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郭張之亂
長安城外
密集的人頭自土丘下方浮現,穿過茫茫雨幕,漸漸顯露身形。
這是一隻約莫四五萬人的軍隊,軍中未曾懸掛旌旗,士卒身上大多穿着普通的絳紅色軍服,少有甲冑,只有幾個扛纛之人舉着光裸的旗杆,立在主將身後。
讓人難以辨認軍隊的歸屬。
“呸!”郭汜狠狠吐出口中泥沙,用力抹去面上雨水,滿臉晦氣,擡手示意軍隊停止行進:“這雨委實來得不合時宜,籌謀多日,地利人和,不料竟要毀在天時上!”
“文和,我等已誤了約定之時,也不知長安城內呂布和張濟樊稠戰得如何?”
郭汜隨意跨坐於石塊之上,一路行來,越近長安樹木越少,尋不得隱蔽之處,郭汜無奈之餘,心中也難免感嘆長安變化實在是日新月異。
想當初太師在時,雖然修建郿塢時砍伐了長安周邊不少樹木,但總歸也只是在長安城外三十里左右,並不顯得突兀。
那時長安城外地勢平坦,也適合急行軍,可現在……城外土坑土丘密佈,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要重修長安城呢!
爲了軍隊行進隱藏的方便和效率,郭汜一路上根據腦海中記憶規劃路線,接連派出斥候打探,不曾出過差錯。
直到接近城外,郭汜還滿心以爲呂布回城,不可能不與圍城的張濟樊稠交戰,因此令斥候不必冒進,只在附近探查即可。
不料竟然是結結實實坑了自己一把,現在無處隱蔽,也只能這般赤裸裸進兵,左右城內有呂布爲內應,哪怕使不得上策,中下策也夠用。
雖有些可惜,但只要提前奪下長安,李傕便是有千番手段,也奈何不得自己。
郭汜既然發問,賈詡儘管並不想在雨中多做耽擱,卻也不得不恭敬迴應。
他先是掀起衣袖,擦拭一番額頭水跡,習慣性隔着袖子觀望幾眼郭汜神情,心中大約知道該如何開口方可得對方歡心而不禍及己身。
“將軍,詡以爲成事關鍵,皆在溫侯之身,若是溫侯功成,張濟樊稠不足爲慮,吾等只待城門一開,即可掌控長安。”
賈詡心底有一瞬間憂慮呂布會不會背反,然而他想着憑藉自己先前的手段,呂布除非是失了智,否則絕不會背叛郭汜。
不過若是城內有可以破除自己之計的人……不,不可能。
賈詡飛快將城中衆人在腦中過了一遍,隨即鬆了口氣,根本就不存在能看破他謀劃後還願意替呂布破局之人。
郭汜更是完全沒考慮過呂布會背刺自己,畢竟他二人可是“指山爲誓,歃血爲盟”,在當今之世,盟誓爲天地見證,對人的約束力還是非常大的。
對於賈詡口中的張濟樊稠……用呂布對這二人,屬實是殺雞焉用牛刀了。
郭汜一點也不擔心呂布會出什麼意外,他擠乾淨溼漉漉的衣裳,只覺自己已是立於不敗之地。
不知是否是應和他此時心情,雨勢一減,原先瓢潑大雨,此時轉成無邊絲雨,交織天地,細勝蛛網,縛住芸芸衆生。
“且在此處紮營,待城牆之上換得呂布旗號,吾等便入城!”
郭汜與賈詡正說着入城之後的事宜,完全不曾察覺不遠處草叢中新生灌木微微搖動,一人屏着呼吸,輕輕挪移着身子,往枝葉深處爬行而去。
待出了成片的草叢,那人方卸下口氣,不敢耽擱,直直奔向張繡營帳。
“什麼?!”張繡驀然起身,手心滲出汗液,不敢置信地望向那前來稟告的斥候。
“你說文和先生在郭將軍身邊,還爲郭將軍獻策?!”
張繡扶住長槍,心神恍惚,一時之間渾渾噩噩,不知該做何應對。
這是何等艱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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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怪張繡絕望,他麾下不過千人,而長安城中呂布已掌握城門,算上可以收降的人數,手中約莫有近四萬餘人,又有郭汜那四萬多人,甚至賈詡也在其中出謀劃策……
無論怎麼看,我都不可能有一絲反抗機會,叔父還在城中水深火熱,我又怎可棄叔父於不顧?
恩養之義大於天,李將軍,繡只得暫時投靠郭汜,待救出叔父,繡必想法子脫身,復回您身旁,執鞭墜鐙,莫敢推辭。
所謂投郭一念起,頓覺天地寬。
張繡打定主意先要投奔郭汜,借郭汜之兵以救張濟,略微定了定神,低聲吩咐道:“持我手令去尋郭將軍,只說我等先軍至此,是來試探樊稠是否反叛,其餘一字都別多提。”
“是。”斥候將張繡話語記在心中,明白這是主將要換人了。聽出張繡言下之意,並未是真心投靠郭汜。
他沒忍住有一刻動搖,欲將張繡出賣,以換取郭汜賞識。
張繡從懷中掏出印信,冷眼望着那斥候,右手一抖,印信被高高拋起。幾乎是瞬息之間,他左側白點一閃,紅纓如同血液噴出脖頸般激射而出,凝做一點的槍尖挑起印信之上與螞蟻一般大小的綬帶結,刺至斥候眼前。
斥候鼻間冒出一滴汗水,只覺自己整個人被張繡槍尖鎖定,不管怎樣都無法逃脫。
“怎麼,不敢接?”張繡晃了晃槍尖。
斥候不由自主盯着那寒光,良久才反應過來,伸手接過印信,諾諾退下。
待出了營帳,斥候傻傻握着印信,想要收進懷中時,才發現那綬帶上沾了幾滴血跡。
他後知後覺摸了把臉,摸出滿手血液,這時只覺出雙眼之間刺痛不已,摩挲一番後恍然明悟,是被那槍尖上刺入皮中,留下了個指甲寬的傷痕。
斥候心中一陣後怕,他甚至沒有任何察覺,也完全不記得張繡的槍曾刺到過自己的眉間。
他不敢再動什麼心思,急匆匆便往郭汜處趕去,生怕晚了一步,便要橫屍於此。
長安城內
未央宮中
張繡滿心惦念着的張濟站起身,從容跪坐於劉協下方。
“張卿,朕素知張卿忠義之心,身着甲冑入宮,定然爲赴國難,只是不知張卿口中之‘賊’,是何人?”
劉協端坐玉席之上,脊樑繃直如尺,言語之間自有雍容氣度,年紀雖小,卻已有帝王雛形,睥睨傾身時帶來的壓力,饒是張濟也難免垂首,暫避其鋒芒。
他並非當真不知曉張濟喊出的“賊”是何人……都能說出“董太師社稷之臣”這樣的話,針對的何人也就一目瞭然了。
長長的冕旒遮蓋住劉協眼底的蠢蠢欲動,和那不經意間投向王允的一瞥,他籠在寬大衣袖中的手一點點握緊。
用王允換張濟,恰似以梟棋去攻對方散棋(類似卒子),絕非明智之舉,可是,當真如此嗎?
劉協閉上眼睛。
此時殿內似乎只餘他一人,而他膝上正擺着雙陸殘局。四角爲陰,四邊爲陽,中心生太極,黑白雙魚首位相接蜷縮於太極之中。
六枚棋子各取三枚在棋盤代表己方的兩個角內平放,他指尖一動,推出梟棋滑至一角,棋盤對面隨即擲出算籌,原本乾淨的棋面被算籌打散。
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象曰:雖磐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像大石與木柱一樣堅定,有利於居守正道,宜於樹立王侯的威信。
象辭說:雖然徘徊難進,但前進的心願符合正道。以高貴的地位平易近人地接近下賤的人,就可以廣泛得到民衆的擁護。
棋子散落一地。
彷彿又是一個輪迴一般,劉協再次得到了“人君之慾平治天下而垂榮名者,必尊賢而下士。”這句當初自己回覆董卓侮辱的話語。
他極其緩慢地撐開眼睛,似乎被殿外的水汽刺激到眼球,睫毛顫抖着,上下眼皮碰撞一瞬,復又快速分開。
正道……不錯,朕爲皇帝,所行之處皆爲正道!何須猶疑?至於“貴下賤”,待朕掌權,可行文景之政,藏富於豪右,到時天下之心盡歸於漢,朕可爲三興之主!
“張卿但說無妨。”劉協眼神凌厲,雙手掙脫大袖束縛,按在膝蓋之上,探身詢問。
朝堂之上,百官面色各異,幾乎劉協這話一出口,這位小皇帝打得是什麼念頭,諸位老狐狸便已品出滋味,此時或明或暗,大多將目光投向閉目養神,一副老神在在模樣的王允身上。
張濟膝行上前,伏地泣曰:“陛下,臣甲冑刀斧入殿,是爲大不敬,若非滿心熱血爲陛下效死,誅絕朝中惡逆,清明社稷,濟斷不敢如此作爲!”
“還請陛下念在我等西涼軍士,一心除賊,只爲平反社稷之臣份上,託臣以誅惡之權,濟焉敢不肝腦塗地,繼之以死?”
這就是赤裸裸將交易擺到明面之上,劉協給張濟兵權,讓張濟殺王允立威進入朝堂核心,張濟則交出西涼軍,包括自己本人對皇權的決對支持。
楊彪蓄養得極爲齊整美觀的三縷鬍鬚飄蕩在胸前,他袖中的手差一點便要擡起,去撫自己的鬍鬚,只是生生又剋制下來。
這張濟,明明是出身西涼的一介武夫,又非士家大族,怎麼能說出這番文理工整的話?
字字忠心,字字帶血,竟是死死拿捏住陛下的急於掌權且與司徒不睦的死穴,有這般謀劃,怎會籍籍無名?
楊彪只覺得張濟身上處處透着古怪,不過,若是此人一心只是想入朝堂爭權奪利,自己未嘗不可以試着拉攏一番。
“哦,張卿的意思是?”
劉協故作不解,即便心中已經選擇放棄王允,面上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
張濟似乎早已預見劉協反應,他收起面上眼淚,拂盡衣上並不存在的土灰,直起上半身,先行拱禮,隨後便是九拜大禮。
“濟請陛下誅殺司徒王允,以正天下!”
《漢書王允傳》載:“(初平)二年春,連雨十餘日,卓部曲將李傕、郭汜等先將兵在關東,合謀爲亂,使張、樊攻圍長安。少府平以兵御之,數日即克,擒濟。濟城中合兵叛,強殺允。”
“允時年五十五。天子感慟,百姓喪氣,莫敢收允屍者,唯故吏平陵令趙戩棄官營喪。”
“時郭汜因相與濟作亂,取長安,禍毒方深,篡逆已兆。謂之‘郭張之亂’。”
(感謝墨o客的打賞,明天日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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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常仁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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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心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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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