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遲暮,張蒙一行人回到了史家院子。
史家母子相攜出迎,史老媼與羅敷抱頭痛哭,史阿則對張蒙讚不絕口:“張君,你走後,阿母一直跪地向社神祈禱,結局果真甚好,你與羅敷都平安歸來了。”
張蒙搖頭道:“事情曲折,這次成功還有一半的運氣在裡邊,不過好在羅敷安然無恙。”
史阿這時瞧見站在張蒙身邊的曹操,“張君,這位是......”
曹操拱手自我介紹:“鄙人曹操,字孟德。”
史阿回道:“在下史阿。”笑了一笑,“我想起來了,曹君,昔日在王公家中論劍,你我曾有一面之緣哦。”
曹操先是皺眉,旋即釋容微笑:“哦,原來是虎賁王公的高徒,久違了。”說着大剌剌走到院子的井邊,用水桶中的葫蘆瓢舀着喝了幾口水,連呼暢快,而後道:“雨勢看着又要轉大了......承英,人已送到,咱們快走吧,沒準兒還能趕在入夜前進城。”
史老媼連忙道:“張郎君,老姎卑賤,本不該多嘴,只是你傷勢初愈,又剛一番出生入死,大耗精力,實在需要休養,還是不要冒雨趕路爲上。不如在這裡多住幾日,養足精神再走不遲。”
羅敷在側,同樣認真地連連點頭。
張蒙暗自思量:“曹操說得不錯,這次雒陽的政亂雖說初步平息,但暗流涌動,餘波仍在,在外頭遷延太久,只怕錯失良機,能早點回去就早點回去。”這般思定,對史老媼道:“多謝老夫人好意。不過我有公職在身,不能久留,見諒!”
曹操聞言,撫掌笑道:“承英,從你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大爲不易啊!”
史老媼猶豫片刻,嘆了口氣,忽而看向史阿:“季兒,你的‘活人術’,如今有用場了。”
“母親這是何意?”史阿略有吃驚,不解其意。
史老媼緩緩走到張蒙身前,懇切道:“張郎君,老姎還有一事相求。”
張蒙溫言道:“老夫人但說無妨。”
史老媼道:“張郎君,而今京師內外大亂,世道不寧,你對我史家有大恩,讓季兒跟在你左右,一來爲你斬除荊棘,拓清前路,二來也好謀個前程。”
“老夫人,令郎剛及家,這就......”
張蒙好生驚訝,暗想:“好傢伙,我自己還沒活明白呢,就要我帶着你兒子一起走?”但是轉念一想,自己的官職雖然在京師算不得什麼,可對尋常百姓而言,已是高枝。史阿因過失職,很可能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做官了,自己的出現無疑是他翻身的好機會。
“阿母,我......”
“季兒,你與你大兄不同,不是安貧樂道的性子。家中方圓之地,早晚容你不下,倒不如追隨張郎君,去外面一展所長。”史老媼言語堅定,“你跟着張郎君去吧,切莫讓郎君有任何閃失。張郎君前程遠大,你好好侍奉他,也能出人頭地。”
曹操笑道:“老夫人慧眼識人。史兄是在虎賁王公門前見過大世面的人物,從此鞠躬於壟畝絕非長久之計。《左傳》雲:‘子有四方之志’,大丈夫正應如是!”又道,“承英,你何不成人之美呢?”
張蒙心道:“王越名頭極響,我雖未曾親眼目睹,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史阿師從王越,想來本領決計不差,我身邊能多個這樣的幫手,有利無弊。”轉而又想,“可是史阿剛離職下野,再讓他回雒陽,不知他心裡是否能接受......”目視史阿,他果然神情複雜。
“大丈夫安能爲人役哉!阿母,要孩兒爲張君辦事可以,無論刀山火海孩兒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是......可是......”
史老媼見史阿猶豫,勃然色變,罵道:“逆子,又要違抗母命嗎?”
“阿母......我......”
史阿聞言,立刻單膝跪地。他沉吟許久,最後長呼一口氣,咬着牙拱手於頂,大聲道:“張君,史阿不才,望能跟在你左右,從此執鞭隨鐙,在所不辭!”話是這麼說,可臉上仍帶着幾分不甘。
“你當真要跟着我?”張蒙苦笑兩聲,“史兄,我現下可是自顧不暇啊......”
“張君,母命不可違,請你收下我吧!”史阿偏着頭短嘆,“否則史阿只能以死明志!”
“你先起來......”張蒙無奈扶起史阿,看向史老媼,“老夫人,你才與令郎團圓,我又要讓你經歷骨肉分離之苦,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史老媼道:“只要季兒不辱沒了我史家門楣,老姎心裡有喜無悲。”繼而叮囑,“季兒,你跟着張郎君,張郎君從此便是你的主公。他年紀輕,但仁厚沉穩,能拿主意,聽他差遣,不要頂嘴忤逆。”
“母親放心,孩兒明白!”
史阿重重地磕了個頭,起身拂土。
張蒙心中端的是五味雜陳,一方面他很清楚史老媼對自己幺兒殷切的期盼,他不願意讓史老媼再受打擊;另一方面無論前世還是現世,他都沒有提攜他人的經驗,更不願意看着史阿跟着自己越混越慘。然而事已至此,哪怕往後有太多未知,他也只能面對。
“史阿是個人物,但要馴服他,恐怕沒那麼容易。”曹操小聲對張蒙道,“他阿母說來道去,實是想給自家孩兒找個依靠,你把史阿讓給我,我來應付他如何?”
張蒙簡單回了句:“孟德兄多慮了,我與史兄,有情義在。”
曹操聽出張蒙的意思,笑了笑,並不多說。
臨行在即,張蒙仍對史老媼與羅敷的安全頗放不下。
“那麻子臉的首惡,已經被我打殺,可若是其他幾個無賴子去而復返,如之奈何?”
史老媼應道:“這時節雖亂,但鄉里之間法治未亂,亭尉捕盜、遊徼捉賊還有三老教化等一如往常,里君幾日前還來慰撫過老姎。無賴子爲禍鄉里,他們都不會姑息。等老姎與羅敷收拾完院子,就找里君主持公道。郎君徑去便是,切勿有後顧之憂。”
張蒙對史阿道:“此去雒陽不遠,等確認的情形,咱們回來看看。”
史阿點頭道:“諾。”接着去到史老媼身前,再次跪下磕了幾個頭:“孩兒不能留在家中盡孝,阿母定要照顧好自己。等走完這一趟,孩兒抽空回來。”
史老媼點頭道:“有羅敷陪着我,我身體還康健,萬事不求人,你只顧自己便是了。”
史阿閉眼咬牙,頓首於地。
天色昏黑了不少,風越刮越大,帶來更多的急雨。
“回去避避雨,都回去吧!”
張蒙勸說史老媼回屋暫避,轉眼見看到羅敷。大風橫吹,頭頂過牆的槐樹枝椏顫抖不止,落下無數枯枝敗葉,她靜靜地站在院牆下,衣裙也隨之擺動。
“再會了......”
張蒙走到院門處,一老一少仍然佇立在院中望向自己,揮手致意,不禁惆悵。餘光不經意間瞥到史阿,只見這個鐵錚錚的漢子正在偷偷抹淚。
三人轉出史家院子,不遠處有株大樟樹,枝繁葉茂,兩匹馬駐足樹下,低頭吃草。
大樟樹的枝幹上纏着一些紅布,史阿介紹道:“此即爲鄉中社樹,每逢節氣,四方鄉民都會聚來此處祈求膏雨、望谷豐熟......”話說一半,發現了靠在樹根的單仲,陡然色變:“這賊子怎麼還活着?”手便往刀柄摸去。
單仲被史阿殺氣騰騰的模樣嚇了一跳,可他手腳都被綁住,難以動彈,嘴裡也因爲塞着布團含混不清。
張蒙攔住史阿,道:“史兄,不可魯莽。”
史阿正要反問,可是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強自按耐衝動,悶聲道:“諾。”
曹操道:“怎麼說,先將此賊送去里正那裡嗎?”
張蒙見單仲使勁左右擺頭,兩腮鼓動,似乎有話要說,就走上去把布團拔出。
單仲大口喘氣幾下,沿着唾沫呼道:“張君!張君!你別把我送給里正,我、我......這次回雒陽,我派得上大用場!”