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的張蒙自幼所知祖父張奐的種種事蹟,大多是平鎮內叛、討伐外虜等顯赫彪炳的功績,卻不曾聽聞有關於竇武之死的任何內容。竇武雖然以亂政不軌之名被處死,但實質上立忠秉節、高風亮節,曾與劉淑、陳蕃兩位大儒並稱爲“三君”,在士林中名聲極好,祖父既爲士人中的翹楚,怎會親手害死一向爲士人出頭的竇武呢?
前世的張蒙對漢末以後的史實熟悉,但對之前的許多事件知不甚詳,因此時下聽鮑信道來,依然感覺到有些詫異。
鮑信沉吟一會兒,帶着不好意思的笑容道:“這事是令祖生平的忌諱,令祖已經仙逝,我不便多說,你家中長輩自有知曉者。”說到這裡,稍稍停頓,接着眯着眼看向黑黢黢的遠方,“我得走了,再晚恐怕董賊的爪牙賊心不死,又追上來。”
張蒙道:“我來的路上在鴻池附近遇到了令弟,他時下已經帶着人馬去粟市了。”
鮑信點點頭道:“那是約定之地,他們沒事就好。”顧視支離破碎的牛車,“張君,你救了我,董卓必不會饒你,不如與我一起回泰山郡吧。”
張蒙想了想,婉拒道:“多謝鮑君好意,只是叔父近日染病,我還需在側榻照顧。當時殿內昏黑,想來倉促間董卓的兵馬也未必能辨清我容貌。”照顧叔父張昶自然是該做的事,此外他還是決定再待在雒陽觀察局勢一陣子。
鮑信嘆口氣,拱手道:“好吧,雒陽暗流洶涌,張君多保重,後會有期。”轉身要走。
張蒙擔心道:“此去粟市路程不斷,你有傷在身,不如找個地方先休歇。”
鮑信聞言直搖頭:“我出城時天色已晚,董卓又追擊倉促,藉着夜色不便大動干戈,所以能逃出生天。若是等到天明,我能藏身,我那千餘兵馬藏不住,屆時董卓必會出兵來打,再走可就晚了。嘿嘿,不過點小傷,算得了什麼。”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時史阿說道:“張君,牛車在此,不宜久留,咱們也走吧。”
單仲則道:“還要去辟雍嗎?”
張蒙思忖片刻,道:“不去了,城南郭外本就守備森嚴,如今起了大火,更引注意。叔父說的事,十有八九與祖君的舊事有關,要探知原委倒不急於一時了。”
當下三人向北尋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舊民居棲身,好在未出意外,勉強過了一宿。
次日清晨,等城池方向開門鼓聲遠遠傳來,方纔動身,卻不去南面,而是重新繞到東面,走中東門入城。
近期局勢動盪,中東門行人疏少,可是張蒙到了那裡,卻發現很是熱鬧,有人在爭吵。
俟近了看,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衆守城兵士前,高聲喧罵。他頭戴高冠,身着貂襜褕,玉帶黃佩,鬚髯也修剪地頗爲精緻講究,顯露出華貴高雅的派頭。
“我身爲朝官,爾等老革,豈敢阻攔我進城!”
“董公有令,這幾日需嚴加盤查出入城者,無通行或身份憑證,不可放行。”
回話的是一名身材瘦長的武官,臉頰狹長、高鼻深目,從裝束與口音上便可斷定非中原人氏,而是董卓的部將。
“我是當朝侍中,朝廷上下誰不認識我?”中年男子憤怒地揮動雙手,“董卓呢?你讓他來,看看他認得不認得我劉公山!”
張蒙聽到這句話,即便那中年男子背對着自己,依然清楚了對方的身份:“哦,這位是侍中劉岱,劉公山。”
劉岱是漢室宗親,早年與胞弟劉繇皆有雋才,論輩分是當今天子的叔伯輩,其父則官至郡守,家世不俗。張蒙聽說過其人,但素未謀面。
“爾是何人,敢報上名來嗎?”劉岱張牙舞爪,態度愈加激烈。
那武官沉默片刻,應道:“董公帳下騎督張濟。”
劉岱拍手道:“好,好一個張濟,你不認得我?”
張濟淡淡迴應:“濟是涼州人,久在邊地,不曾聽聞君之大名。”
劉岱長嘆一聲,道:“我隨身物事都放在了車駕上,可恨昨夜卻遭了賊,車駕被盜,連同可以自證身份的憑證統統丟失了,你行個方便,讓我進城。”
張濟無動於衷,一板一眼道:“沒有憑證就不可進城,除非有旁人可以證明。”
劉岱嘟囔道:“這大清早的,我找誰去......”說着無可奈何地環顧四周,當即看到了張蒙。
張蒙主動走上前對張濟道:“我乃五官郎中張蒙,在宮中任職,這位確是侍中劉公,我能做證。”有心送個人情給劉岱。
劉岱喜悅道:“多謝閣下,閣下......”一擡頭看清張蒙相貌,頓時失色愣住。
近距離觀察,張蒙同樣錯愕,因爲對方脣邊那顆大黑痣實在太過扎眼,與此同時忽而想到:“他剛纔說車駕被盜......難道......難道......”
正是微妙時刻,張濟插嘴問道:“五官郎中張蒙,可有憑證?”
張蒙苦笑攤手:“沒有。”
劉岱揪住張蒙道:“你、你......昨夜是不是你盜走了我的通幰車?”急忙轉對張濟,“此人昨夜一拳打昏我,駕車逃離,快拿下他!”
張蒙故作驚訝,道:“劉公何出此言!”
張濟聳聳肩:“可我並未看見周遭有通幰車。”
劉岱又氣又急,朝張濟喊道:“我那通幰七香車形制極小,一牛即可拉動,定時給他藏到了什麼地方,你人手多,到附近仔細搜一搜。搜出車,我的身份便可證明了。”
張濟笑了笑,無動於衷。
張蒙則問道:“劉公,恕我冒昧,城外不寧,你昨夜在城外做什麼?”
這一下把劉岱問住了,他期期艾艾:“我、我......”
張蒙見狀,暗自搖頭。當今之世,既注重背景出身,又酷愛臧否人物。默默無聞者往往因爲名家名士的一句點評名傳天下,平步青雲,乃至於朝廷選用官吏,要麼直接選用世家大族子弟,要麼通過各類口頭或是書面的推薦。
只看劉岱,有家世有人脈,得到一些諸如“孝悌仁恕”的空話套話評價實屬稀鬆平常,可要論真材實料到底有多少,那就見仁見智了。
兩下正在僵持,城內忽有一騎飛至,卻是呂布。
呂布看似頗爲焦急,沒注意到張蒙,徑直道:“傳董公口令,今日朝中要商議重大事宜,需嚴加把控城門,不可讓任何來歷不明的人隨意出入。”並且壓低聲音,“你這裡點起半數兵馬去城中集結,昨夜沒捉到鮑信,董公要出兵追擊。”
張濟點了點頭,指着劉岱道:“這位自稱侍中,放不放行?”
呂布皺眉道:“此公衣冠不俗,必是公卿,你刁難他做什麼?”
張濟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黑黃的牙口,豎起拇指朝向自己身後繡着“董”字的軍旗:“我怕不多說兩句,有人看不懂這個字。”說着招呼手下兵馬放行。
呂布給劉岱行了一禮,接着道:“既是劉公,請速速進城,天子今日召集羣臣庭議,即將開始,再拖下去宮門就要暫時閉上了。”
劉岱聽了,只得暫且放下牛車被盜的事,吹鬍子瞪眼匆匆進城。
呂布見着張蒙,附耳張濟說了幾句,隨即在馬上對張蒙拱拱手,拍馬自去,張蒙隨後進城,張濟倒也未加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