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信的山陵低矮,野草豐茂,鬱鬱蔥蔥,傍晚霧嵐蒸騰,給那兩座人跡罕至的山丘增添了幾分熱氣。
種平握着一把短鐮,一路往山下走一路劈砍周遭的荊棘雜枝,雖然這條路他與李蒙幾人日日都走,已經踩踏出了一條小道,但山上的雜草灌木太過蕪雜,每每勾住人的衣角鞋襪,平白弄出許多損傷。
“我這幾夜看星象,往下一段時日皆無雨水,我想着之前已經請了匠人選石,是不是這幾日便能打銷了?”
確認過兩座山皆可採石之後,種平雖忙着測水位畫草圖,可也沒忘了組織匠人在選定的石料上開面,有了這樣的平面,才能方便後續在石料上打銷,即在石料內部創造出一定的凹槽或孔洞,以便後續的加工工作。
他將鐮刀別回腰間,詢問起揹着籮筐跟在自己身後的李蒙,“我記着似乎公祐說已經招了附近村子的青壯?上次同我說時,我記得約莫是五十人。我雖是第一次參與這開採石料之事,但料想要照我的想法修水閘,僅五十人是不夠的。”
“公祐先生不是與子尼先生爲隱戶重新編纂了戶籍?”
李蒙微微皺眉,被曬黑了一個度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思慮:“我也看過縣誌,廣信縣城之中亦有士族,想來一族之中,便是佃農家奴也有百人。何況修閘治水,並非只爲廣信一縣。使君爲何不從周邊縣城之中招募壯丁呢?”
種平低頭掃了眼身邊的草葉,扯了一片覆着白絨的葉子,在指尖碾碎嗅了嗅:“這聞着倒像是艾草之類的,應當有些驅蟲的效力。”話說着,他示意李蒙垂首,將手上的草汁抹在了李蒙臉上被蟲豸咬出的一片紅疹上。
“先用這五十人試採一日,我看看能採多少石吧。”
種平又採了一片同樣的草葉,讓李蒙遞給王三:“摘一些弄碎了抹在身上就不招蟲咬了。”
“若是不成,”他將話題又轉回到採石上,“便再從猛陵和端溪兩地招募壯丁,這事到時候我去同子尼說,我記得這兩地的縣令都是玄德公新任命的。”
種平有點後悔當初穿越的時候天天看小說了,早知道到這兒來真要做實事,就該好好學一學怎麼製作火藥,若是能直接炸山採石,便是五十人也足夠用了。
等等……
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回想起了一串口訣:一硫二硝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
前幾天自己剛做了交州的礦物分佈圖,好像確實哪裡有金屬硫化物礦來着,要不等回去找找看?
這樣的念頭在心中晃了一晃,一想到又要去找礦,又要做實驗研究配比,種平便覺得頭又開始作痛了。
種平本來是打算蓄鬚的,只是覺得打理起來太過麻煩,之前在許都空閒時間多,尚能耐心修理,自從到了廣信,不說修水閘這件大事,光是種香菜養鴨子就讓種平忙的腳不沾地了,哪裡還有這個閒心?索性直接剔了個乾淨。
“有時候真想讓子尼化出幾十個分身。”
他突然感慨了一句,“要是再有幾個子尼幫我做這些事,我只坐着獻策該多好。”
李蒙莫名聯想了一下國淵長出十幾雙手腳的模樣,臉上倒剋制着沒露出什麼異樣,只是過了一會兒纔開口提議:“爲何不讓吳質和霍丘在旁協助?我看這兩人皆是可用之人。”
種平聞言沉默了片刻:“虎……霍丘是將帥之才,我本來是想讓他跟隨關將軍左右,只是現下關將軍在交趾未歸,因而將他送去了叔至那裡。”
“他似乎做慣了兵士,日日習武練箭固然是好事,但我卻想着他能向叔至學一學練兵之法……也許是我太急於求成了。”
他說到後面,語氣中多了幾分不確定,從前種平還能算得上有些許決斷之力,可越往後,越是涉及親近之人,他反而畏手畏腳了。
“至於季重,”種平其實在吳質還留在荊州時,就曾寫信同吳質言明自己已是白身,將在交州碌碌數年,若是吳質有意入仕,自己可以向劉表舉薦他爲官。
吳質確實是收到了種平的信件,他曾經的確將種平當做過進身之階,圖縣事了後,那點子無依無靠的遊俠熱血激盪,也的的確確是想過侍奉種平終身。
但他並非是個光明坦蕩之人,在許都時他對外是種平的門客,種氏父子把禮義掛在嘴邊,但行事卻隨意不羈,無論是所謂的門客還是僕役,相處起來倒像是同住的房客。
說是僕役,但大多都是年邁老人,日常最多不過出門跑腿,在府中穿遞些物品,吳質一日之中最多也就見他們幾回,大部分時間僕役們都在前院的屋子裡住着,過自己的小日子。
這樣的清閒看在眼裡,吳質一直覺得種府要是哪一日廣而告之要買僕役,前來登門的人恐怕能夠踏破種府的門坎。
照理說每日這樣待在種府上對於吳質來說便已經是從前不敢多想的事了,可惜吳質越覺得自己應當滿足,便越生出許多的不滿足來。
種平在曹操府上教導完兩位公子離開時,吳質常常會侍立車馬身側等候,偶爾他能看到曹操出門相送,這時候他總是又忍不住想起圖縣的那些人和事。
權勢太過誘人了,只是親眼見過一次它的偉力,從前的那些憎惡與怨恨,竟然也能釀成渴望的毒酒,明知穿腸爛肚也想要啜飲滿杯。
有一段時間,吳質睡在種平房側,輾轉反側都是想着如何做官,但不知爲何又無法向種平去求。
董承爲亂許都之前,種平不再教導曹氏的二位公子,而是拐彎抹角將郗慮推了上去。
倘若吳質不曾見過郗慮此人,讀過這人的文章也就罷了,可偏偏他和此人交談過,又偏偏那樣巧,他自入許都以來,習的皆是種氏父子與蔡邕的文章。
他自詡文采出衆,心裡有一股俠傲之氣,得志之時總覺得有高人一等處,知道這樣的消息,雖並無立足指責之處,但心中總是鬱郁。
硬說是怨?那應當也不是,至少吳質確定自己不曾對種平生過怨。
可能是嫉妒,亦或者是其他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一直橫亙在他心頭。
在荊州收到了種平的信時,吳質看到其上的舉薦之語,明明應該接下種平的這番好意,他自己也感到了動心,但不知爲什麼,最後只是將那信件折起收住,一頭扎進了交州着毫無前途的荒僻之地。
“季重敏而多慮,既傲且卑,雖有才,然惟文學之域,非爲官之器也。”
種平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吳質的性情,他能感受到吳質的自傲,但對方又在骨子裡刻着一股微末的自卑感,有時候種平也不知道吳質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若是要季重輔助採石之事……我請玄德公讓憲和先生來主導此事,應當出不了差錯。”
種平想着簡雍最近清閒,手頭並無什麼重要的公務,倒是可以借過來一用,頓時覺得肩膀上的擔子輕了許多,回去的步伐也快了些。
這時候他尚且不知道劉備已經帶着樊阿等在自己家中,否則恐怕早想法子出逃,徹夜不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