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莫非王臣
二人的視線交匯一觸即分,種平壓下心頭的那點異樣,低頭掩飾般再度抿了口酒水。
“兗州之事……”
曹操眯起眼睛,他從種平短短一句中,已經得出些不利於種平的信息:
比如,不論種平是在何種情況下知曉呂布偷襲兗州之事,他最終選擇的是棄兗州而救徐州。
若是換作他人,怎麼也會推諉解釋幾句,種平卻說的坦然,想來也知道他這選擇意味的是什麼。
曹操看着種平,他既愛種平這樣的一腔孤勇,赤子之心,又無法不生出芥蒂,去猜疑試探。
尤其是今日之後。
他從前不是不知道種平有“識人之明”,但那時種平只是偶爾能以奇怪的角度出發,“碰巧”忖度出他人的意圖。
是以曹操不以爲異,並未正視此事。
直到種平說出那個回答。
曹操意識到,自己的這位“侄兒”,對他似乎有些過於瞭解,以至於不知不覺中,已經同他生出這樣的“默契”。
這的確是引人注意的一件事,曹操很清楚,在種平面前,他大多時候充當的是個“慈愛”叔父的角色,而非內修政治,外修武備的一方太守。
那種平爲何會對他如此熟悉?
曹操不會自戀的以爲自己在天下有多大的名聲,那種平的態度就很令人深思……
他不由自主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種平的場景,那張稚嫩的臉上,出現的第一個表情是什麼?
激動?不安?敬仰?
都不該是那時候對方該產生的情緒啊。
曹操若有所思,餘光輕輕劃過埋頭喝酒的種平。
種平莫名覺得後背發涼,趕忙又咽下口酒液。
“曹公。”
出乎幾人意料,劉備主動站了出來,打破了這有些古怪的氛圍。
“曹公可聞範文子舊論?”
“過由大,而怨由細,故以惠誅怨,以忍去過。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後可以武。”
“今陛下責陶使君放縱黃巾之咎,曹公假節鉞,奉天子詔而討徐州,豈不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刑外乎不臣,而忍於小民,豈爲伐逆哉?且備亦知御宄以德,御奸以刑。曹公攻徐州,多殺人民,除鯁而避強,可謂刑乎?”
“徐州非王土?百姓非王臣?曹公之刑,備不敢從。”
“汝何人?在此大放厥詞?!”夏侯惇眉頭一皺,腰間利刃出鞘。
他不是不知道劉備到底是什麼人,相反正是因爲他清楚劉備只是一個小小的平原令,纔會顯得如此激動。
劉備雖是勸阻曹操之語,其中卻帶着淡淡的譏諷之意,夏侯惇怎麼會聽不出?
在夏侯惇眼中,劉備實在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既認不清自己的身份,又抓不準此時的時機。
兗州遭呂布偷襲,他們這些人正是着急上火之時。
自家主公客套客套讓你坐了客座,你還真把自己當做客了?
“元讓。”
夏侯惇都做好了把劉備叉出去的準備,卻被曹操出聲喝止。
“這……嗨呀!”
夏侯惇憤憤收刀入鞘,重新站回曹操身後。
握緊酒觴的關羽同怒瞪雙目的張飛對視一眼,也都復坐好,只是離劉備愈發近了些。
張飛低聲咕噥幾句,種平離他不遠,聽出是對夏侯惇連帶上曹操的不滿。
他其實也有些驚訝於劉備的“頭鐵”,敢當着曹操面直接說他屠城做得不對,還若有若無地諷刺曹操“奉天子”這事……
該說真不愧是昭烈帝嗎?
種平自認爲是沒有這樣的勇氣,只能歎爲觀止。
“平入圖縣時曾與呂布麾下郝萌一戰,得知呂布等人已佔據濮陽,嚴格把控消息,因此未爲周遭城縣所知……”
種平眼見帳中氛圍愈加僵硬,不得不硬着頭皮站起身。
“雖遣人急入許都報信,可……”
種平有些猶豫,組織着話語。
“依平所見,縱然有張邈陳宮配合呂布作亂,這般輕易攻克城池,隔絕內外,其中恐怕……少不了兗州士族……”
他當初擒下郝萌,與太史慈在對方面前做了齣戲,爲了便是降低呂布對於兗州重視程度。
種平曾經也算是與呂布有過“深交”,這人身上的自大剛愎,他還是瞭解的。
雖然放了郝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是他的確分不出兵去押解郝萌回許都和處理對方麾下那些士卒……
但的確是有離間和助長呂布氣焰的意思在其中。
試想郝萌入陳留後,是否會將自己被種平擒獲的消息如實告知呂布?
若是說,那他要如何解釋自己被種平完好無缺放回去的事實?
種平認爲郝萌遮掩他被俘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衆口難調,何況他追擊郝萌前,放了他麾下不少人逃竄出去。
最有可能的情況是,郝萌會編造自己逃離的場景,將種平主動釋放他,改爲是自己急中生智,逃出生天。
那他大抵會放大種平那時說出的託詞:兗州缺兵少將,畏懼呂布兵鋒。
種平考慮過,有陳宮在呂布身側,呂布聽信郝萌的吹捧的可能性會有多少。
換作其他人,他估計是不會覺得這樣微不足道的干擾會起什麼作用的,最多也就是做個廣散網的嘗試。
但……
他要設計的對象是呂布。
“真是吃裡扒外!”
張飛小聲嘀咕一句。
種平沒忍住和劉備同時將目光投到張飛身上。
不知爲何,種平總覺得張飛下一句就是“幹得漂亮”……
曹操沉默良久,沒有接着關注兗州如何,反倒是詢問起了劉備。
“劉爲國姓,玄德亦是皇室貴胄?”
種平一時間拿不準曹操這是什麼意思,礙於立場,也不好干涉,只能也裝作副好奇模樣。
“那當然,俺大哥乃是中山靖王之後!”
張飛按耐不住,粗着嗓子迴應。
這一天在席上,酒沒喝幾杯,氣卻受了不少,他早就有些坐不住,方纔又被夏侯惇輕辱,明擺着是看不上劉備官職低微。
張飛也不願忍氣吞聲,見曹操問劉備是否是帝室後裔,瞟了眼夏侯惇,當下就將劉備身份脫口而出。
“哦?”
曹操明顯來了興趣。
“玄德既爲帝胄,何故屈居平原,爲一小相?”
種平不由自主開始腦補後世那些陰謀論。
難道現在曹操就看出皇叔非同尋常,想要從身份上否定皇叔?斷絕皇叔成長的可能?
如今劉協可就在曹操手上,想要讓宗正篡改族譜……並非是做不到的事啊。
“啊。”
劉備眉間閃過一絲鬱色,卻答得坦蕩。
“備涿郡起兵剿戮黃巾,大小三十餘戰,頗有微功,得除安喜縣尉。因督郵無理,強索賄賂,備不願爲,怒鞭督郵,棄官而走……起起伏伏數年,方安於平原。”
曹操聽完,神色倒是沒有什麼變化,繼續道:“操尚記得,討董之時,玄德與左右二將,共戰呂布的情形。”
“玄德既爲帝胄,小小一個平原相,實在委屈了些。不若入朝堂之中,一展抱負,也好伴於陛下身側,玄德以爲如何?”
曹操雖然對着劉備說話,卻是意味深長地去看自顧自飲酒,貌似不怎麼關心他二人對答的種平。
劉備眉頭動了動,他聽曹操言下之意,似乎有些想要招攬他的意味。
他有心想要拒絕,但勢比人強,也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意的能力。
只是猜不出曹操這招攬之心,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開口欲言,視線順着曹操的目光,定格在種平身上。
“……曹公相邀,備焉敢不從。”
劉備最終舉起酒觴,應下了曹操的“提拔”。
他明白曹操這次招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許更多的,是在種平。
哪怕曹操明面上承認了劉備的皇叔身份,現在還只是個平原相,沒有什麼名聲戰績的劉備,想要讓曹操正眼相待,那還是差得太遠了。
曹操注意劉備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種平耐人尋味的態度。
他不覺得劉備能算得上一方諸侯,自然也不會猜,或者說,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認爲種平會想要去輔佐劉備。
畢竟這聽起來太過於天方夜譚。
但不可否認,曹操在劉備身上看到了無用武之地的絲絲英雄氣。
劉備的確是個被埋沒的人才,尤其是他左右二將,這般錯過,實在可惜。
不如將他調入許都,一者伯衡重情,許都之中親友越多,便越難以抽身。
二者也看看這人身上到底有何異常,值得伯衡如此關切。
其三則是,招攬成功,可得三位武藝超絕的大將,不成,也可監視遏制,未雨綢繆……
曹操心中諸多籌算,劉備亦是另有擔憂。
他自得了曹操屠徐州的消息,也知曉種平執意要他與曹洪離北海,入青州。
就如同他驚愕之下,第一反應就是種平必然會去徐州一樣,種平也清楚,只要劉備得到消息,就不會不去救援百姓。
劉備正是明白種平爲他考慮良多,愈覺得不能辜負種平一片心意。
他與種平,是君子相交,怎麼會願意讓種平陷入爲難境地?
因此當曹操言語中流露出對他的試探和對種平的懷疑後,劉備乾脆直接答應下曹操的“邀請”。
入許都,對於他而言,或許是機遇也不一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