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在袁紹的呵護下,袁尚幾乎就沒有真正的見識過戰場是什麼樣子的。
哪怕是教訓最慘痛的官渡大敗,他也只是在一封接一封的戰報上窺測到北國大軍是怎麼一步步走向失敗的。
或許是因爲這樣的緣故,所以袁尚總是會有怯戰的心理,更多時候都是不願意開戰的。
但是,今天,不用審配和許攸來勸他,袁尚自己就知道,他該披堅執銳,騎着戰馬,帶着將士們去到前線跟袁譚血拼了。
因爲河北四庭柱不復,軍中馬延等人威望還不足以支撐大軍士氣如虹,身爲主帥的他,必須親臨戰場。
他在,才能讓將士們捨生忘死的去戰鬥。
此戰,關乎北國大業,勝了,北國之主的位置再無人可以撼動,只許勝,不許敗。
他走到兵鑭前,看着那柄象徵了北國權勢的寶劍,這是袁紹的佩劍,他雙手恭敬的取下,凝神注目,“父親在天之靈,請護佑孩兒旗開得勝。”
我的老天,你是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來的,真要是老主公還活着,也能生生被你給氣死啊,許攸在心裡吐了口痰,對袁尚的臉皮表示敬佩。
“主公,呂布率軍出寨了,袁譚的人也已經追出。”馬延快步進帳稟報最新情況。
袁尚點了點頭,沒再說話,而是將袁紹的佩劍系在了腰上,轉身後朝着轅門走去。
想要做保險的做法,當然是確認了呂布和袁譚的人廝殺在一起袁尚再出兵了。
但其實這一點也不現實。
畢竟呂營距離渡口還有三四十里地呢,正常情況下,袁譚的追兵肯定會趁他登船渡河的時候動手,那麼等斥候的快報送回來,估計天都亮了。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確認呂布帶兵離營,他就必須立刻率領兵馬殺向袁譚軍營,要知道負責外圍截殺袁譚敗兵的兩萬人在天黑時分就已經出發了,拖太久了恐生變故。
十萬大軍,如同潮水一般從三個大寨裡涌了出來,便是晚上看不清陣仗,光是那腳步聲和動靜,也足夠把數裡外林子裡的夜梟都驚飛了。
陳兵於野、下寨對峙,時不時是會發生奇襲敵營的情況,但人數通常不敢太多,因爲擔心動靜大了會被對方的斥候發現,反而跳入了對方的陷阱之中。
眼前這可是十萬大軍啊,動則如山崩地裂的陣仗,想要完全隱匿顯然是不可能的。
袁尚很清楚,大軍行進不到三分之一路程,袁譚就會知道他的動向。
即便如此,這其實也是能算得上奇襲二字的。
因爲這裡頭涉及到了部隊調動耗時的問題,像他這次是有準備的梭哈,大軍整頓尚且花了兩天的時間。
袁譚呢,從他收到軍報到自己的部隊趕到,他的反應時間撐破天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部隊披甲、執銳、弓弩箭矢分發、騎兵牽引列陣,兩個時辰的時間,能讓兩萬人做好迎戰準備就算他用兵如神了。
更何況,袁譚的部曲也不少,就算分了幾萬人去追殺剩下的人怎麼算都不會少過七萬數,這麼些人的大營,光是一道軍令的傳達都要花上半個時辰了,如果還想做到設伏,反擊這些操作,那得給足袁譚十天八天才辦得到。
這是袁尚的仰仗之一,還有一點至關重要,他堅信派出去追擊呂布的人一定是袁譚的精銳部隊。
要說袁譚軍中,最讓袁尚忌憚的,莫過於他的騎兵了。
雖然這次大戰前夕,他也讓袁熙提供了幾千戰馬武裝軍隊,問題是騎兵的訓練非一朝一夕的可以功成的。
官渡一戰,大戟士倒戈相向,騎兵多被擒殺就俘精銳折損殆盡。
反觀袁譚,他的騎兵保存的很完整,而且,那支騎兵一支都是由文丑所統領的,戰力之強悍堪爲北國翹楚。
如果不是堅信着這些騎兵都已經派了出去,袁尚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
在這種全方面佔優的情況下,袁尚覺得自己沒有輸的可能。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敢親身領兵到前線指揮作戰。
“溫侯,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去取袁尚的大營了。”
夜幕下的夏津曠野,一支四萬人的部曲混雜在一起,呂布的人和袁譚的人。
不過讓呂布沒有想到的是,來將是袁譚麾下大將韓莒,在彭城的時候聽文丑說起過此人,是他的副將,跟在身邊多年,論得帶兵還是個人勇猛,都是一號人物。
這樣的人袁譚竟然沒安排在大營打伏擊,而是派來給自己盯梢,這防範心真不是一般的強。
呂布點了點頭,隨後調轉馬頭開始朝着袁尚軍營方向前進。
這兩支隊伍爲了掩人耳目,本就已經朝着反方向跑了二十多裡地了,再折返回去,路程又遠了不少,不說這大半夜的殺到袁尚軍營已接近破曉,將士們也早是人困馬乏,呂布很乾脆的建議:
“到時候我領本部兵馬攻克南營,將軍帶人攻克北營,破營後縱火焚燒,如此成敲山震虎,寒其軍心,或可令中軍大寨的袁軍不戰自潰。”
“可是.我接到的軍令是配合溫侯攻破袁尚的中軍寨,其部大軍已出,副營取之無用,還是遵照公子的吩咐進攻中軍大寨吧。”韓莒說話做事都像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呂布看了他一眼,嗤笑了一聲,“我反正是去取南營的,至於你,我無權調度,何去何從,自決吧。”
一開始約定的好像不是這樣吧?韓莒眉頭一皺,沉聲道:“溫侯何故出爾反爾,伱寫給公子的信末將可是都看過的。”
“此一時彼一時嘛。”呂布沒說謊,當時是爲了哄着袁譚上鉤,當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現在,你愛去不去,反正壓力在你家主子身上。
“我不明白什麼此一時彼一時,請溫侯解釋清楚。”
籲律律~
韓莒話音剛落,赤兔馬便嘶鳴了一聲停了下來,呂布扭頭看向他,“我呂布做事何時需要向你這種貨色解釋?”
呂布的聲音很輕,也沒有刻意帶着威脅的語氣,可就是這麼一瞥,讓這位跟着文丑在戰場廝殺多年的副將心頭一滯,本能的躲避呂布的目光。
老岳父的眼神可不是一般人敢直視的,林墨心道就是你的老上司文丑見了都犯怵,你跟這鬧騰什麼呀。
“子龍,人都點齊了吧?”林墨絲毫不關心兩位主將間的氣氛不對,他韓莒要是真的敢動手,也算他能耐了。
“三百騎射早就點齊。”
趙雲點點頭後,關心道:“他的畫像我也記在心裡了,只要他出現,就一定跑不了。”
林墨笑了笑,“以我對他的瞭解,你應該是能得手的。”
說完,林墨表情又嚴肅了起來,沉聲補充,“不過如果到了午時還沒能等到,你就一定要趕回來與我們會合了,袁譚收攏袁尚的敗軍後,肯定會對我們下手,這點人是擋不住他的。”
雖然林墨心裡頭有十分的把握能完成一箭雙鵰,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他也開始學着做兩手準備了。
不管怎麼說,總不能讓子龍陷入險境。
江山大業我要,兄弟情義我也要!
來到袁譚的中軍寨前,袁尚無暇去觀望分析,大軍按着出發前的部署,立刻就行動了起來。
馬延率領三萬兵馬從正面的西寨下手,何茂率領三萬人從南寨攻入,張頡也率領了三萬人從北寨攻入。
而袁尚自己則是領了一萬人在外圍督戰,同時也可把聲勢壯大起來。
至於東寨,他是刻意圍三缺一放出一條生路給袁譚的人逃跑用的。
幾千人的作戰,靠的是兵馬勇猛,第一時間造成儘可能大的殺傷從而形成威懾,最後慢慢蠶食對方。
而這種幾十萬人血戰在一起,靠的就不是殺戮了,而是聲勢,是士氣,把對方打成衰敗之勢,逼迫對方逃跑,在這個過程中,會造成大量的踩踏,真正戰死的人相比於踩踏死的,反而要少很多。
可如果你把最後的生路都給堵死,就是逼着別人跟你拼命智者不爲。
袁尚是站在正面西寨的轅門下,他不清楚馬延與何茂兩條戰線如何,目光只能鎖定在張頡的身上。
張頡帶領兩千騎兵,當先衝入,沿途挑翻篝火引燃帳篷,過程倒也不是摧枯拉朽的順暢,騎兵尚未完全衝入轅門,就開始有箭雨從兩側朝着他們傾瀉。
張頡雖然不是什麼名將但也知道此刻早無退路,他率領的騎兵是袁尚的矛頭和槍尖,勢要扎進袁譚軍的心臟,沖垮他們的戰鬥意志。
轅門下的袁尚打眼看着兩側射來的箭雨,嘴角微微上揚。
從密度看,不到千人,跟自己預估的差不多,畢竟在自己的人趕到前袁譚是已經知道消息了的,他要是完全沒有抵抗,反而讓人不放心。
但如果想憑着這點人阻擋住自己的十萬大軍,那無異於癡人說夢。
待得那些步卒也開始衝入軍寨,錯落的帳篷間隙裡射出的箭雨也開始減弱,廝殺聲、吶喊聲、戰馬嘶鳴聲交織在一起,讓袁尚心潮澎湃。
“斬殺袁譚!斬殺袁譚!斬殺袁譚!”衝入袁譚軍寨的兵馬都在喊着同樣的口號,振奮軍心的同時,也可起到阻嚇敵軍的作用。
從袁譚軍寨的上方俯視,馬延、何茂與張頡三支人馬正朝着中軍大帳蟻聚,他們的目的是要衝破中軍寨,斬將奪旗。
只要中軍帳一破,大纛倒下,袁譚的軍隊必定會潰亂,到時候只需要一路抓俘虜就行了。
眼看還有一里地就要抵達中軍帳了,張頡甚至都可以看到中軍帳外篝火明亮,那杆‘袁’字大纛獵獵作響,那便是他此行的目標。
“快!弟兄們,主公賞格,誰奪此旗賞千金,斬殺袁譚賞萬金!”張頡也開始叫囂了,揚着手中長槍獰笑。
這句話剛剛喊完,張頡只覺重心不穩,向前傾倒,原是狂奔的坐騎前蹄踩空,使得戰馬翻滾在地,巨大的慣性使然,張頡自己也跌落在地上。
儘管萬分吃痛,張頡卻不敢耽誤,趕忙爬了起來,無數慘痛教訓告訴他,這個時候慢一點就可能被後面的騎兵踩死。
當他爬起才發現,自己竟然在一個半人深的坑陷裡,身後騎兵紛紛下餃子般摔進這個坑陷裡頭。
“快停下!快停下!”反應過來的百夫長大喊着。
面前坑陷可不算小,滾落七八十騎,卻未能填滿,這麼大個坑洞,沒一天的時間也挖不出來啊,張頡心知不妙,便要爬出坑洞。
還沒來得及挪動身子,一陣箭頭帶火的箭矢便朝着他們射來,火箭落在坑陷裡,當即引發一條高高的火舌將坑陷裡的人馬吞噬。
原本坑陷裡就澆灌了桐油,周遭不知什麼時候,涌出來一羣軍士,將手中的桐油罈子砸了下去,深怕這大火燒的不夠猛不夠烈。
“啊~!”烈火焚燒的痛苦,讓坑陷裡的騎兵發出滲人的慘叫,戰馬也吃痛嘶鳴,聽的人毛骨悚然。
這種直擊心靈的慘叫一瞬間就把‘斬殺袁譚’的口號給壓了下去。
坑陷裡的人周身被火焰吞噬,可求生的本能驅使他們爬出坑洞,宛若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嚇的騎兵們紛紛後退。
他們的眼中,只見得一個個火人從坑陷裡爬出,慘叫,沒跑幾步便轟然倒下,刺鼻的焦肉味讓他們胃液翻涌。
這是他們的視線,若是從上空俯瞰便會知道,同樣的場景也發生在馬延與何茂那頭。
這種慘景,這種衝擊,任誰還能有作戰的意志。
“弟兄們,與我殺將出去!”對面,一匹駿馬高高躍起,飛過了兩丈寬的坑陷,如神兵天降般落在了袁尚軍騎兵的面前。
是趙睿,他手持長槍,匹馬一人衝入敵軍便是一陣大砍大殺。
幾乎同時,袁譚軍從四面八方涌了出來,他們一手持刀,一手握盾,貼上去便是鬥狠。
騎兵爲開道先鋒不假,可一旦失去了衝鋒的勢頭,那他們的戰鬥力不會比步兵強多少。
更何況方纔的慘景着實是把他們嚇的丟了魂,又沒了張頡指揮,立時如無頭之蛇胡亂扭曲。
反觀趙睿這頭,靠着赫赫戰功殺出來的破虜校尉,太明白怎麼樣去鼓舞軍心了,只要自己往那一站,就足夠讓將士們悍不畏死了。
圍上來的刀斧手,或是劈砍着馬腿,或是用盾牌形成一道鐵壁逼着騎兵一退再退,打的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想退,卻發現後面都是自己人,把生路都給擋住了,壓根退不出去,心頭當即籠罩上一層絕望。
跟在後排的袁尚軍步卒情況沒有好多少,他們自衝入袁譚軍寨便呈扇形輻射,想在最短時間內造成最大的聲勢。
可行至一半,便迎來了比蝗羣還要密集的箭雨,無數的軍士從帳篷側面衝出,叫囂着要把袁尚的頭砍下來。
袁譚軍寨內,四面八方都是燃燒的帳篷,胡亂奔跑的戰馬和刀兵碰撞的刺耳聲。
原以爲是來奇襲的袁尚軍,被早有準備袁譚軍這麼一衝,戰鬥意志立刻有了幾分鬆動。
這時,最裡面的軍士開始吶喊着什麼,待得那喊聲越來越近才聽清楚,是有人在喊‘張頡陣亡了。’
大戰纔開始沒多久,便傳來這樣的噩耗,袁尚軍的將士雖是沒有立刻逃跑,可大家都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深怕自己被丟棄在戰場上。
這樣的心態下,又如何能跟早有準備的袁譚軍正面廝殺,一時間便被殺的節節敗退。
站在轅門下的袁尚還不知道里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握着寶劍的手早已汗溼,懸心的伸長脖子張望裡頭的情況。
“主公,不好了,有騎兵掩殺過來了!”沒等到裡面的消息,便聽的身旁護衛的都尉喊了一聲。
順着他所指,一股騎兵竟然都跟寨外的督戰兵廝殺上了,他才反應過來。
沒辦法,大寨裡的廝殺動靜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住了,根本沒人會想到曠野之上還能殺出一支騎兵。
而且這騎兵的戰鬥力極強,一個衝鋒便將督戰兵撕開了一道口子。
由於陣型分的太散,這支騎兵如同惡狼衝入羊羣般肆虐,根本沒人能擋。
隨着他們殺近,藉着寨內沖天火光,袁尚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朝着他猙獰的笑。
是袁譚。
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