了一些東西。
“伯約…”
經曹真又一次張口,姜維才說,“彰將軍方纔說的話,我悉數都聽到了,這裡面其實是有一些疑點,第一點是…城中的炸響與城外炸響有些不同,城中的炸響是突然間發生的,且是在深夜那便是沒有人觸碰機關,而城外…很明顯的,是隻要有兵士踩踏到機關,那便會炸開…”
唔…
別說,姜維這麼一分析,還真是讓曹彰沉默了,他愣了一下,竟是被姜維的話所吸引。
姜維接着說,“這就說明,這些所謂的炸響,是有兩個不同的觸發條件,一個是主動觸發,一個是被動觸發…同時,既然曹彰將軍攻城時沒有遇到炸響,那說明從洛河水路方向,並沒有這些炸響的埋伏,彰將軍受困時,第一時間想到的該是從洛水撤離,這樣可以避免損失!而漢軍在守城失敗後能從各城門順利撤出,也說明…敵人至少是預留着安然撤退的路線,只是這些路線,我們並不知曉而已!”
毫不誇張的說,姜維的話…就這麼一番話,就深深的讓曹彰蟄伏了。
他總算知道,爲何曹真但凡遇到點兒事兒,就一定要請教這位“參軍”…
——『這傢伙,有點能耐啊!』
曹彰還在心頭感慨。
姜維的分析則還在繼續,“除了從洛水撤離外,其實還有一種方法,那便是通過收繳戰馬,讓戰馬從這埋伏的土地上高速踏過去,如此便可以試着引爆這些炸響,從而減少人員上的損失!這些,都足夠幫助彰將軍度過危機…”
“當然,現在看來,這些並不重要,事已至此,我們需要找出的是這所謂‘炸響’的弱點,如果是觸碰式的炸響,就如我方纔說的,可以用馬兒先行踏過後,大軍再行前進,如此便能完美防範,可若是主動式的炸響,我分析的是…也如同被動式的炸響一樣,那關麟的發明一定是埋在地下的,且是地表薄薄的一層,通過觀察,當能查出些許不同,然後通過少量兵士少量的探查,或許也能發現些許埋在地下的蛛絲馬跡…”
說到這兒,姜維繼續解釋,“深埋在地下的東西,總會與地表有些不同,這些…在我們關中人的眼裡,是能發現的!”
的確,關中人常年與胡虜拼殺,地面的馬蹄印記,伏耳聽到的聲音,地表的裂紋,這些都能判斷出胡虜騎兵的數量。
更別說,地表是否被挖掘過,是否是新填埋的土,這些…是能夠察覺的。
甚至…
姜維還在分析。“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大膽的猜想…”
“什麼?”曹真與曹彰異口同聲。
姜維則冷靜的說道:“如果那關麟有足夠的數量,能夠悉數炸掉整個河內城,那一夜,就不會只炸響半個時辰,而是整夜的炸響,基於此,他讓彰將軍帶五萬人逃離,固然有離間兵將關係,打擊士氣的緣故,可我卻覺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姜維那冷峻的眼眸凝的深重,“我篤定,他關麟已經沒有多餘的炸響的能力了,炸掉五萬兵,炸掉半座河內城,這已經是關麟數量上的極限,我軍根本就不必再畏懼於這炸響——”
轟…
轟隆隆!
姜維的聲音不大,可聽在曹真與曹彰的耳中卻猶如五雷轟鳴!
天雷滾滾,五雷轟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