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裡,蔣琬不敢多問,也不敢多說。
只覺得脊背有些陰冷。
形勢發展到眼前這一步,龐林有問題,趙雲有問題,就連徐庶也有問題;問題最大的中軍四大部督現在依舊好端端在統軍。
就連尚書令黃權,也積極性不高,似乎眼睜睜看着大將軍跳進坑裡,不做勸阻。
仔細想一想郤揖自殺後朝廷公卿的舉止態度……似乎就連廖立,也沒有勸過大將軍。
誰都知道,自夕陽亭會面後,北府就開始接觸、拉攏、分化、策反雒陽駐軍;而大將軍、大司馬掀起的雒陽戰役……敵人是雒陽魏軍,可真正要斬斷的是北府外圍手腳。
雒陽戰役因豫州郡縣組織瓦解缺乏糧秣而暫停,成爲敵我笑話。
自然地,軍事手段不行,那就繼續採取政治攻勢。
難道就沒看到,魏國名將、右將軍張郃已經率部舉義?
蔣琬眨動眼睛,思索前後,只覺得一切就豁然開朗。
多少人苦思冥想恨不得殺光對方永絕後患,可上面的丞相、陳公,似乎很有默契;再下面一級的實權重臣也都小心翼翼維護局面。
而到了郡守、將軍一級,怎麼想已經不重要了,就彷彿洶涌洪水裡的泥沙、碎木,隨波逐流即可。
越是思索,他臉上頹然之色越發明顯,手中無力握着奏摺,嘴皮輕動還是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有氣無力。
諸葛亮見狀,也就收斂笑意,說:“正所謂人以類聚,我等知曉點到爲止。而害羣之人猶如敗犬,蟄伏不動砥礪爪牙,所圖謀的,是我等身家性命與一腔抱負。”
他還是很欣賞蔣琬的,與自己一樣身長八尺,面容昳麗,且飽讀詩書又曉暢大義……更關鍵的是,靈活知權變,而非拘泥守舊之人。
蔣琬還有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不急功近利,不是個好大喜功的人,能剋制自己的慾望。
諸葛亮觀察蔣琬,見他神色反覆變化,自是思緒在變化,牽引了情緒變動。
與喜歡錶現的馬謖不同,蔣琬即便想明白了,也是一副淡然、含蓄模樣。
值此朝政大變之際,蔣琬身邊自然有懷有其他目的的人進行活動。
蔣琬卻是情緒低落,自然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丞相。
東征時,姑表弟劉敏陣亡;現在姨表弟、賦閒在家的潘濬已經暴露。
或許朝廷在春耕後遷移雒陽,朝廷與北府進一步融合時,潘濬就會被處理掉。
心中嘆息,蔣琬拱手:“謹受教。”
諸葛亮微微頷首,眉目坦然不覺得與北府融合有什麼心理障礙,點醒蔣琬:“公琰,雲長公若執意一搏不留後路,又怎會使我掌政?我若是雲長公,應督促陛下親征,公卿百官隨駕左右。如此,不死不休矣。”
“待那時,中軍、衛軍又怎會掣肘?”
“比之天下大亂,雲長公不過是投石問路。今形勢明朗,又何必拖累士庶萬民?”
蔣琬聽了心中滿滿的苦澀,投石問路……這投出去的石頭,未免太大。
心中有底,蔣琬只覺得有些疲倦,不知道該怎麼回去面對黃權、郭睦。
黃權是國家重臣、柱石,地處高位眼界開闊,自然有所察覺;郭睦是大將軍嫡系心腹,恐怕也得到了相關的授意、暗示。
也就自己,因爲表弟的原因,即沒有得到公卿重臣、丞相的點撥;也因爲表弟帶來的信息干擾,不能獨力辨析局勢。
至於表弟潘濬,如今身處民間……哪怕再聰明能幹,能獲取的信息不足,自然做不出精準的判斷。更因爲前途無望,只能拼死一搏豪賭一把,所以更不可能精準判斷局勢變化的脈絡。
別說推算未來,恐怕現在的局勢,也不是他能看明白的。
見蔣琬心神不屬,顯然不適合再深入討論事務,諸葛亮也就放蔣琬回尚書檯。
蔣琬離去沒多久,快到傍晚時,侍中向寵輪休後乘車來相府,爲丞相有後賀喜。
因是向寵個人前來道賀,而非代表皇帝,故諸葛亮沒有見向寵……算是表達一點點不滿,以提醒向寵,也方便向寵回去提醒皇帝。
因此相府主簿胡濟接待向寵,向寵本想送上賀禮,當面說兩句話就走。
可胡濟另有任務,拉着向寵在庫房走廊裡說話:“近來,孔明博士可有異行?”
博士胡昭,目前是主要負責皇帝、近侍教育、講學的人;所教授的不是經學、先秦史,而是《漢書》,是前漢典故、權謀,兼帶後漢。
原來的《漢書》很快要改名爲《前漢書》,新的《後漢書》已經處於編撰狀態,目前缺乏合適的主要負責人。
原本先帝時期隨便指一個人就能負責、展開的工作,現在因爲各方立場不同,對這個總負責人要求太多;因此也就擱置不管,等有合適機會了再展開。
胡昭講學不留餘地,滿滿的權變、機謀……這自然是培養明君的路術,沒有什麼錯;可現在這個大背景下,胡昭就有些不適合。
胡濟所問,也是向寵主要負責。
向寵稍作沉吟,就肯定回答:“博士近來頗爲器重馬彥節,隱隱有託付衣鉢之意。除此之外,博士與宮人少有走動,馬彥節也明哲保身,不與外人往來。”
胡濟記在心裡,見馬良的兒子涉事不深露出笑容,就說:“黃門令此人侍奉陛下頗有功勞,宜遷大長秋。”
舊漢官制裡,中官晉升路線無非就是普通灑掃、陪玩、陪讀的中官,再到小黃門、黃門令,然後是常伴皇帝左右等同於侍中,可以提意見參政的中常侍,其中地位特殊、如同首領的就是大長秋。
大長秋官名,源自歷代皇后所居的長秋宮;兩漢又多有兒皇帝,皇太后、外戚大將軍攝政的傳統。
所以大長秋一職,在中官體系有超然、唯一性。
“大長秋?”
向寵皺眉,現在北宮的宮人男女、中官也就百餘人規模;還不如皇后的長樂宮。
隨着皇太子地位確立,似乎皇帝想明白了什麼……而皇后也不允許皇帝進入長樂宮,帝、後失和。
失和後,皇后終究手裡有積存的財富,招納宮人蓄養衛士,自然規模漸漸龐大。
胡濟不願細說,輕拍向寵肩膀,遞出一頁捲起來用綵帶打扎的公文:“他是個機敏人,能領會丞相苦心。還有,這裡有一封調令,先看一看爲好。”
向寵扯開彩帶審視公文內容,是遷拜其弟向充爲射聲校尉,明顯的超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